第14章 拾肆
拾肆
一個多時辰後,他們如約而至。
彼時,主帳外的空地上,無數忙碌的身影将營火點亮,馮繼常與那偏将還未來。
陳香扇無言立在木臺與越然望向轅門外,那場朦胧浩渺的日暮。
“這一次,這封信。先生又是為誰而來?”
越然收回目光,帶着暮色的溫度落在陳香扇身上。陳香扇平靜地呼吸着大漠粗糙的空氣,她隐約從記憶深處想起踏進宮門那天,有位與之擦肩的女郎,身上似乎也帶着這樣熟悉的味道。
她笑了,舊時宮闕,绮麗羅衫下曼妙的人如光乍現。
“住在金華殿裏的胡姬,她在宮裏極得盛寵。一雙碧眸深目,美得不可方物。”
“越宗主,沒見過,若見了定是此生難忘。”
陳香扇因命運而被迫妥協淡漠,可她仍是渴望自己變得熱烈,充滿希望的活。偏琥珀詞就是那樣明亮的人,因此三年之間,陳香扇側目最多的,便是這個來自敦煌的女郎。
可越然卻嗤然于她的這句話,震澤葉舟上如神明般的少女,有着一雙遺世的眼睛。
那,才叫此生難忘。
“呦,你們倒準時。是不是尋着本将的好酒所來啊——”馮繼常粗犷的嗓音,破開了他們的沉寂。陳香扇與越然雙雙回首,恭敬地問了聲:“将軍。”
馮繼常擺了擺手,面上不帶有一絲悲戚,就好像今日越然未曾同他說過那些話一樣。
他來到那數壇塵封的酒前,解開紅布,嗅着酒香四溢感慨言語:“你們說,這日子過的,怎麽感覺還在昨天呢?老師嘉獎給我的這幾壇秦酒,味道還是這麽濃郁。”
偏将仿佛察覺到異常,此刻竟沒搭腔。
陳香扇與越然更是無言相立,有些話,有些事,他們不能亂講。
畢竟,在場除了他們與馮繼常,無人可知太滄已亡。
“那是我在陽關的第一戰,大獲全勝,打得那叫一個漂亮。”馮繼常憶起往昔,又開了腔:“老師得知後,趁着邊關巡視的機會,特意将家裏幾壇的陳釀帶給了我。并囑咐我,要守好這咽喉之地。”
“一晃,十年了。”遠處烽燧屹立,卻再燃不起滾滾烽煙,太滄王朝也不再給人希望。
馮繼常無奈蓋去紅布,陡然朝曠野高呼:“夜色将至,開宴吧——”
大漠的夜來得再晚,也終會降臨。
馮繼常将暮色呼開,召集星河紛來,陳香扇同越然坐去了擺好的桌案。
眼前空地上,戍士們圍着營火,盡是一場歡愉。
陳香扇望着那幾壇秦酒,揣摩着那明威将軍的深意。他們遠道而來,與他并不熟悉。如何去看眼前的接風宴都不過是一個借口,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借口?陳香扇并不明晰。
“先生。”越然開口喚起,陳香扇出神不應,他便又說:“先生,難不成還在想那雙碧色的眼睛?”
說話間,兩只碩大的烤羊落在了正中的桌案上。不等陳香扇回答越然,只聽戍士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霎時響起。
“乖乖,這是真遇見好事了?将軍怎麽舍得把那兩只從疾風寨那幫馬賊手裏繳獲的羊宰了?”
…
“俺娘保佑,俺娘保佑!終于吃上肉嘞——”
…
“不對勁,太不對勁!你們都這麽高興作甚?我咋覺得這麽飯這麽不尋常?”
一時間,對于這兩頭羊的故事,衆說紛纭。
可馮繼常絲毫沒有理會場下的雜亂,他默默走上前去,拿起一旁的匕首為衆人分起了肉。
一塊肉,一張胡餅,就是一個人的份量。
偏将接過頭兩份轉身朝客人遞去,越然趕忙起身接過,偏将這才開了口:“東西緊缺,還請二位見諒。”
“多謝偏将軍,這些足矣。”
陳香扇與越然幾乎異口同聲,偏将笑着回了頭。
馮繼常那邊有條不紊地切分着羊肉,香料的味道漸漸彌漫至營火旁,當下已沒有人再去揣度這其中的深意。大家垂涎三尺,只為嘗上一口久違的肉香。
但陳香扇垂眸看着盤中那塊烤羊,有種透骨的酸楚。
想她伴駕三載,每日看的都是帝王沉淪在自己虛假的夢裏,而根本望不見這孤苦的邊塞,更瞧不見這群誓死守衛太滄的人們。她便不禁再次在心下暗罵……
陸壇明,你罪無可赦。
“我少食羊肉,替我吃了吧。”陳香扇默然拿起那張胡餅,随手将餐盤推向了越然,她的動作倒是比越然快上一步,越然本想着找個由頭将那不多的羊肉送去她面前,沒想到被人搶了先。
“我…其實不……”越然想着推拒,可剛說幾個字,便被噎了回去,“吃。”
誰成想,蓋世無雙的宗主,竟也有怕的時候?越然就這麽在陳香扇的眼色裏,一點點拉回了推出去的餐盤。
之後,衆人風卷殘雲。
這場簡單的宴席,看似已接近尾聲,可那幾壇秦酒卻仍安然地擺在原地。
眼下,馮繼常不開口,無人敢高聲言語,更無人敢起身離去。偏将見狀先是命人将桌上的殘餘收卻,接着便同他說道:“将軍,飯用的差不多了,這酒您是準備……”
馮繼常坐在上首。
他沉默着掃視過周遭的一切,哪怕是空氣中的一粒沙,都是如此深刻。
“為我盛出三碗。其餘的,跟大家分了吧。”
偏将聞言擡手應下。
直到三碗甘醇的酒置于眼前,置于每一個兒郎的手中,馮繼常突然轉頭同客人說道:“感謝兩位自長安的來客,讓本将有機會與諸位共飲,按理說這酒是該敬給遠道而來的客人,可本将卻有些話想跟兒郎們說,還望二位不要介意。”
“将軍請便。”
陳香扇颔首,越然抱拳。他們諱莫如深。
馮繼常得到諒解,終于端起了那第一碗酒。只看他舉目時氣吞山河,千軍萬馬在他眼中呼嘯而過,“這第一碗本将想敬給曾經與我們一起并肩作戰,魂歸九泉的弟兄。本将願他們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馮繼常語畢擡手将烈酒沉重地灑下,場下的兒郎們望着他們的将軍,熱血澎湃。
很快,他又端起了第二碗。
可馮繼常卻略顯猶豫,木柴被灼燒的聲音,噼裏啪啦地落下。火焰跳映在每個人眼中,忽明忽暗,忽遠忽近,就同希望一般。馮繼常懼怕沉淪,索性咬了咬牙,“這第二碗……”
“就敬給咱們心心念念的長安,以及逝去的太滄王朝……”
此言一出,兒郎們紛紛扼腕。
他們驚訝:“将軍這是何意?逝去的太滄?難道說?太滄真的亡矣?”
他們憤慨:“咱們與長安失聯都多久了,将軍何故今日這般言說?我瞧,定是那二人作祟——”
他們茫然:“将軍!太滄若亡,咱們該如何是好……”
每個人的反應并未出乎馮繼常的意料。
他鎮靜地望向混亂,随即擡手壓制住了這些不同的聲音,清澈的酒緊跟着便落了地。
碗起碗落,敬天敬地。這最後一碗,是該敬給自己。
馮繼常擡碗高舉,”這最後一碗,咱們合該敬給自己。兒郎們,十載生死離散,十載枕戈待旦。本将替太滄跟你們道上一聲,辛苦。今日喝過這碗踐行的酒,是本将最後一次下令。”
話音落去,他将烈酒入喉,仿若吞盡了十載黃沙。他又起身将那酒碗砰然擲地,仿若敲透了鳴殺四方的戰鼓。
馮繼常雙目朦朦,最後一次聲嘶力竭地令下,“全軍聽令!即日起,爾等給本将還家——”
茫然很快占據憂忡,兒郎們無聲無息的沉默,沒人去回應他的這聲令下。
偏将立在場下,滿面愁容望向座上背過身的人,以及被風吹起的那抹紅,顫顫問道:“将軍此話當真?若我們歸去還家,那将軍你呢?這苦守了十年的陽關呢——”
“咱……就不要了?”
不要了……
多少白骨埋沒黃沙,多少兒郎不再歸家。馮繼常怎敢輕易說不要就不要了?可今日越然的話,又是那般真實不虛。沒有長安的支持和依仗,成宏軍已是強弩之末。
他們不必再為太滄賣命了。
只是,馮繼常卻有他的決斷,縱使明日醒來身邊空無一人,他也會提着他的鲲衡戟,戰到最後。
他不為太滄,只為那顆赤膽忠心。
“你們該歸去了,也該好好看看咱的爺娘。”
馮繼常避重就輕地回答,沒想到,換來的竟是一聲壯烈的碎碗。
“末将不走。”偏将讀懂了他,單膝跪了地,“将軍,忘了嗎——贏和三年咱們立過的誓,咱們守得豈止是太滄,咱們守得更是家國。就算等到新朝來繳,咱也絕不能讓外敵侵擾,失了土地。由此,爺娘在家才能安心。”
“這便是咱的使命。”
起風了,火又旺了,一個個酒碗重重落下了。
他們感奮:“不走了,這麽多年都挺過來了,咱不能現在放棄。”
他們追憶:“那麽多弟兄葬在這兒,俺不能回去。”
他們振振唱起了那首《從軍行》:“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進來,越來越多的酒碗被擲下土地。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長歌當哭,将軍回首淚滿襟,兒郎們将淚都給了腳下的這片土地。
他們啊,要一直守着這片土地。
曾作為王朝衰落見證者的陳香扇與越然,此刻除了觸目興嘆,再沒什麽言語能去表達。恍惚一瞬,陳香扇想起朱門後,董暢和曾同她說過的:“太滄不滅,它會一直在先生身後。”
……太滄怎麽會亡呢?
金甲依舊矗立,日月山河就跟袁慧燭信中說的一樣,一直都在。長河奔行,不過是史書又翻過一頁。
越然在磅礴中回眸看向陳香扇,她的沉默,讓他下意識撫慰上她的掌心。
陳香扇卻像靜止了般,沒去掙脫。
當下,越然就這麽緊緊抓着她冰冷的手掌,望着她不曾為自己熾熱的目光,陳香扇眼中有天地日月,可越然的眼中只有她。
小扇,你經歷的到底是怎樣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