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拾

貳拾

東方欲曉,陳香扇登上鳴沙山,火把熄滅在微風裏。

她與越然站在天地之間,傾聽着彼此的呼吸。他們看着遙遠沙丘跳出朝陽,為人間送去希望。彼時,耀眼的曙光婆娑了陳香扇的淚眼,她捧起酒壇迎風揭開。

她将葡萄美酒敬給大漠,敬給琥珀詞,敬給她那苦澀短暫且燦爛的人生。

陳香扇願她來世為自己而活。

淡紫色的瓊漿回落進酒壇,很快又被陳香扇舉起灌入咽喉。她嘗到了她描述中的味道,是甜與澀的混合。光明重現在這一刻,金色的沙浪翻滾過他們身旁,遠處的月牙泉上泛起波光。

“琥珀詞。”陳香扇忽然開口喚起,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喚出她的名,“葡萄酒很好,這裏一切都好,望你一切都好。”

陳香扇終究沒有講出實情,她想琥珀詞既已走出紅塵,就不必再糾結過往。

她任往事随風,她願恩怨盡了。

“她們是怎樣的人?”

從前的越然站在一葉障目的宮牆外,所知關于她們的傳聞,聽到的全部都是貪慕皇權,攀龍附鳳這樣刺耳的詞彙,從未有人懂得她們的身不由己,也沒人願意去深究。可與陳香扇一路行至此地,越然看到了太多不一樣的東西。

于是乎,他漸漸開始正視起她們,漸漸開始放下心中那固有的偏見。

他想問一問陳香扇。

陳香扇抱着所剩無幾的酒壇,認真地回答起越然的問題:“她們溫暖和善,她們是非分明,”

“她們都是頂好的人。”

她垂了眸,第一個想起,并惋惜的卻是那厚德載物的袁慧燭,“是貴妃娘娘将大家攏在了一起,有貴妃娘娘在人心才不會散。可後宮的日子明明安穩,每個人又都像是在漂泊。”

心無歸處。這四個字是陳香扇對于緣何漂泊,難以說出口的解答。

她也曾與她們一樣,過着望不見盡處的日子。

雖然觸及不了的真相,或許能夠成為寄托,可比這些更讓陳香扇煎熬的,是真相背後的越然。那時的她就好像生在荊棘叢上,無論前進後退,皆是遍體鱗傷。

“人生苦短,又有誰不是在盲目的漂泊呢……”越然感慨于陳香扇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在見到陳香扇之前,其實矛盾着自己如此執着尋找一個主動離開的人,到底是為了報複?還是不甘心?直至後來,當他真正見到她那刻,越然才明了自己千方百計的尋找,不過是為了帶她回家。

他終不忍她一人漂泊。

他在霞光萬丈中,豁然笑起,“雖然她們可能半生都在漂泊,但當家書抵去故裏時,也算得一種歸落。去烏拉特的路還要走很久,先生,該啓程了——”

說話間,越然翻身上馬,勒起聲聲嘶鳴。陳香扇在他的馬前輕輕撩起碎發,無聲與當下目光所及的一切作別。

而後,二人打馬奔去塞外的方向,大漠便在他們身後陽光普照。

-

六月三十日,亥時末。

這是陳香扇與越然離開敦煌後的那天夜裏。

赤芍耷拉着腦袋蹲在太守府的屋檐上,身旁與之随行的人,輕輕拍了拍她靠在自己身上的腦袋:“堂主,快子時了,不能再睡了。”

赤芍迷迷糊糊醒來,下意識道出一聲極度不滿的:“幹嘛!”吓得那人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巴。

赤芍見狀撇去他的手背,壓低聲音抱怨道:“牛頭,你管天管地,還能管姑奶奶我睡覺……你信不信只要一有動靜,本堂主第一個反應,上去就是片甲不留,橫掃千軍!”

“堂主厲害,我哪敢管您呢?只是您真的不能再想睡。”牛頭說着無奈嘆了口氣,“再睡屬下這袖子就該濕透了。”

赤芍聞言猛地轉變态度,掏出帕子擦拭起他那半濕的肩頭,聲聲賠禮道:“緣何不早說?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就在衆人嫌棄地望向赤芍與牛頭時,屋檐下突然有了動靜。沒成想,赤芍專注于手上的動作,并未做出任何反應,牛頭惶然喚起:“堂主,堂主!”

“作甚?沒擦完呢!”赤芍的專注異于常人,她将方才的信誓旦旦全然抛卻。

牛頭情急之下,捧起赤芍的腦袋,強行将她的目光移去了房間的方向。赤芍的五官在牛頭的大掌下扭成一團,直到她察覺異常,便立刻瞪大眼睛将手帕扔去,下令道:“追——”

衆人在得令後紛紛越過屋檐追随而去,唯獨牛頭愣在原地拾起赤芍擲地的手帕,又是一聲嘆息。

-

月黑風高,追蹤覓影。

直至此刻,敦煌的守備徹底成為虛設。季貴則詭計多端,先行的車隊是他的親眷,而與之背道繞行的“商隊”,才是他從敦煌偷偷帶走的糧草和銀票。

赤芍一襲夜行衣,傲立在城牆上,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今日的她,舍棄了心愛的藤牌與長刀。他們手中所持皆是從風柳處讨來,那馬賊慣用的砍刀。盡管砍刀要比赤芍的個頭還要長上不少,可她用刀時,仍是那般氣定神閑,從容不迫。

“堂主,向東還是向西?咱追哪個?”眼瞧着季貴則在沙海中漸行漸遠,終于有人忍不住發問。

赤芍想起越然曾交代過的話,劫物勝過害命。季貴則視財如命,若遭此一劫,就如同奪去他的半數氣運。更何況,越然說這些東西的用途,可比那老兒的一條命重要。

宗主大人的吩咐,赤芍自然遵命。

只瞧她将那七尺長刀陡然指向東面,高呼道:“銀子,票子——夥計們,給我拿下!”

大漠的夜,到處危機四伏。季貴則當真是孤注一擲。其實,若非因着琥珀詞的那件事,季貴則帶着這些東西無驚無險出了關,便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頤養天年。新朝來後更不會計較追逃。

他在作賭。

可因緣果報,真實不虛。季貴則插翅難逃。

衆人遠遠跟着“商隊”行進了十幾裏,赤芍瞧時機成熟,轉眸一個眼神示意,牛頭便挺直腰板學着疾風寨那群馬賊平日為非作歹的模樣,吹起了哨子。其餘人随之高呼,奔向了緩行的“商隊”。

“商隊”果然不是什麽商隊。

那些人在聽到動靜後,迅速從駝車上掏出了兵器,動作熟練地一看就是太守府的護衛。

赤芍領人蒙着面将其包圍,并振振有詞道:“季貴則這老兒,舉家搬遷為何不通知我們頭兒為他送行?這麽多年的情誼就這麽斷了?難不成他是看不起我們疾風寨?”

“索贲?”護衛握着劍,警惕地掃視過眼前一群手持砍刀的“馬賊”,“他怎麽知道我們大人……”

“唉?他直呼頭兒的大名!夥計們給我拿下——”

言多必失,赤芍不想跟他們廢話。

話音落去,以牛頭為首的衆人蜂擁而至,可從他們的刀法上,看得出彙林苑根本沒打算害命。

方才那說話的人直逼赤芍而來,赤芍不急不躁,拎起砍刀輕輕劃過沙地,餘光留意着他的劍影。陰風驟然周旋身側,只聞赤芍的刀尖在空中炸出一聲清脆的響。

一厘,只差一厘。

她手中的砍刀就要刺進那人心髒。

“降了?還是繼續?”赤芍眯眼笑起,眼中不帶有一絲殺意,卻足以讓眼前人膽寒。霎時間,他手中的劍,敗下了地。

與此同時,其餘人也被降服。

赤芍得意地收起砍刀,晃晃悠悠朝着那幾輛滿載糧草和銀票的駝車走去。只瞧她随手解開一個麻袋,其中白花花的銀子,差點沒晃瞎她的眼睛。

“哇——”赤芍随手捧起一個擱在臉龐蹭了蹭,“這夠買多少烤白玉啊!”

牛頭看着護衛們愈漸詫異的神情,又看了看堂主那沒出息的樣子,趕忙輕咳了兩聲。赤芍好似聽懂了牛頭的暗示,随手将銀子撇進麻袋,正聲道:“夥計們,将這些東西帶回去!頭兒肯定重重有賞!”

這戲要做全,衆人跟着便興奮歡呼,牛頭則在旁附和:“那他們呢?咱們怎麽處置?”

只是沒等牛頭将話說完,赤芍已迫不及待将駝車架起,她漫不經心掃過衆人,開口回了句:“他們啊?就留在這兒自生自滅吧。咱們走——”

又是紛紛動身的一行人,還是以防萬一的牛頭,在将他們的兵器全部收走之後,才獨自收尾離去。

越然交代的任務看似到此結束。可行進的駝車,卻未曾停歇它腳下的路。

-

疾風寨外,有人倚門而立,她的眼神有種看透世俗的無奈。直到幾輛駝車向她奔來,她的眼中才擁有了一絲光亮。

“娘子——”赤芍瞧見風柳急聲呼喚。風柳微笑着在風中揮手,無聲迎接他們到來。

駝車勒停在門外,風柳望着馬上人開口問候:“辛苦。”

赤芍興奮地跳下駝車,站在風柳面前,她問:“娘子可知,今日是我第一次駕駱駝趕路,是不是很厲害?”

風柳聽後溫柔地應道:“厲害。”

牛頭在一旁扛着默默從衆人手中收回的砍刀,站在赤芍身後喚了聲:“堂主。”

“幹嘛!”赤芍仰面撇了撇嘴,只覺有人遮住了她的發頂。牛頭聳聳肩,繼續說道:“風柳娘子也該休息了。咱們速将東西歸還,就別再叨擾,我記得咱們不是還要去個地方?”

“哦,對——還是大牛可靠。”

赤芍語畢趕忙将東西歸還,并按照越然的囑咐,将銀票留給了風柳。臨行前,赤芍最後一次問道:“你真的決定留下?”

“嗯。”風柳的回答沒有猶豫,也沒有太多贅述。

赤芍尊重她的選擇。

離別在即,她們只彼此揮了揮手,當作告別。駝鈴聲在大漠中響起,風柳不知道赤芍又在踏起去往何方的路,她能做的只是在當下目送着他們消失離去。

以及,不曾忘記。

路的漫長,超乎赤芍的想象。她這一次,選擇靠在牛頭的另一個肩膀上,漸漸睡去。

-

七月初一,卯時初。

這是陳香扇與越然離開敦煌後太陽第一次升起。

輪值在瞭望臺的戍士,朦朦胧胧睜眼瞧見轅門外停着幾輛無人驅使的駝車,慌忙地吹起號角。而後嚴陣以待的兒郎,沖出轅門,卻只見駝車與數不勝數的麻袋。

他們疑惑着靠上前去,刺破麻袋,流淌出的菰米卻叫人喜出望外。

“是何人所為?難不成是都護府?”偏将站在雀躍的人群外與馮繼常不解猜論,馮繼常卻會心一笑應了聲:“是長安。”

“長安?”偏将再回眸時,馮繼常已轉身離去。

只有他明白……

不,是長安的來客。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