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熟悉
熟悉
阿芙會騎馬,但還是第一次被人扛上馬背。
黑衣鬥笠人們訓練有素,這人喊一聲“撤”,其他人立刻撤離,毫不戀戰。
朝廷的侍衛匆忙去追,落在最後的黑衣鬥笠人卻扔下幾個霹靂彈。
一時間火光沖天,煙氣缭繞,人和馬紛紛淚流滿面,前行不得。
待煙氣稍散,衆人追過去時,哪還有黑衣鬥笠人們的身影?
孫放翻身上馬,縱馬疾追,然而追出十來裏地也沒能追上。
視野開闊,一望無際,無法判斷究竟去了何方。
孫放心中恨恨,擡手給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駿馬疾馳,行得飛快。
阿芙在馬背上被颠得七葷八素。
剛被扛上馬背時,她還在心裏暗自計劃,或許可以乘其不備,成功偷襲,然後奪一匹馬逃走。
但是跑出一段距離後,阿芙就徹底打消這個念頭。
陣陣冷風撲面吹來,她頭發散亂,腦袋暈暈乎乎,一時間除了想吐,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群人終于停了下來。
“那群飯桶應該追不上了吧?”問話者的聲音稍微有些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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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身後的黑衣鬥笠人直接攬住阿芙的腰,将她一并帶下馬。
阿芙胃裏難受得厲害,雙足剛一沾地,她便踉跄着走至路邊。
她才行幾步路,便有人追了上去,似是怕她逃走,緊緊跟在她身後。
阿芙愣了一下,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想吐卻吐不出。她雪白的臉頰紅彤彤的,似是沾染了一層晚霞,眼睛裏也沁出了淚花。
“給,漱漱口。”
聲音清冽,如同淙淙流水,是将她劫至此地的那個黑衣鬥笠人。
他拿着一個水囊,遞到她跟前。
阿芙不敢去接,怕裏面有毒。
轉念一想,如果想毒死她,那方才可以一刀砍了她,而不是花費力氣将她帶到這裏。
唔,也不一定,或許是把人毒癱或者毒啞的藥呢。
那樣豈不是更生不如死?
阿芙腦海裏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臉色由紅轉白,眼裏仍閃着淚花,眼尾也微微發紅。她不接水囊,後退了一步,小聲問:“你們是什麽人?”
武藝高強、訓練有素,能從朝廷護衛手裏搶走和親公主、口中輕視朝廷的,難道是叛軍?可是孫放将軍不是說,湘州不是叛軍的勢力範圍麽?
“嗯?”遞給她水囊的黑衣鬥笠人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勢,微微歪了一下頭,“你說什麽?”
“我問你們是什麽人。”阿芙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又怯生生地問:“是,是西南義軍嗎?”
秉承着不得罪人的原則,她及時把已到嘴邊的“叛軍”改成了“義軍”。
那個稚嫩的娃娃音大聲道:“我們是……”
“趕屍的。”聲音清冽者打斷了他的話,一本正經,“我們是趕屍的。”
“啊對,我們是趕屍的。”娃娃音立時附和。
阿芙目瞪口呆:什麽東西?趕什麽?
衆人噗嗤笑出聲,氣氛陡然變得輕松了一些。
“走吧,公主,該去見我們的主子了。”那人也笑了。
阿芙仍處在巨大的震驚和不安中,這才注意到,他們停下的地方是一處莊園。
“衛府”兩個大字,龍飛鳳舞。
阿芙被人拉着胳膊前行,口中問道:“你們為什麽要抓我?我有哪裏得罪過你們嗎?”
“趕屍”一說,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她傾向于是他們随口胡說糊弄她的。
應該是叛軍吧?可叛軍抓她做什麽?破壞和親?要挾朝廷?
她雖是公主,但她實在是威脅不到人。
那人慢悠悠道:“公主身份尊貴,适合做成最好的幹屍。”
阿芙選擇閉口不言。
不是信了他的話,是怕自己問的太多,太煩人,得罪對方,真被一刀變成屍體。
她被推進了一個房間。
“你先在這兒待着,等會兒有人給你送飯。等你吃好喝好,我們主子會見你。”
那人丢下這麽一番話,揚長而去。
阿芙嘴唇幾張幾合,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門窗都沒封鎖,但是院子裏有人守着。
阿芙估摸了一下彼此之間本事的差距,沒有輕舉妄動。
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看不出異常。
阿芙在桌邊坐定,微微阖上眼睛,慢慢分析自己當前的處境。
壞消息,她被不知名的人給劫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和目的。
好消息,她暫時不用每日趕路,不用去和親。
盡量考慮後者,阿芙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她對自己說,不要怕,只要人還沒死,就有希望。
如此這般思索幾次,她的恐懼和不安逐漸消散。
過了約莫半刻鐘,忽有“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阿芙心中暗暗驚訝,心想:這群人對她還挺禮貌,進門前竟然知道敲門。
見房內無人應答,停頓一會兒後,又是“篤篤篤”三記輕敲。
阿芙定了定神:“進來。”
話音落地,門被推開。
三個幹練女子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端着臉盆、巾帕等物,另外兩個則端着菜肴。
阿芙再一次驚訝于他們的細心。
她默不作聲洗了手,看着三人擺好碗筷。
很豐盛,只有她一個人,他們居然送來了四菜一湯。
而且色澤誘人、香氣濃烈,讓人一看便食指大動。
阿芙不由地懷疑,這總不會是斷頭飯吧?
三人離開後,阿芙取下發間銀簪,小心擦拭幹淨,放入菜裏一一試了試。
唔,沒看到毒。
她這才放心開吃。
用罷膳,有女子進來撤掉殘羹冷炙,同時告訴她:“公主,我們主子有要緊事情需要處理,已經于半刻鐘前離開。他改日再來見你。”
阿芙“哦”了一聲。
不見就不見呗,她能說什麽?
卻聽女子又問:“公主可要沐浴?”
“沐浴?”阿芙眨了眨眼睛,“我嗎?可以嗎?”
“廚房有熱水,自然可以沐浴。”
阿芙點頭:“那行吧,我沐浴。”
在外露宿數日,又一路奔波,她确實需要好好洗一洗了。
有那麽一瞬間,阿芙懷疑讓她沐浴,是別有用心。但轉念一想,實力懸殊這麽大,就算別人要對她如何,她也避不開的。
那還是幹淨一點吧。
和親隊伍出發的當晚,皇帝在宮中小憩。
忽有內監近前禀報:“陛下,栖梧宮派人過來,說賢妃娘娘……”
內監欲言又止,面露沉痛之色。
“賢妃?”皇帝睜眸,“她怎麽了?”
話雖這麽問,但他心裏已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瞬,就聽內監說道:“說賢妃娘娘不太好。”
王賢妃病重的時間已不短,特地在這個時候來鄭重其事地報與他知曉,那大概是已到了彌留之際。
對于這個為自己生兒育女、并打理內務十來年的女子,皇帝并無太多感情。
但是想到已逝的長子,想到和親之事已成,他心裏終究是浮起些許憐憫,緩緩站起身:“知道了,朕這就去過去看看。”
聖駕來到栖梧宮,還未進去,便聽到裏面壓抑的哭聲。
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聲音,因為這總能勾起他不太美好的回憶。
雙眉微蹙,皇帝大步入內。
二公主紅腫着一雙眼睛,看見父親,宛如有了主心骨,眼淚掉得更兇:“父皇,娘她……”
皇帝輕輕擺一擺手,示意她低聲,随後緩步走至床邊。
燈光下,王賢妃瘦骨嶙峋,面色蠟黃,眼睛微阖。
旁邊幾個禦醫連連搖頭,一籌莫展。
聽說陛下到了,王賢妃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陛下……”
“躺着就好。”皇帝耐着性子,“蔓蔓,朕來看你了。”
他破天荒地叫了王賢妃的閨名,其實一開始,王賢妃也不是現在這樣呆板無趣。和姐姐一道嫁給他時,她才剛及笄,天真活潑,猶帶着一絲稚氣。
一轉眼,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陛下……”王賢妃伸手試圖去拽皇帝的衣袖。
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對這個人世間還有極深的眷戀。
“陛下答應過我的……”王賢妃艱難地吞咽着口水,并未說出自己耿耿于懷的那句話。
姐姐病逝後,他承諾過不會再娶,會扶正她。
但是直到她的兒子做太子、她的兒子亡故,他都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
她緊緊拽着皇帝的衣袖,甚至拽出了褶皺。
“你……”王賢妃口中“嗬嗬”有聲,卻說不出話。
二公主吓得大叫:“娘!娘!”
王賢妃聽出女兒聲音,擡手指一指女兒,又看向皇帝,努力張着嘴,卻說不出清晰的話語。
二公主又心疼又害怕,眼淚一個勁兒地掉。
“陛下,娘娘多半是放心不下二公主。”一旁的馮充容試探着說道,“二公主年近十七,終身大事還沒着落,賢妃娘娘怎麽放心得下?”
這是她作為母親的将心比心。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附和。
王賢妃的意識已有些朦胧,仍死死拽着皇帝的衣袖。
掃了一眼哭成淚人的次女,皇帝嘆一口氣,一時半會兒,他心下也沒合适的驸馬人選,猛然想到南平侯張英的奏章,就随口說道:“蔓蔓,永寧的親事,朕心裏已有打算。南平侯次子張頌你知道吧?就是老二身邊的那個伴讀,出身名門,行事穩重,與永寧頗為相配。”
張英不是求賜婚麽?六公主和親了,把二公主嫁過去也行吧?反正都是他女兒。
馮充容暗暗點頭,心想,陛下對二公主還是偏愛的。将來繼承大統的,多半是二皇子,那張頌是二皇子的親信,二公主嫁給他,日後過得應該不差。
她當即出言附和:“張家确實是極好的人選。”
王賢妃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徹底松開手,阖上了雙目。
“娘!娘!”二公主失聲痛哭,直接暈了過去。
在兒子遇刺身亡的八個多月後,王賢妃薨逝于栖梧宮。
如今時局不好,西南在叛軍手中,各地又動亂不止。因此王賢妃的喪儀相對簡單不少。
二公主喪母之後,哭暈數次,一度失聲。
皇帝沒太多心思寬慰這個女兒。
他憂心國事,連續數日睡不好覺,只能借助安神的湯藥,哪還顧得上別人?
夜間,皇帝正與幾個大臣議事。
“陛下,孫放将軍急報。”
皇帝精神一震:“呈上來。”
莫非是已經把人送到了?孫放腳程還挺快。
打開奏章,皇帝匆匆掃了一眼,雙目驟然圓睜。
孫放的奏章極簡單,只說了一件事:安遠公主在湘州境內被劫,下落不明。
“混賬!”皇帝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孫放是幹什麽吃的?那麽多人,連一個公主都護不住!是被什麽人劫走的?湘州現在還是朝廷的地盤呢!”
在場諸人皆被皇帝的話語所驚。
什麽意思?送去和親的公主被劫走了?
周讓膽大一些,小心拿過奏章看了看,臉色立變。
“陛下息怒。”周讓心緒急轉,“孫将軍在奏章中稱,暫時封鎖了消息,還沒傳開。讓他別走漏風聲,先找着,若真找不到,不妨在随行人員中找一個美貌宮女,以假亂真。或者……”
“或者怎樣?”
周讓遲疑了一下:“或者朝廷再派一個公主過去。這一次,加派人手,不能再出意外。”
在周讓看來,孫放行事過于謹慎了。發生這種事,就應該威逼利誘在場所有人,嚴格封鎖消息,用宮女暫時替代。反正蠻國那邊又沒人見過真正的公主。
皇帝雙目微阖,怒氣直往上湧,他胸膛劇烈起伏:“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嫁女和親已是恥辱,竟然還能在大盛被劫走。
他恨不得将那劫匪千刀萬剮,可他現下竟然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不知不覺中,阿芙在這個山莊已經待了三四日。
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時送來,每天亦有幹淨的衣裳。
第一天,阿芙試着走出房間。
門口守衛似是沒看到一般,并不阻攔。
第二天,阿芙試着走出院子。
依舊無人阻攔,只是有人跟在了她身後。
第三天,阿芙試圖走出莊園。
這回還沒行到門口,就被人攔住。
守衛目光炯炯,聲音客氣而堅定:“公主不能再往前走。”
阿芙心下了然,只要不走出這個莊園,适當走動一下,是被允許的。
清楚自己的處境,她不和對方硬碰硬,當即微微一笑,極好說話的模樣:“好,我知道了。”
阿芙越來越好奇了,對方将她抓過來,又奉作上賓,究竟是要做什麽?
“公主,該用膳了。”
“好的,這就來。”阿芙驅走心中雜念,重新回到房中。
淨手、坐下、拿起筷子。
和前幾天一樣,一等女子退下,她就取出了用來試毒的銀簪。
才試到第二道菜,就聽到窗外響起一道清冽的男聲:“要殺你還用下毒嗎?”
阿芙悚然一驚,扭頭看去。
只見半開的窗子外,站了一個戴着銀白面具的男子。
他的面容被面具遮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阿芙心內忽的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雙眼睛有點熟悉。
男子嗤的哂笑:“用不用把你的筷子換成銀筷?”
阿芙讪讪一笑,只當沒聽出他話裏的譏諷,異常誠懇:“真的可以換嗎?”
回答她的是一記冷哼。
男子行至門口,推門而入,緩緩說道:“我姓衛,排行第三,是此間的主人,你可以叫我衛三公子。”
“你是衛三公子?”阿芙有些不解,“可你不是……”
“嗯?不是什麽?”男子聲音裏染上幾分笑意。
“不是把我從馬車裏擄,接過來那個人嗎?”阿芙認得他的聲音,身形也一樣。才過去幾天,又怎會認錯?
對方靜默一瞬,忽的冷笑出聲:“對,你說的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