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舊夢

舊夢

阿芙怔了一下,猛地起身,上前一步,緊緊盯着衛三公子的眼睛。

對方眼珠緩緩轉動,面具下的聲音淡淡的,聲線清冽:“怎麽了?”

這是與記憶中迥然不同的嗓音。

阿芙在一瞬間回過神,她搖一搖頭,有點心不在焉:“啊,沒,沒什麽。”

她對自己說,怎麽可能呢?

身高不一樣,聲音不一樣,走路姿勢也不同。只有眼睛露出來的部分相似,連完整眼型都看不清,怎麽能把他們兩個聯系到一起的?

再說,如果眼前之人是永安公主,為什麽要對她隐瞞身份?

在過去将近一年的時間裏,阿芙都盡量不去想永安,只當他真的是女子,而且已經去世。

既然是秘密,就要連自己都一起騙到,才不會在無意間暴露出來。

然而在這個冬日的午後,在離京千裏外的衛家莊園,身邊卧着一只白色獅貓,望着這雙和永安公主極為相似的眼睛,阿芙竟然恍惚了一會兒,心髒似乎也漏跳了一拍。

阿芙拿起桌上茶盞,飲了一口,借以平複心中的複雜情緒。

“公主會下棋嗎?”衛三公子忽然開口詢問。

阿芙勉強笑笑:“會一點點。”

在內學堂讀書時學過一些,但因為沒有名師指點,算不上精通。

衛三公子略一點頭:“公主陪衛某手談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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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心思一動,永安公主也愛下棋,但他更多是自弈。

“我棋藝不好,公子不要嫌棄。”阿芙忖度着道。

“公主說笑了,切磋而已。”衛三公子今日罕見的好說話。

阿芙看了他好幾眼,暗想,莫不是他今天心情不錯?若是他心情好,那她所求之事,是不是可能會有轉機?

衛三公子命劍蘭擺好棋盤,與阿芙相對而坐。

一人執黑,一人執白。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為主,阿芙總覺得衛三公子落子的動作有種似曾相識感。

——可惜在皇宮時,她與永安公主極少對弈,也不太清楚他的棋風。不然可以再比較一下。

一心兩用,偶爾走神。第一局,以阿芙的失敗告終。

“承讓了。”衛三公子笑笑,“還要再來一局麽?”

“要。”阿芙果斷點頭,視線有意無意落在衛三公子身上,暗暗與記憶中的永安公主做比較。

有明顯的喉結、肩膀似乎更寬一些,露出來的脖頸倒是蠻像的……

大約是察覺了她的視線,衛三公子擡眸,語氣不明:“公主在看什麽?”

“我……”阿芙很快找到一個理由,“我是在好奇,衛三公子棋藝高明,究竟師從何人。”

衛三公子手中棋子微頓:“自學。”

“那,功夫呢?就那個嘩的一下跳上房頂的。”阿芙擡手比劃。

“師父教的。怎麽?公主也想學?”

“想啊,當然想了。我一向認為技多不壓身的。”落下一子,阿芙又好奇地問,“要學成公子這樣的身手,需要多久?”

衛三公子摩挲着棋子:“如果單指跳上房頂,至少得兩三年。”

阿芙“哦”了一聲,心想,那應該不是了。

永安公主死遁也才一年,哪有兩三年的時間給他去學輕功啊?

可能是她魔怔了,竟然僅憑一雙相似的眼睛就猜測眼前之人是永安公主。

阿芙一時有點興致缺缺,草草堅持一局後,便主動認輸:“算了,我棋藝低微,不及公子,要不咱們不下了吧?”

“公主的心思不在棋上。”衛三公子低頭收拾棋子。

阿芙也不否認,尋思着他今日心情不壞,就試着重提舊事:“衛三公子,你看我在這裏,每日除了浪費食水,也無半點益處。你還要派不少好手來看守我,很不劃算是不是?”

“公主想說什麽?”衛三公子不答反問。

阿芙嘆一口氣:“衛三公子,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啊。”

“那你想待在哪兒?宮裏?”

“……也不是非要在宮裏。”阿芙慢吞吞道。

她是不想被軟禁,不想被這般不上不下地關着。但是皇宮,無非是另一個大一點的牢籠而已。

說話間,衛三公子已收拾好了棋子:“近來湘州有戰事,外面不太平。公主耐心多等幾天,衛某自有安排。”

他說話從容,氣定神閑,聽起來有種掌握一切的自信。

阿芙心裏咯噔一下:“安排在哪裏?”

衛三公子笑笑,賣了個關子:“你猜。”

阿芙悻悻地道:“我猜不出來。”

“那就慢慢猜。”衛三公子緩緩起身,“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先回去了。”

他近來是真的忙,只能抽空回來看她一下,不能久留。

棋盤仍放在桌上,兩色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

阿芙盯着棋子出了會兒神。

不行,她不能安靜聽話,任憑別人擺布。

她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

離開安遠公主所住的院子,衛三公子直接轉身回了書房,擡手掀掉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容。

年輕英俊,略帶一些疲色。

他靠着椅背,緩緩吐一口氣。

——剛一從外面回來,他就去見安遠公主了,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

守在外面的衛邵“篤篤篤”敲門:“公子!”

“進來。”衛三公子臉上的倦色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衛邵推開門,和往常一樣,不好好走路,連蹦帶跳的。他稚嫩的臉上滿是笑容,口中卻在抱怨:“一聽說公子回來,我就來找公子了。哪想到公子竟然先去看公主……”

視線掠過桌上的銀白面具,衛邵驚訝地“咦”了一聲,語氣誇張:“不是吧?公子今天還戴這個啊?”

衛三公子擡了擡眼皮:“怎麽?不可以?”

一開始,他失望于她的健忘。偏巧第二次見她時,又戴着面具,就一直沒摘下,想看她幾時能認出他。沒想到上一次竟聽見她那番“意中人”的言論。這樣一來,他反倒不好自己揭下面具,坦言是曾經的永安公主了。只能讓她自己看出來。

衛邵本要點頭,不經意對上自家公子的眼睛,及時改口,有些誇張地說:“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這有什麽不可以的?”

停頓一下,衛邵說起正事,将新得的捷報呈給公子。

衛三公子接過來,迅速浏覽,面上沾染幾分笑意:“不錯。”

見公子滿意,衛邵也跟着笑。頓了一頓,他想起一事:“對了,公子,二皇子蕭廷睿的人,數日前到了湘州,是來找安遠公主的。”

“嗯。”衛三公子點頭,漫不經心地道,“他們姐弟感情一向不錯,皇帝肯放棄,二皇子不放棄,派人來找,也正常。”

“那咱們……”衛邵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什麽時候把公主送走?”

初時,公子交代,等和親之事作罷,會給安遠公主安排新的身份和住處,保她一生衣食無憂。怎麽這段時日,戰事都緊張了,反倒不聽公子提起了?

衛三公子眉心微攏,随口道:“等湘州戰事結束再說吧。”

——不是他改主意了,而是得知她那番心思後,他突然覺得,或許她自己會有其他想法。

衛邵略一思忖:“也是,還亂着呢,等安定下來再說也不遲。”

言畢,他嘿嘿一笑:“可能過幾天,公主就想起公子了呢。”

衛三公子眼簾微擡,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好吵。”

衛邵立刻噤聲。得,知道了,這話公子不愛聽。

他拱手施禮,随後退下。

衛三公子視線掃過桌上的銀白面具,直接擡手将其翻了個面。

未幾,又合上雙目,眼不見心不煩。

戰事緊張,衛三公子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在衛氏莊園停留。明天一早,他就得離開。

晚間,他歇在書房裏。

他又做夢了。

夢裏是在母親的靈堂上,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刺目的白。

身穿素衣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他,反複在他耳邊說:“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畫面一轉,場景變了,人物卻沒變。

小姑娘眼淚汪汪:“我不在乎你是誰……我這輩子只和你好……真的……”

他剛要說話,卻見小姑娘似是長大了一些。她在冬日的暖陽下,認真說道:“雖然此生不能在一起,但我心裏只有他。”

突然,衛三公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夜色沉沉,為時尚早。

衛三公子盯着頭頂的帳子出了會神。

他想再睡一會兒,可惜閉上眼睛,靜靜躺着,也沒能再睡着。

早前的回憶一點點湧上心頭,他心內不受控制地柔軟了一些。

少年人很容易在深夜中做出一些異于平常的決定,衛三公子也不例外。

于是,他翻身下床,換了一身衣裳,離開書房,信步行至阿芙所住的院子外。

此刻剛交寅時,院子裏一片漆黑,安安靜靜。

夜風拂面,寒意逼人,衛三公子神情微變,瞬間意識到自己此舉的異常。

眼皮垂下,他轉身回了書房。

天不亮,衛三公子就起身了。

臨走之際,他還特意叮囑了一些事情。

清晨,剛用過早膳,便有侍女擡了個大大的籮筐過來。

阿芙看在眼裏,驚訝地問:“拿這個做什麽?要捉鳥嗎?”

她聽二皇子蕭廷睿講過,将籮筐半蓋,系上繩子,籮筐下放點米粒、麥粒,等鳥雀過來啄食,一拉遠處的繩子,就能将鳥雀困在籮筐下了。

“不是。”劍蘭面無表情,“公主不是要學輕功嗎?這是給公主練輕功準備的。”

阿芙雙目圓睜:“輕,輕功?”

她昨日是在衛三公子面前多嘴提過一句,今天就安排上了?她心中并無多少心願達成的歡喜,反而隐隐生出一些不安來。

有點過于重視了,讓她不得不懷疑對方另有所圖。

“對,輕功。”劍蘭點頭,又和姐妹一起在籮筐裏鋪滿稻草。

阿芙在一旁瞧着,新奇又不解:“這個怎麽練習輕功?”

“公主請看。”劍蘭做一個手勢,随後輕身躍至籮筐邊上,踮着腳尖,在籮筐邊上快速行走。

只見她時進時退,游走間身上的紅裙化成了一朵紅雲。

“真好看。”阿芙不由出聲贊嘆。

随後,她又心中一凜,連每日為她送飯的女子都這樣厲害。那這莊園中的其他人,更不用提了。

她若想靠自己本事逃離,談何容易?

劍蘭動作輕盈,自籮筐上躍下,雙手負後,神色淡然:“雕蟲小技,讓公主見笑了。”

“這怎麽能算雕蟲小技呢?”阿芙立刻反駁,又出言誇贊,“我覺得你很了不起,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做到這樣,像貓一樣的輕。”

安遠公主誇人時,含笑看着對方眼睛,神色誠懇,語氣真摯。

劍蘭聽後有些不太自在,面色一紅:“公主上去試試。”

“好啊。我要摔倒了,你可別笑我。”

阿芙近前,小心翼翼踏了一個腳尖上去,另一只腳剛湊過去,籮筐便被踩翻,稻草散落一地。

還好阿芙并未摔倒。

“唉……”阿芙嘆一口氣,有些讪讪的。

“公主第一次,失敗踩翻籮筐很正常。”劍蘭面無表情指導,“要踮着腳尖,最開始身體要向下沉一點,像這樣……”

說話間,她将籮筐重新放好,又鋪上稻草,再次演示。

“公主再試一次。”

阿芙硬着頭皮再次嘗試,仍以失敗告終。

籮筐倒了又扶起來,反反複複好幾次後,阿芙終于摸出了一點門道,能在籮筐邊上踉踉跄跄行走幾步了。

阿芙不敢大意,唯恐一不小心,踩翻籮筐,打到小腿。

喝了盞茶,阿芙問道:“練會這個,我就會輕功了嗎?”

劍蘭斜她一眼:“不,這只是基礎,只會讓身體縱躍時稍微輕盈一些。”

阿芙有點失望,小聲道:“原來是這樣啊。”

“公主早過了學武的年紀,只能采用這種笨方法。”

阿芙點頭附和:“說的是,有道理。”

劍蘭又給她倒一盞茶,心裏對這位公主稍稍高看幾分。

倒不是個嬌氣的,怪不得會選她去和親。

阿芙練習一會兒,實在累極,雙腿又酸又軟,小腿還隐隐作痛,便又停了下來。

站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熱鬧的衛邵突然插話:“公主要看會兒書嗎?”

他從懷裏摸了本書出來,一臉期待地看向阿芙。

阿芙這會兒實在沒精力,但瞧見他的神色,就應聲道:“好啊,看一會兒也行。”

“一本游記,挺有趣的。”衛邵上前,小心遞上書。

阿芙點頭,随手打開瞧了一眼。

的确是本游記,但這游記上卻有幾處手寫的痕跡。

阿芙心下一驚,擡眸問道:“這是哪來的?”

對不住啊,确實是輕微腱鞘炎,所以不太敢用手,就特別特別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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