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
莫小喬睡着之後就開始做夢。
這是一間詭異的房間,四處是回廊和鏡子,她看見了無數個自己,但是那些自己卻都坐着不一樣的事情。莫小喬仔細的看鏡子,她想找出一個快樂的自己,她看見一個和蜥蜴精坐在小溪邊的自己,那個自己是空白的,如雲,如霧,如藹藹升騰的白煙,散散化化,無形無影,她看見一個給蕭闊畫像的自己,那個自己是一朵花,卻沒有盛開,如白蓮含苞如芙蓉初綻,搖曳美麗,平庸無奇,她看見一個獨自畫畫的自己,畫的卻是自己,那個自己是一顆心,一下一下的跳動,一下一下的跳動,她數着那心跳,就要走進那畫裏,卻忽然發現,她畫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一些莫名的線條。莫小喬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頭看,那個人卻沒有臉,那人笑道,把衣服脫了。莫小喬覺得那人說的十分有理,人來人往都是無牽無挂,只因為小嬰兒漸漸看多了所謂是非,心存了多少芥蒂,憑空起了無限羞恥之心,于是便有了粗衣細裳,纏裹起來,說是必須,其實轉眼煙消雲散,骨肉無存更何須什麽衣裳。退了衣裳,頓時覺得身體輕盈,複又去看鏡子中的自己,看見一個和鬼在一起的自己,那鬼眉目清秀似曾相識,鬼忽然對她說話,“人生既不存執着,何須在乎衣裳,既不在乎衣裳,何必動手去脫。肉體從來沒有永恒,魂魄也不一定長存,心意總會灰飛煙滅,今日之來就是昨日之往,花開自然會落。我不助你,助你未必不是滅你。”莫小喬句句聽得明白,句句了入心間,只是不說話。那個無面人走過來,牽她的手,然後撫摸她。她感覺到無面人的手很涼,在身上很舒服,于是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卻和睜着眼睛一樣,什麽都看得見。不但看見,還更清晰。她清楚的看見一扇門開了。溫潤的嘴唇滑過自己的身體,莫小喬問自己,你在想什麽,你想要什麽。她感到胸口被揉捏所以心跳也加速,因為她在激烈的想,我想要的是什麽,激烈的喘息,下身被觸碰的瞬間她靈光乍現,我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我何必再問我想要的,于是長長的噓了一口氣。忽然門外一個兇神惡煞的蜥蜴闖了進來,一屋回廊鏡子全部消失,凄然然成了山洞,遍地枯骨,無面人瞬間消失了。
一副骷髅架卻放着光芒。那骷髅架子充滿了哀愁,它有着一顆石頭心,那心裏滿是淚水。那哀愁讓莫小喬産生了慈悲,她終于開口了,她說,“那石頭其實也不是石頭,那哀傷其實也不是哀傷。”然後,她看見了出口的光亮,該走了。她睜開眼,一片霧霭,萬念具熄。
蜥蜴精自從來了澄江就再也沒有吃過人了,雖然偶爾也想吃,但是還是忍住了,今天破戒,一下子殺了三個。第一個是王教授,把這個老頭掀掉了腦袋,腦漿子打個稀爛,再在屍體上狠狠抽了幾下,那身體就爛的稀酥了,心裏的氣還沒有出來,這時忽然又來了幾個人,于是舌頭伸長卷過來一個,卷進嘴裏嚼爛了,又狠狠吐出來,這第二個是丘少,那幾個人一同進來的吓傻了眼,一個眼疾腳快,拉起一個轉頭就跑了,這兩個是齊遠和于濂,蜥蜴精就近又卷起一個可憐的跟班,狠狠甩在牆上,一聲慘叫鮮血橫流。殺死三個人,蜥蜴精一口沒有入肚,這是氣惱的殺人沒有享受美味的心情。統共只有幾秒的時間,發出的聲音也只有最後那個人摔在牆上的慘叫,蜥蜴精還想去追跑出去的兩個,這時,莫小喬醒了。莫小喬輕呼了一聲“啊。”蜥蜴精回身看赤身裸體的莫小喬,心中怒火更勝起來,不想再殺別人,只想殺她。蜥蜴精抱起莫小喬,推開窗子一躍而出,從十二層高樓飛身向上,高樓栉比,澄江上空,幾躍便不見了身影。
澄江是一條美麗的江,澄江市中心就沿着澄江兩岸,一段繁華應得澄江五彩斑斓,但是出了市中心,與郊區接壤處澄江兩岸就荒涼了許多。蜥蜴精停在一處荒草叢生,杳無人煙的地方。不遠處的澄江水很窄,一條廢了的荒舟橫在江邊,江裏頗有幾棵枯木,一派頹然。莫小喬的裸體在荒草上,因為已經是初冬,那草已經枯黃,莫小喬并不覺得冷,只是忽然間湧上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百廿年,她就是這樣過來的。心裏平靜了。對于剛才發生了什麽,一下子沒有了追究的興趣。
蜥蜴精卻全然不同的心情。他化作了人形。莫小喬看澄江,一副所有事情和自己無關的樣子,蜥蜴精更生氣了。他一巴掌狠狠抽在了莫小喬的臉上,這是他第一次打莫小喬。微微有點重了,莫小喬被抽的滾了出去,一下子浸在河灘的水裏,身子撞在了一段枯木上。莫小喬痛的啊了一聲,蜥蜴精覺得心被抽了一鞭子,痛得不行。莫小喬扶着那枯木咬牙站起來,聽見蜥蜴精冷冷的咬牙切齒的聲音,“你不再學校好好呆着跑到那個酒店幹什麽?”莫小喬心裏說管你屁事,我愛去哪去哪,嘴上卻一句話不說,只是白了蜥蜴精一眼,一顫一顫朝遠離蜥蜴精的方向走。
不說話,不說話,這不說話讓人又愛又恨。蜥蜴精看着她一步步遠走,待看夠了才一晃身已經到了她的前面,莫小喬掉頭往回走,蜥蜴精說,站住。莫小喬竟然不站住。蜥蜴精再沒有話說,一把将她撲倒在地壓在身下,狠狠吻上去,莫小喬喊不出來但是掙紮的厲害,蜥蜴精将手一抓,憑空就抓來一條繩子,一揮手就将莫小喬兩只拼命搗亂的手捆住了。六百年,經歷過多少兇險難關、拼殺過無數惡魔邪道才走到今天,也看過那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但是作為人他還是第一次交歡,她不是一條母蜥蜴,他必須搞清楚,他不能讓她搗亂。
還好,這件事不是太難。
他輕輕的環着她,心裏的怨怒早就煙消雲散。莫小喬也一動不動的,兩個人就這樣,抱在荒草裏、河岸邊,看風起雲散,聽草長莺飛,日落星起,日出雲升,一日一日,整整呆了七日。
這七日裏,莫小喬越發清楚的看清楚了自己。經歷了這些的事情,在心中深刻的卻唯有那一夢。今日之來就是昨日之往,花開自然花落。她天性就是一個絕情絕愛之人,心冷情冷。蜥蜴精是用最炙熱的感情愛着她的人,用情最深最烈,蕭闊是情窦初開赤子之心,汪婷是恨她的人,一心一意想算計她,引她進這個陷阱。而她,心中越是了然就越是無所謂了。愛恨都無非如此。
第八日的淩晨,日光将升未升之際,澄江上泛着藹藹的薄霧。河對岸,一個白衣女子一步步踏進河水裏,女子一身飄渺白裙,在初冬的早晨必然是冷的。河水沒過腳踝,沒過小腿,沒過大腿,沒過腰際,沒過雙肩,沒過脖子,沒過頭頂。蜥蜴精和莫小喬相擁而卧,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一動。十幾分鐘之後,在河的這一邊,一頭黑發漂浮,女子的頭露出水面,接着是脖子,雙肩,腰,大腿,小腿,渾身濕透的白衣女子幽幽的走到他兩個面前。女子将一封書信承到蜥蜴精面前。
蜥蜴精盤腿坐起,一手扯過那書信。信是幹燥的,信上寫:癸亥甲子日交替之時,圭峰山頂。不見不散。蜥蜴精問,你是誰?
白衣女子翩然一揖道,“我家閣主想要見您,我只是一個送信的婢女,大師無需問我。”蜥蜴精又問,“你家閣主是誰,我為什麽要見他?”白衣女子笑道,“大師何必明知故問。為了這個女子,”她指指莫小喬,“大師殺我閣內多人,閣主焉有不問之理?”蜥蜴精道,“要報仇就說報仇,什麽閣不閣。”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道,“大師見笑,不是閣不閣,是煮雪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