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哥哥

哥哥

不遠處街市上的喧鬧還在宣告着這位新科狀元的與衆不同。

出生江南望族,年紀輕輕一舉中第,相貌清隽出衆,不難猜測,近半月來上京城百姓的飯後談資,都會被他包攬。

清風巷同宮城的東乾門連接着,過往大多都是朝中官員。

謝韞此行本是從東乾門入東宮,赴太子邀約,卻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楊溫川。

淨斂侯在謝韞身側,應了一聲道:“是的公子,他身邊那位應當是桑家大郎,今年中了探花。”

在往上數個百年,曾經的楊氏在門閥貴族中也是不可或缺一大姓,只是後來地方動亂,門閥之間争鬥激烈,關隴謝氏獨攬大權,許多門閥就被迫退居西部或南方。

楊氏就是其中一員,這些年楊氏對朝政并不積極,更沒什麽根基,今年出了位狀元,其實也無可厚非。

聖上也有意重用他,可謂前途無量。

只是淨斂知道,這些都只是表象,他們真正要留意的為聖上是真的惜才,還是借此讓楊溫川留駐京城,牽制謝氏。

謝韞終于緩緩開口道:“楊溫川同這位桑……”

淨斂低聲提醒:“桑晏和。”

“同他之前就相熟嗎?”

這……

淨斂幾乎已經把楊溫川近幾年查了個底朝天,卻沒想到主子開口就這麽刁鑽。

這跟桑家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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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只是廷式這段時日才認識,畢竟兩人之前一南一北,并無來往。”

謝韞又不出聲了。

而這邊桑窈走後,桑晏和實在覺得挂不住臉

他平日在府內大多時間都花在了書本上,對他的親妹妹也疏于管教。

桑茵玥此前是府中最受寵的小姐,性情驕縱不講理,稍一說教就能跟人吵翻天,連父親都拿她沒辦法。

後來桑印一路高升,桑窈這個小女兒在府中的地位才算重要起來。有桑印在,家中有什麽好東西,都會率先往桑窈那送。

桑茵玥自是不服氣,性子就越發的壞,平日兩三句話就能得罪一個人,家裏也挑不出幾個喜歡她的人,大家私下都叫她大嘴巴。

他這個做哥哥的,一開始聽了還有幾分生氣。

後來發現,這嘴巴确實大。

也就桑窈性子溫柔,不觸及底線就不會怎麽記仇,偶爾會應她幾句話。

桑茵玥這般,日後确實踢到鐵板可是有她受的。

他道:“楊兄見笑了,我這個妹妹實在是口無遮攔。”

楊溫川從桑窈身上收回目光,溫聲道:“無妨。”

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突兀的問了句:“對了桑兄,令妹這幾年身體如何?”

桑晏和一愣,道:“你說的是…窈窈?”

楊溫川嗯了一聲,思及十多年前江南的夏天,垂眸溫聲道:“抱歉桑兄,這般問的确是突兀了。”

“只是不瞞桑兄,方才見到令妹,我才想起之前在江南似乎見過她。”

“只是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我記得應當是來養病的。”

桑晏和驚訝的睜大眼睛,桑窈小時候的确身子弱,在很小的時候被送往過江南養病,只是沒想到桑窈和楊溫川還有這層淵源。

而十幾年過去,楊溫川居然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說你方才怎麽總看着窈窈呢,原來還有這一遭!”

他搖了搖頭,繼而感嘆道:“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他莫名覺得同楊溫川距離近了些,不由攬着他的肩膀道:“窈窈現在可好着呢,楊兄你且放心吧。”

“到時我回去同窈窈說說,你倆也好敘敘舊!”

楊溫川被帶着走,他笑道:“那時她還小,可沒什麽舊可敘。”

兩人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正好同謝韞打了個照面。

桑晏和愣了下,反應過來後不由站直了身體,他面露喜色,迫不及待想上前去搭話。

他早先便聽聞過謝韞的種種事跡,心中十分仰慕,況且他才初入翰林,而謝韞雖是他同齡,但在朝中資歷頗深,這會怎麽也該去打個招呼。

此等機會不容錯過,他上前兩步,對着謝韞拱手作揖,聲音不乏激動道:“謝大人。”

楊溫川擡眸掃了眼面前的清隽男人,頓了片刻後亦笑道:“楊某曾在江南時就聽說謝大人威名,實在百聞不如一見。”

謝韞意态疏淡,似乎不願多談,只道了句:“閣下過譽。”

桑晏和又道:“謝大人您是要進宮嗎?”

剩下那句“我們也是”還沒說出來,謝韞便嗯了一聲,不乏敷衍的道:

“謝某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奉陪了。”

言罷,就越過兩人闊步進了宮門。

徒留兩人面面相觑。

楊溫川笑了一聲道:“謝大人這是心情不好?”

桑晏和搖了搖頭,目光還留在謝韞的背影上,道:“謝大人行事似乎向來如此。”

一般不給不重要的人留面子。

楊溫川也不在意,拍了下衣袖道:“那桑兄,我們也走吧。”

事實上,桑晏和自進了翰林院起就十分忙碌,根本沒什麽機會見到桑窈,這樣一來二去,他還把這件事忘了。

而等到桑窈再次見到楊溫川的時候,已是小半月之後了。

*

初夏時分,雖不及七八月份日光熾烈,但晌午時也熱的有幾分發悶。

桑窈靠坐在窗前,手邊的賬本高高摞了一堆,寂寞的擱在一旁,而面容俏麗的少女正坐在凳子上,一臉的專注。

少女額上泛了細汗,手臂支起,手上動作利落又靈巧,手中細長的樹葉不一會就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她已經編十來個了,蝴蝶,小蛇,什麽都有。

每當她看賬本的時候,身邊的一切都會變得有意思起來,就連樹葉都在誘惑她。

燃冬從小廚房替桑窈端來一碗溫涼的乳酪梅子凍,放在了桑窈手邊,又無奈道:

“小姐,您該睡午覺了。”

燃冬又替桑窈把那些随意放置的小動物一個一個放平整,每一個都十分精巧。

桑窈吵架時反應雖慢,但她平日裏手上功夫可十分厲害,既靈巧又迅速,什麽紡織刺繡,對她來說都不在話下。

她放下手裏的葉子,看着賬本,一時充滿了愧疚:“你怎麽不阻止我走神呢。”

燃冬道:“小姐若是不想看就不看了。”

桑窈心情不太好,她趴在桌上,嘆了口氣道:

“你說公主府開宴,怎麽會邀我過去呢。”

燃冬也不明白,這般宴會,去的大多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子女,按理說桑窈的父親位居四品,她是不夠格去參加的。

她安慰道:“沒事的小姐,總歸應當不是什麽壞事,奴婢就在公主府外等您,您若是不順心,咱們出來就走。”

這倒沒什麽順不順心的,桑窈參加的宴會不少,早已總結出了八字秘訣,不聲不響吃吃喝喝,權當是蹭飯了。

她嘆了口氣。

*

宴會當天,為顯重視,桑窈特地打扮了一番,較之以往,顯得越發的妍麗可人。

桑窈這邊前腳才進公主府,謝韞後腳就從南門走了進來。

原本一個賞花宴,對謝韞來說,實在是沒有來的必要。

但長公主同謝家頗有幾分關系,算起來,這位昭元長公主也是他的表姑,他拂不開面子。

從西南門進去,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時,謝韞步履不停,直到在一處轉角,透過一片片花團錦簇,在枝葉空隙處,一張熟悉的小臉印入眼簾。

淨斂渾身一震,那是誰,桑姑娘!

淨斂按捺住激動,在确信主子的确往那看了一眼後,才鬥膽開口:“主子,桑姑娘也來了。”

謝韞收回目光,道:“嗯,所以?”

一般來說,公主府的宴會,桑窈根本進不來,她怎麽會在這裏。

不會是聽說他要來,然後故意混進來的?

這個女人不至于吧。

他停下腳步,問:“殿下給她發帖子了?”

淨斂哪能知道這個,不過他揣摩了一番,非常識趣的看着獨身一人的桑窈,提議道:“要不…去問問?”

宴會尚未正式開始,桑窈因為不認識什麽人,去到之後便熟練的找了個人少的地方站着,看似在賞花,其實是在發呆。

直到她不慎看見了不遠處的李瑤閣,并成功與她撞上目光。

完蛋。

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了,她已經感覺到李瑤閣蹙眉看着她了。

正當她提步要走時,卻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窈窈?”

桑窈擡頭看過去。

來人面龐清雅,身姿挺拔,正是前幾日才見過的那位狀元郎楊溫川。

桑窈對他的觀感有些許複雜。

她一方面覺得這人知禮博學,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新科狀元,之前又為她說過話,好像是個很好的人。

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這人也太自來熟了些,話還沒說幾句呢,窈窈就叫上了,弄的好像他們多熟一般。

但桑窈總不能不給人面子,略顯尴尬的叫了句:“楊大哥。”

楊溫川看了眼她面前零星的小花,道:“這的花太少,怎麽不往前走走?”

當然是因為往前走人就多了。

她随口道:“那些我方才已經看過了。”

又在騙人了。

楊溫川又提議道:“待會要開宴了,一起過去嗎?”

桑窈拒絕道:“你先去吧。”

楊溫川雙手背在身後,沉默片刻後,十分惋惜的嘆了口氣,道:“…窈窈,你是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桑窈這才扭過頭去看他,“嗯?”

楊溫川默默不語。

桑窈盯着這張眉目清朗的面龐,在樹影斑駁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忽然洶湧而至。

早已被塵封的模糊記憶漸漸露出一角,這張臉也漸漸同她記憶中一個愛笑的小少爺劃上了等號。

桑窈因為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她幼時身體很不好,連學會說話都比別的小孩晚,聽說江南水土養人,他爹就将她送往了江南。

她在一個煙雨小鎮裏待了快兩年。

那時的桑窈才七八歲,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一開始來到那個鎮子時她其實并不開心,那裏雖環境好,可爹爹和姐姐都不在她身邊,也沒人陪她玩。

後來在某一段時間裏,隔壁突然搬來了一戶人家,裏面有個衆星捧月的小少爺。

小少爺朋友很多,每次看他們一起玩,桑窈都羨慕壞了。

後來不知道是那一天起,那個小少爺注意到了她,他問她:“你怎麽總是偷看,你叫什麽名字?”

桑窈就說:“我叫窈窈。”

後來他們不知怎麽就熟悉了起來。

在她無聊又貧瘠的生活裏,這個哥哥是為數不多會耐心陪她玩的人。

在那個寂靜的煙雨小鎮,他會帶年幼的她去河中淺灘捉魚,跟一群小孩一起放風筝,蕩秋千,偷桃子,少年有時會給她帶好吃的,偶爾還會捉小蟲吓她。

只不過這位哥哥并沒有在那裏待很久,僅半個月的時間,他就走了。

臨走時送了桑窈一只樹葉編的小兔子。

此去經年,小兔子早已不見,桑窈也已經忘記了那位小少爺的相貌,聲音,甚至他的名字。

但淺灘冰涼的水,好不容易飛起來的風筝,長滿青苔的石板,都早已成了她記憶裏的江南。

她心跳飛快,睜大眼睛道:“你是…阿川哥哥!”

舊人相逢,她因為激動,聲音不算小。

至少淨斂聽的很清楚。

他不由臉一黑,阿川什麽?

沒聽說過桑姑娘跟這姓楊的認識啊!

淨斂偷偷瞥向主子。

謝韞仍然是一張八風不動的冷臉,但興許是他心理作用,總覺得主子好像更不開心了。

謝韞重新邁開步伐,道:

“如果你覺得這種事很值得去問的話。”

“我不會攔你。”

又開始諷刺他了。

淨斂默默跟上,心道不是你先問出來的。

狗脾氣,誰伺候誰倒黴。

他低頭,熟練認錯:“屬下知錯。”

但事實上,桑窈剛叫出來就後悔了,她七八歲的時候這樣叫倒沒什麽,如今都十七八了,總覺得怪怪的。

況且因為時間實在太久,那時年紀又小,這會反應過來,還是有幾分拘謹。

激動褪去,她壓低了聲音有幾分不好意思,道:“居然是你啊。”

楊溫川道:“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啊。”

桑窈小時候雖然身體不好,但不妨礙她臉上肉乎乎的,長大後她臉蛋就瘦了很多。

這個話題觸及到了她的敏感點,桑窈道:“……我應該沒那時候那麽圓了吧。”

兩人說話間,昭元長公主走了出來,桑窈便随同楊溫川一起往前走了一段。

長公主如今年歲已經不算小,看着卻很是年輕,就像是那天看見謝夫人一樣。她的衣飾也并不複雜,這般簡單的裝扮讓她看着十分的親和。

直到她在公主身旁看見了謝韞。

興許是如今她已經同謝韞正兒八經的說過幾回話,也漸漸不再對謝韞的愛慕匪夷所思,她現在這樣瞧謝韞都不覺得緊張了。

桑窈小聲念叨:“他怎麽也來了……”

楊溫川聽見了桑窈的聲音,朝她這邊微微側頭,輕聲道:“窈窈認識他?”

桑窈連忙搖搖頭,有幾分心虛的道:“我只是知道他。”

楊溫川也未曾多問,而是耐心道:“昭元長公主算是謝大人的表姑,這場賞花宴一年才這一次,他應當是不好回絕。”

楊溫川不說,桑窈還不知道長公主同謝韞有這層關系。

楊溫川又道:“對了窈窈,還沒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桑窈原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在這。

但是現在看着眼前的謝韞,她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答案。

就為了見她一面,真的值得嗎?

她可從未參加過長公主的宴會,他這樣難道不怕旁人生疑嗎?

桑窈看向謝韞的目光越發複雜,這個男人,他真的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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