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Kiss Me

Kiss Me

臨近秋季的梵鏡山頂籠上一層霧蒙蒙的冷風,松柏在山野間青綠染薄霜,即便點着遠際的淡陽,也只感受得到杯水車薪的溫。

挂福帶的人依舊不減,在瑟瑟風裏呼開白氣,飄繞絲帛紅綢,牽成一片一片的祈願。

“阿隽哥哥,你寫這麽快啊?”低頭将手中的福帶拉直理正,夏溫煦問在旁邊的人,“我明明比你快那麽多。”

陸隽不知道咋回事,剛才爬山的時候不就是随口一說,夏至深愣是把他拉了一路,直到山頂才松開手。

明明冷風吹得人清醒,可遭這麽一茬,他卻凍迷糊了,思緒萬千跟在夏至深身後。

剛祈福時,陸隽下意識偏頭看了他一眼,可能上面有佛祖盯着,心裏肅穆同時也有些發怵。

怵的是什麽,他說不清,好像有一種心思被看穿的感覺。

于是趁着夏至深求福時,他一個起身跑出側門,随便寫了兩筆在福帶上便急匆匆到祈福樹這邊來了。

他不想這麽躲,但是心裏像繞了一根線,只要他猶豫半秒就緩慢收緊,纏得又疼又癢。

“你跑這麽快幹什麽?”想不出因果,陸隽将話題引到夏家小朋友身上,他視線停留在她手裏的綢帶上。

找尋合适樹枝的夏溫煦頓住,低頭用指骨順了順福帶,聲音俏生生的:“明明是你們兩個慢慢吞吞。”

陸隽見小姑娘歪頭數落他們,倒是笑了笑:“行行行,是我們的錯。”

“阿隽哥哥。”

小姑娘年紀不大,容貌秾妍中透開稚嫩,淺褐眼瞳漫撒清溫的光,陸隽下意識應聲。

“你臉有些紅诶。”

Advertisement

說不清是不是做賊心虛,突然這麽一句話,陸隽沒緩過來氣,被猝不及防嗆了一口,側身彎腰将手臂搭起掩住大半張臉,克制又難忍地咳了好幾次才勉強消停。

“啊?!有嗎?”

“嗯,”夏溫煦仔細瞧了瞧他的臉,随後鬼使神差往他身後看去,狐疑問道,“你幹嘛這麽大反應?”

連忙摸了好幾次滾燙的耳垂,陸隽欲蓋彌彰:“爬山這麽累,臉能不紅嗎?”

“再說,我只是突然被嗆到了而已。”

“哦。”女孩子天生心思敏感,夏溫煦似乎察覺到什麽,狀若無意,“我哥哥在學校是不是有很多人追他啊?”

“多得沒法數,怕他煩,我還明裏暗裏幫他擋桃花,”像是想到什麽,陸隽揉了兩下剛才因為咳嗽而泛紅的臉,湊過去悄咪咪說,“你可別跟你哥念,要是他知道了……”

“我知道了怎麽樣?”

說悄悄話被現抓的兩人下意識站直身體,臉色正經齊齊望向他,不謀而合打配合:“沒什麽。”

見他們倆統一口徑般的默契,夏至深也沒心情拆除,輕哂一聲便轉身去對面。

留在原地的兩人面面相觑,莫名覺得他心情不好。

陸隽看着那人颀修背影,不自主呼吸微窒,偏頭問夏溫煦:“你哥哥是不是生氣了?”

“嗯,他生氣了。”非常肯定回答道,小姑娘說着還不忘将全部責任推卸給他,“你造成的。”

“???”

沒等他反駁一二,夏溫煦轉身走到另一邊,徒留他一個人在這邊百思不得其解。

夏至深去的地方在他斜對面方向,陽光浮游間紅綢飄搖,綠葉縫隙裏穿行來來往往的行人,而那人停駐一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陸隽目光微凝,心緒下抑時擡腳走過去。

走近才見夏至深正擡手牽住一枝,勾指将垂落的福帶往上翻,嫣紅綢緞纏繞他的腕骨,使力拉動間如水霧一般滑了過去。

陸隽的視線從骨骼明晰的手腕間上移,落在他的側臉眼尾,那裏染開薄薄冷致。

崖岸遠際的金溢浮光都攀不上去。

“夏至深。”陸隽喊他。

指間系結的綢布挂住樹枝,夏至深眸光流動在上面,卻沒有應聲。

“夏至深。”陸隽再次喊他。

這次聲音裏攜了幾息緊繃與不安,量度也輕了些,如同風吹起而浮搖的祈願帶,細細緩緩揉上他的腕。

夏至深放下手,偏側過頭瞧他,面容逆着光,興致淡薄。

“怎麽不繼續躲了?”

“……”被這直白戳穿的話一噎,陸隽胸腔內悶了悶,輕咳一聲,“我怎麽聽不懂你說的話?”

面前人轉過身,低眸撚撚指腹,意味不明促笑一聲:“你最好聽不懂。”

夏至深往夏溫煦方向望,又扭頭朝他看了一眼,擡腳走過去。

看懂他的眼神,陸隽不寧地跟着他,兩步趕在他身邊:“夏至深,你生氣了?”

身旁的人沒搭話,陸隽抿了抿唇。

“對不起,我不該不等你。”

“陸隽,”叫完他的名字,夏至深停下腳步,轉過身直視他,眼瞳顏色潤淡如水,“你別給我道歉。”

“我沒有生氣,你別想太多。”

“不是,那你……”

“沒有,”垂在身側的手不着痕跡握緊,夏至深尾音溫柔,卻是厲着打斷,再次強調重複,“我沒有。”

天穹雲層漸厚,蕩行掩過虛化的圓日,驀然光線黯淡下來,将他的身形藏蓋一層暗,所有情緒都看不清。

這個季節的風不舒服,簌簌扯落一些寒,夏至深的聲音混在裏面,孱羸般冷靜:“我們還是一樣就好。”

風聲大了,雲層又厚了,被掩住的光很淡地散下來,如同刀刃脆碎開來,化為齑粉。

割不開那層暗。

沒由來心悸得很,慌亂意識從心腔直蹿進頭部神經,在驚栗中促使陸隽急急握住要走人的腕。

“夏至深。”風裏纏亂胡扯的綢緞,陸隽呼吸些許湮塞,如同溺窒的人捉住救命稻草,“你別這樣。”

“你告訴我,我……對不起。”

桎梏的掌腹與指骨壓制手腕,陌生的體溫沿着皮膚紋理蜿蜒綿亘,一絲一毫撫平心間難受的起伏。

“我真的沒生氣。”稍微使勁掙脫開他的手,夏至深擡眼看了看遮匿片刻的雲散開,往下壓睫毛,不太适應突然出來的光。

“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別擔心。”

等适應後,夏至深掀眼看他,眸底平靜溫和:“我不想把負面情緒帶給任何人。”

“你不要用很輕松的語氣說話,不可以這樣。”陸隽站在他身前,心裏明白肯定是自己的錯,“你要跟我講。”

“我知道,你想讓我知道你不開心。”

仿佛撕開僞裝,夏至深倏而眼睫狠顫一瞬,容易被情緒影響的眼尾透了紅,他彎唇笑着:“有那麽明顯嗎?”

“不是,”陸隽注意到他的情緒波動,抿唇皺眉,“因為我知道是我讓你不開心了。”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開心的話,我才會真正釋懷。”

“但是我不可以告訴你。”

“如果我說了,我們會再也回不到現在。”

“因為這是一件風險太大、希望渺茫的事情。”

夏至深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像是安撫又像是掩飾:“我們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分落的日光,聚凝在他的眼中,燃燒千言萬語,輕飄飄風帶過便散了。

陸隽被燃燒殆盡的千言萬語在喉間消亡,只剩稀松平常的呼吸聲。

他不知道心裏已經埋下一顆種子,等以後在靜默中生根發芽,然後高聳入雲的頂峰刺穿迷茫。

最後在夏至深的笑意溫柔裏崩潰瓦解。

——

街道巷口的梧桐樹風華正茂,黃金色澤的葉片在夕陽風浪裏窸窣作響。

他們一回來便被一群花斑貓咪攔住,陸隽和夏溫煦沒有辦法,只得蹲下使出雙手來撸這些崽。

夏至深彎腰在地上撿了一個礦泉水瓶蓋,小心拉開扒褲腳的貓,走到巷口垃圾桶處。

剛将瓶蓋往桶內扔掉,他聽見熟悉的聲音。

“孟姒,你覺得你帶得走他?”

巷口裏的梧桐樹栽了好些年,樹幹粗壯有力,碩大傘蓋伸進兩邊的牆內,掉落的樹葉在地上鋪開一層毯,風袅袅而過,掀翻幾片滾着旋。

夏延一身黑色大衣站在樹下,仰頭看着上面的葉海,沒有看身後的女人。

女人背對巷口,墨綠色長裙下踩着細高跟,波浪卷的發垂落在背腰間,她往裏帶了帶裘毛披肩。

“夏延,你怎麽這麽狠心?”

“你明明知道阿深不是你的孩子,現在又攔着不讓我帶走他。”

“難道你真的這麽恨我嗎?”

“我為什麽要恨你?”颌骨下抑,夏延側身看她,久如從前溫潤的眉目,此時依舊,說出的話卻是漠然平淡,“該恨你的人是我嗎?”

“你現在又是以什麽身份跟我說話?”

“小深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牽了牽唇角,眼睫下落,聲音冷清清:“他現在是我的孩子。”

“是我和姜雪栀的孩子。”

像聽見什麽驚天笑話,孟姒氣得發抖,聲音都在顫:“夏延,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骨肉!”

“懷胎十月?親骨肉?”眼睫上掀,夏延眉目間的溫潤匿去,皮囊之下彌漫入骨的冷漠洶湧而來,“你親手将他丢下的時候想過他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

“十幾年來不聞不問,潇灑自在的時候想過他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

夏延彎了彎頸骨,譏諷的笑突起:“想讓我說出來你到底為什麽想帶走他嗎?”

握住裘披邊的手指猛然攥緊,孟姒眸光閃爍,壓住心底的慌亂:“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你在德國結婚了,但是你那邊的孩子得了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

“夠了!”如同掀開那層遮羞布,孟姒氣急敗壞打斷他,“他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夏延置若罔聞,垂首理了理袖口,繼續道:“同是親骨肉,一個好好護着,一個卻棄之如敝履。”

“血這種東西最髒了,你怎麽好意思認?”

“親骨肉”與“髒”這幾個字被他嚼得極其重,猶如巨石壓落,強烈又冰涼砸進女人的心裏。

嘲弄與貶斥似鞭撻的藤條抽打得孟姒面容蒼白,屈辱的情緒愈演愈烈。

“夏延!”

“孟小姐。”

輕飄飄的一句讓孟姒劇烈的情緒冷歇,她被迫遏制住情緒望向他:“我只是想認回我自己的孩子……”

“夏延,”孟姒眼裏噙滿淚,風華猶在的容顏泫然,“你可憐可憐我……”

“你如果想讓夏家知道這件事,你盡管折騰。”掀眼瞧回去,夏延眉眼間添着清晰可見的不耐,“孟小姐,小深可是夏家人。”

“如果他出了意外,你拿什麽跟夏家鬥?”

孟姒猛然往後踉跄着退走兩步,神色驚訝惶然,喃喃自語:“夏家……”

“他被夏家承認了……”

“孟小姐,”此時夏延底線邊緣的耐心告罄,斂入溫淡,冷鋒自眸底溢出,聲色俱厲,“他是我夏延的孩子。”

“那……”回過神來,孟姒驀地想到什麽,聲音顫栗,“夏淨程知道他的身份嗎?”

夏延哂笑一聲,卻沒看向她,只落下一句:“我說過了——”

一字一頓的清晰,再次重複。

“他是我夏延的孩子。”

“如果你敢把這件事捅出去,”随即掀起眼,男人的聲腔一如既往地溫淡,眼眸卻是清冷,裹挾鋒銳的暗芒,“我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

“小深。”

停在巷口外的夏至深一愣,聽見裏面男人淡然的喊聲,他垂眸低了低,沉默擡腳走了進去。

繞過孟姒,他停在夏延身邊,平靜道:“爸。”

“嗯,”夏延視線落在面前僵硬的女人面容上,欣賞她的滑稽,“要不要跟你的親生孩子也演一演?”

孟姒嚅嗫着,不敢直視自己的親生兒子:“阿深……”

“孟阿姨。”對于他們的對話,夏至深其實并無多少感觸,對這位所謂的親生母親更是沒有分毫波瀾的感情,“我姓夏。”

“母親叫姜雪栀,父親叫夏延,妹妹叫夏溫煦。”

“謝謝你給我生命,既然當時你已經做出将我丢棄的決定,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們便沒有任何關系了。”

“不管出于什麽原因,請不要再來打擾我和我的家人。”

沒再看她的臉色,夏至深轉過視線看夏延:“媽媽和妹妹在等你,我們回去吧。”

夏延彎唇笑了笑,點頭後擡腳和他一起走出巷口。

巷口銀杏樹葉在掉落,無聲暈染遠處透過房屋玻璃窗裏浮漾的夕陽,澄澄的光在挽留離開人的身形,陡斜拉扯長影。

走出巷口的一瞬間,夏至深停下腳步,沒有轉身,只是偏側過臉,風影切割他的骨骼線條,一半陰翳一半暖色。

“希望你的孩子能夠早日康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