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不甘
#28不甘
#28
輪椅磕到了一顆小石子。
劉鸷稍微用點力氣,轉動輪椅,碾過。
如若說出蕭郁的名字換自己一命,他必然會這麽做。可現下的情況是,說不說自己都會死。
蕭郁不好對付,難道鎮國公就好對付?
是自己寫信将陳賞引來,光這一條,就足以讓鎮國公将自己碎屍萬段。
他應該為了父弟而守口如瓶。
可他們此時此刻,太遠了。遠到,當他想象他們出現時——
弟弟壓根不會有反應。
父親或許會求情。
可審時度勢如父親恐怕也會在求情之後加一句:小兒膽大妄為,任憑國公處置。
所以還不如為餘聲聲,至少餘聲聲近在咫尺。
至少劉鸷莫名地相信,她不會如父親那般說出“任憑國公處置”。
有兩個查探的官兵從遠處将餘聲聲帶了過來:“王爺,在山洞中發現了她。”
跟着劉鸷一塊兒上山的小厮道:“原來她竟躲藏在這裏。”
鎮國公上下打量:“她是誰?”
有一随着上山來本地衙役道:“國公有所不知。此女子是皇城餘知府之女,來徽州後得罪了劉公子,城內人盡皆知,前幾夜突然被擄,我們早就懷疑是劉公子所為,想是她被擄劫至此,自行逃走,藏到了山上,怪不得他們一直在搜人。”
跟自己的兒子沒有關系,陳辜便沒有把多餘的心思放在餘聲聲身上,他四處張望,這山敞亮,并不易躲藏,不是埋伏的好地點:“除了她,沒有搜尋到別人?”
官兵道:“回國公,沒有。”
劉鸷認真聽完衙役的話,目光落在餘聲聲身上。
這衙役顯然是蕭郁的人。
蕭郁很聰明,知道了他的打算,做出了盤算,才會放餘聲聲出來,且用以前自己跟餘聲聲恩怨将她摘開。
衆目睽睽之下,劉鸷推動輪椅到餘聲聲面前。
如若他對鎮國公說,她跟陳賞之死有關,會如何呢?
蕭郁為何要殺陳賞,不就是惱怒他觊觎餘聲聲,尤其陳賞從柳思那離開,打算把餘聲聲帶進回皇城馬車,半路用完便扔下去,連自己當時聽到也都想殺他呢。
哪怕他只說出蕭郁名字,鎮國公也必然查探,堂堂淩安王為何會出現在再這裏。
只要他查出蕭郁在餘聲聲身邊隐姓埋名之事,哪怕僅僅是知道蕭郁對餘聲聲有意。
餘聲聲都将永無寧日。
他動不了蕭郁,就會千百倍報複在餘聲聲身上。
劉鸷目光瞥到她腰間。
她沒有戴他送的環佩,是的,早知她不會戴。
鎮國公提醒他:“今日你不說出我兒為何被殺,我必将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劉鸷輕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真是自己常用的話語呢。
幾個月前,別人還是他案板上的魚肉,如今他是他人案板的魚肉。
劉鸷笑意漸消,擡起頭向餘聲聲。
眼神直勾勾,在問一件事。
這件答案也許将決定他會不會救她,畢竟他本來就是她最讨厭的惡人,不是麽?
餘聲聲沒辦法讀心。
只是隐隐約約感覺到他在問什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現下劉鸷眼神中沒有以往那種暴戾憤怒,剩下的是全然的寂滅,他似乎對死亡都很平靜了,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餘聲聲搖了搖頭。
劉鸷忽地笑,幾乎想低笑出聲,可沙啞擠滿了燒傷的嗓子發不出聲音,只能變為咳嗽,明明他們才不過相處了幾日,餘聲聲怎麽就能知道他問什麽,她是不是根本猜錯了?
“劉鸷,快告訴我殺我兒的原因是什麽?!”鎮國公大怒!
劉鸷輕笑,很顯眼地張口說了句話。
随即握住餘聲聲手腕,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寫字。可還未寫完一半,已有人從身後射箭,箭直直從後方穿過他的胸膛。
他瞪大眼,指腹從餘聲聲手心滑落下來。
整個人跌落在地上。
餘聲聲被吓了跳,下意識退兩步。
劉鸷已瞬間氣絕。
四肢攤開,那雙眼睜大着,對着餘聲聲,那雙漆黑總是閃動暴戾和興偉大的眼神裏顯露着裏面深深的、深深的不甘。
國公大怒,朝那個放箭的官兵:“為何殺他?”
官兵連忙下跪:“屬下,屬下看到他袖口內有碎碗,以為他要對國公行刺……”
有人上前跪地搜屍,搜出片碎碗。
鎮國公又問謀士:“他說什麽?”
謀士:“他說:……黃泉寂寞,要女人陪葬!”
“想得美!”鎮國公被激怒,原來帶他們上山竟是想在找個女人陪着死。他上前用大刀在他身上足足砍了十幾刀,直至血肉模糊才算解氣。
又站在那放箭士兵面前,一刀殺了:“區區一片碎碗傷得了我,要你替我兒報仇?!”
回頭,目光滑過餘聲聲,朝所有人下命令:“除了這個人,劉鸷手下所有人全部活埋處死!劉鸷屍身仍在山谷中,派人看守,要直到禿鹫吃幹淨他的眼睛,豺狼咬碎他的屍身,地鼠啜幹淨他的血肉,再挫骨,分百次于扔于各地茅廁之中,直至令其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說罷,那如殺神般兇狠暴戾的鎮國公大步下山,要去親自收斂他兒子的屍體。
謀士瞧了死去的劉鸷一眼,跟着下山。
官兵來拖屍體。
餘聲聲只來得及,半蹲下身,在劉鸷被拖走前伸手合上了他那不甘的雙眼。
起身,遙望下山的那群人。
響起哭聲。
以前這群小厮跟着劉鸷為非作歹,殘害他人。現如今輪到權勢更高的人殘害他們。
阿灰從暗處走出來,剛剛他已将一切收入眼中:“抱歉,剛剛沒有出來。”
餘聲聲:“沒事。”
這麽多人,阿灰出來救人九死一生,更何況她是個女子,本就不讓人在意,跟鎮國公無仇無怨。
阿灰不動聲色:“他在你手上寫什麽?”
餘聲聲垂眸瞥自己伸開的手心,低頭:“不知道,他沒有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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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聲聲回到山下徐府。
姨母已是心急如焚,幾日就憔悴得像她來時,小表弟剛去世沒多久時的模樣,對她又哭又摟。
餘聲聲也忍不住眼尾通紅,抱住姨母:“我回來了,以後不會有事了。”
小菊見到她回來喜不自勝。
半路上告訴她:“柳小姐二哥來了,怕她出事,讓她直接在縣衙住下,宋公子也在那。”
說完,她還忍不住打量餘聲聲臉色。
宋适一直待在柳思那,聽聞餘聲聲回來也沒有立刻趕來,她怕小姐傷心。
誰知道餘聲聲只是很簡單地應:“知道了。”
回到房間。
餘聲聲剛坐在床上就又困又累。
這幾天就跟過了一整世似的,這幾日在山洞中沒有被褥,都得窩着睡,這會兒才隐隐察覺雙手雙腳酸疼,整個人都像失去了力氣。
小菊給她端來暖身子的熱湯,又很知道她習慣地命人将浴桶端來,邊倒熱水,邊安慰:“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現下那個讨人厭的劉鸷也死了。再也不會有人欺負小姐了。”
餘聲聲喝了半碗暖身湯發呆,不想說話。
直至小菊喊她:“小姐,好了。”
“嗯。”餘聲聲起身将碗遞回小菊。
沐浴後躲進香薰熱暖過的被窩睡着了,半夜醒轉,燭光離得遠,仍亮着,扭頭見小菊和衣趴在床邊。
小菊揉揉眼睛:“小姐是要喝水嗎?”
餘聲聲:“怎麽不回房睡?”
小菊:“小姐剛剛受難,奴婢擔心小姐一個人待在房間害怕。”
餘聲聲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頭:“從櫥櫃裏拿出被褥睡,別受涼了。”
人世間惡意很多,暖意仍有。
前段時間煙州洪水過境,鎮國公能立即率幾百人來尋他兒子,卻不會在水災出現時立即調這幾百人去救災。
世事如此。
故而當劉鸷用眼神問她:你恨我嗎?
——她是這樣認為的,他問的是這句話。臨死之前,他直直望着她,兇惡如劉鸷也終究想要從他人身上得到一點安慰,一絲認可,乃至于一寸期冀,好讓他面對死亡。
餘聲聲搖頭回答:不恨。
不是他不可恨,只是她選擇不恨罷了。
門外傳來風打木窗之聲,狂風呼呼作響,床帷內溫暖舒适,爐中炭火發出輕微爆裂聲。
餘聲聲側身,她确實害怕,才沒讓小菊回房。
風雨飄搖中,有這一方溫暖安寧,足已。
雖說半夜醒,也算休息足夠。
餘聲聲精神好了許多。
次日又放晴,打開窗戶,陽光照得底下花卉上被水浸濕的葉片瑩瑩發光。
餘聲聲坐在梳妝臺前。
拉開梳妝抽屜,不慎瞥到最裏面放着的紅木小盒。
她放置桌面打開,裏面放着的是那日劉鸷給她的碧玉環佩,無論外面人事如何,此時此刻看,它依舊顏色通透,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瞧着就很貴重。
用紅木盒特地裝好,本是打算找個日子還回去的。
小菊端熱水進來,放置在木架上。
餘聲聲遞出:“小菊,你把這個環佩當了吧。”
“?”小菊接過。
“之前洪水沖垮村莊,徽州來了很多災民。你将當的銀子赈濟災民,剩最後十兩銀子捐香火給寺廟。”
餘聲聲轉回頭。
鎮國公把劉鸷屍身挫骨揚灰,想讓其永世不得超生,恐怕都不會讓他爹給他辦後事。環佩留着無用,既然是他之物,也算是讓他自己做了點好事。
只不過……
這時餘聲聲這才想起來,劉鸷臨死前在她手心上寫的東西。
臨死前的不甘,也像是沒有寫完這個字的不甘。
一個“艹”字頭。
是什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