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熟人
#30熟人
#30
徽州氣候潮濕,秋季過得如扔出一顆小黃橘,眨眼般,沒入冬季雪白溫暖厚實的懷抱。
年前下了幾場雪。
餘聲聲給家中祖母、父母、兄弟姊妹都寄去書信和禮品,希望他們原諒她在外地,連過年都沒有回去。
除此之外,就是跟着姨母還有家中丫鬟,學着剪窗花,做燈籠,瞧着自己做出來的小物件,也有萬般趣味。
姨母家中的湖面上結了一層冰。
讓碧綠的湖面成為透亮的深綠,有時還能瞧見冰下有橙黃的鯉魚游過,喂食都得用竹竿系着撈勺伸到冰下層去。
好在每日喂食魚兒都神氣活現地堆攏,沒有餓死的。
窗口下的花還在每日繼續。
時而沐浴暖陽,時而浸潤雨水,時而結上寒霜,時而落滿厚雪,相同的是每當餘聲聲推開窗扉瞧見,必然是盛開的。
她還發現了規律。
要是那花是紅色,意味着當晚能見到阿灰。
不過時至今日,餘聲聲都還不知道阿灰在外面究竟做什麽。她料想,他對經商不感興趣,應還是想所建樹。
沒去皇城,也會去別的地方。
他是個心氣極高之人,恐怕也不打算接受自己這般碌碌無為地成婚。
元宵過後,又到了料峭春寒。
打掃過的街市幹淨如新,路邊的小樹花草冒出新一年的柔嫩,小商販們也都出來擺攤。
水患消退,災民或是駐紮下來,或是領銀子回鄉過冬。
是萬物萌發,人亦充滿期待的時候。
天氣尚冷,餘聲聲穿了件兔毛絨領淡綠緞面的鬥篷,捂着暖手抄出來。
來徽州快一年。
去年馬車帶來,還有家中寄來的幾大箱衣物好多都穿不下了,得再采買些新的。
城中新開了一家首飾店,她去逛逛。
天光鼎盛的時候,店鋪背陰便顯得有些昏暗,餘聲聲在門口見裏面有三個人影,從身形輪廓來看是一個姑娘家帶着兩個丫鬟。
店鋪中有客是常事,誰知道進去後才發現是熟人。
也……不算熟人。
餘聲聲怔了怔:“周小姐?”
周南披着件粉絨絨的大氅,手中捏着只玉珠釵,冷淡地瞧了瞧後,才擡眸:“哦,是你呀?”
她放下玉珠釵,攏攏衣服:“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你也來選東西?”
“是。”餘聲聲不太想寒暄。在皇城中她們也不過打了幾次照面,最記憶尤深的便是自己跟她撞衫被刁難,遇見柳思,柳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擊了回去這件事。
掌櫃地見她過來,立刻端出箱讓她查看:“小姐來選首飾,想要什麽?項鏈,發釵,耳環還是腰墜?”
“耳環吧。”餘聲聲道,說時她已經拿起一對銀鏈串着的黃玉耳環,放在掌心端詳,樣式簡單,卻好看。
周南面前的首飾匣是珠釵,除了金銀發釵,還有點翠,步搖,鑲嵌各類寶石,款式極為繁複顯眼,她卻像不太看不上似的,目光閑閑,挑了只蝴蝶發釵端詳:“對了,柳小姐下個月跟宋公子成婚,怎麽,沒請你去嗎?之前我還聽說你跟宋公子情比金堅呢,倒讓柳小姐得償所願了。”
成婚這件事餘聲聲知道,也考慮過送禮道賀,只她後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餘聲聲只應了一下,瞧中了這黃玉耳墜:“掌櫃,這多少銀子?”
“這色澤最襯衣裳,一對二兩銀子。”
“色澤混沌了些,還有更好的嗎?”
“小姐稍等。”掌櫃又端出另一個匣子,同樣是黃玉耳環,款式類似,光澤明亮許多,“小姐細看,這是上好的和田玉,色澤通透,觸感光滑,無一絲紋路,太陽光下透亮,一對十倆銀子,本店僅此一副,跟小姐身上這件披風相得益彰。”
餘聲聲還沒回,周南将手中剛剛看得蝴蝶發釵扔了下去,輕笑:“就這也叫上好的和田玉,這小地方真比不過皇城半點,恐怕也只有小門小戶的姑娘能看上了。”
掌櫃賠笑:“周小姐眼光高。我們店自是不入小姐法眼。”
有個人在旁說風涼話實在冷心情,餘聲聲打算速戰速決:“這耳環我要了。”
掌櫃剛要道“好”。
“慢着。”周南突然說,“燕雀,我記得你是不是說缺副耳環?”
名為燕雀的丫鬟上前福身:“是,小姐。”
周南:“那好。這耳環我便買來送你了。掌櫃的,十五倆銀子賣不賣?”
掌櫃的目光在兩位小姐間逡巡,最終對準餘聲聲:“這……”
餘聲聲将耳環遞回去:“沒關系。”
掌櫃連忙說:“多謝小姐!多謝小姐!”再将耳環慎重收好,恭敬地送到周南面前。
周南揚下颌讓丫鬟收下,經過餘聲聲面前時又笑了笑:“餘聲聲,你還真挺适合這地方呢。”
一行高頭大馬經過門外。
周南忽然神色一定,緊張起來,攏攏披風走出去,在門口規矩行禮:“小女太守周光之女周南見過巡撫大人。”
餘聲聲在屋內,不想出去。
騎在馬上之人乃是原先的布政使劉争。前些日子聽說他升了官,即将搬往皇城。
周南動作頗為羞怯,似是擡眼望了下又垂下,很有小女兒家神态。劉争威嚴沉冷,微微颔首後,騎馬離開。
目送劉争離開後,周南也才離開。
沒有買東西的興致了,餘聲聲剛走到門口,小菊突地道:“小姐等等。”說完跑回店內。
小菊是回頭跟店老板打聽了。
餘聲聲也不着急,耐心等。
面前有喪隊經過,為首之人是個年老的婦人抱着牌位,頭戴白绫哭泣,牌位上露出一個“賀”字。
很快,小菊回來了:“小姐,奴才打聽到了,這周小姐不是來探親,而是跟着父親來這裏的。”
“為何?”餘聲聲邊走邊問。
周南父親不是在皇城嗎?
“周小姐父親現下是咱們徽州的太守。”
徽州太守?以前周南父親是皇城刺史,現如今是被貶到這小地方來了?怪不得會出現在這裏,一副什麽都看不上的模樣。
官員高升都會前往皇城,如劉争,而離開皇城往往意味着……被驅逐。
餘聲聲望向熙熙攘攘的長街:
皇城中有勝者。
但不能只看勝者,它産生更多的,其實是失敗者。
再過了幾日,暖陽天,清晨早起打開窗臺,底下是盛開的杜鵑。
大紅色,這意味着今天能見到阿灰。
餘聲聲心情很好,拿出剪刀出來修剪花枝,小菊跑過來:“小姐,這周小姐前日定親了,且很快就要成親。”
定親還很快就要成親?小菊不愧是百事通,遇到點兒新鮮事兒都很上心,連日不斷地打聽,不過百無聊賴,餘聲聲也喜歡聽這些:“跟誰?”
“小姐肯定猜不到,就是那劉……劉公子的父親。”
劉争?餘聲聲剪刀滞了滞,之前他來向姨母提親時,見過文書,今年已三十有七了,而周南今年才十七。
“不應該是劉懿麽?”餘聲聲起身。
劉懿是劉鸷的弟弟,劉争的次子,年齡最為相配,想到這的時候,她也想到了答案。
周南父親被貶官了啊。
若說被貶官前還有希望,現下是完全沒希望了。
劉争正受重用,即将入皇城,對于有野心的權臣來說,只會給兒子找個皇城中世代相傳家族中的女子成婚,哪怕對方家門目前不是很鼎盛。
因在皇城中,血脈和家族才是一切。
必須要盡快融進去,才算站穩腳跟,否則随時可以被趕出去,周南的父親就是例子。官位不是永恒的,背景才是。
“那她為何要很快成婚?”
“為了能跟巡撫大人一塊兒進皇城。”小菊說,“不然就要等,據說周小姐父親急不可耐呢。”
“周小姐願意?”
“瞧上次她殷勤的樣子像是不願意麽?”小菊不希望周南一直待在徽州,也不願意看見她又回皇城,次次壓着她們一頭,“這周小姐,運氣怪好的。”
這叫運氣好嗎?餘聲聲也不知道該怎麽評述。
有時,她甚至覺得,相比于對踩低拜高之人的厭惡,她覺得皇城本身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可這世上好像沒有人跟她一般想,大家都争着回去,做那将他人視作蝼蟻的,人上人之人。
“可惜了,要是當初沒有被破壞,姨夫人現如今就是巡撫夫人了,還有誰敢欺負我們。”小菊很是怨念。
聽到這句話,驀地,餘聲聲想起一件事。
是啊,劉争眼光如此之高,瞧中年輕貌美太守之女周南,那他當初為何會瞧中姨母,且下聘得如此快?
姨母仍舊貌美不錯,可若論身份、家産,跟周南可謂天差地別。
是因姨母長得像誰嗎?
還是什麽?
“小菊,你可知道,當初劉大人為何向姨母求親?”
“沒有。姨夫人也沒有将這些事跟奴婢這種下人說,不過聽說,布政,哦,巡撫大人對姨夫人算是一見鐘情,見了一面便多次邀請相見,情投意合了。”
情投意合?這劉争若真是對姨母有心,劉鸷死後為何沒有再來提親,連封書信都沒有。且在升高後,立即迎娶更為年輕貌美的周南?
不過劉争即将成親,姨母恐怕要傷心,餘聲聲也不好當面問。
“對啦,小姐,還有一件事。”小菊眨眨眼,“阿灰約您今晚在後山見。”
說是後山也不算。
更像是一處人跡罕見的半山涯,不高,很空曠。
今世除了被綁那次外,這是餘聲聲頭回晚上出來。
到時。阿灰立在山邊,背影遼闊,氣場沉穩,聽到動靜他伸手:“來。”
山崖空寂,視野開闊,格外敞亮,餘聲聲走到他身側,目光驟然被桃花裝滿。
因這崖不高,底下桃花樹顆顆盛放,近在咫尺,即便桃花味道清淡,這般冷的天氣也很難聞到香氣,餘聲聲都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其中,被香甜花瓣氣息籠罩。
“到夏季就能吃到不少桃子了。”
“……”阿灰竟然還知道她喜歡吃桃,“你怎麽找到的這地方?”
阿灰似對她的問題感到好笑,側頭眸光中深藏星蘊般:“想找自然找到。”
餘聲聲沒來由地笑笑。
也不知道為何會笑。
純粹的開心就是如此吧,心口的東西連上唇瓣,仿佛稍微一觸碰便容易笑出來。
“抱歉新年沒有和你一同過。”
阿灰拉住她的手,帶她在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他先行坐下,示意她坐在他懷裏。
四下無人處。
人或許可肆意些,餘聲聲坐在他腿上,阿灰抱她,去望星空。
餘聲聲難得有種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裏的感覺,很奇特,他能完全包裹住她,身上屬于男子的氣息傳來,阿灰有時身上會有股淡淡的熏香。
天空深藍,繁星密布。
星星璀璨如光應在水面波光點點,要是再亮些就好了,她能将底下的桃花盡數看清。
“你喜歡看星星?”餘聲聲問。上次去煙洲溫泉客房中,也是見他在看星星。
阿灰像是在思慮什麽:“我在做重要決定前喜歡仰望星星。”
“占蔔嗎?”
“不是。我素來不相信命盤之說,若真的事事依賴天定,那何必生我們為人?觀事在天成事在人,我只是想瞧瞧,這天象究竟能不能猜出我想做什麽。”
餘聲聲微微愣了愣,從他懷中探出。
阿灰對過來視線,透亮的漆黑雙眸:“怎麽?”
“沒怎麽。”餘聲聲又歇了下去,指腹微微磋磨,只是“觀事在天,成事在人”她聽蕭郁說過同樣的話,也是在月夜,他拉着她逛皇宮時。
阿灰指腹撫觸她的手背:“聲聲,我會給你最好的東西。”
餘聲聲半阖眼,手指微微蜷了蜷,沒有說話。
跟阿灰在山崖待了半晌,直至入夜,風要寒起來,阿灰送她下山。
小菊和馬車車夫都在山下等着,小菊在馬車裏避風,一聽車夫說“小姐回來了”,連忙整整車廂內火勢壓制最低的火爐調大,又将被她烘暖的小被放好,這才出來迎接:“小姐。”
她扶着餘聲聲上車,待她坐穩後,才吩咐車夫回去。
“小姐,你怎麽啦?”小菊難得見餘聲聲一路走下山都有些魂不守舍似的。
餘聲聲卻在發怔:
起先她認為自己這世僅跟他見過一面,不可能引起蕭郁注意,再加上阿灰是奴仆,蕭郁心高,還是王爺,怎會以如此身份出現……
更何況,她還三番兩次派人去皇城打探。
應不是才對。
另幾句話同時從腦海中竄出:
蕭郁前世就能瞞得你嚴嚴實實,今世就不行嗎?
除去身份地位衣着,扪心自問:蕭郁和阿灰究竟有沒有可能是同一人?
食指不自控地跳了起來。
這夜,一顆心仿若升入空中,又墜落在地。
“小姐,阿灰有告訴你他在外做什麽嗎?”小菊的問題将她拉回現實。
餘聲聲搖頭,原先她想等阿灰主動坦誠他究竟在外面做什麽,便可以成婚。他有建功立業想法,只要規避危險,她也不會阻攔。
“小菊,幫我查一下,今日去的山崖山下,那些桃花是原先就有的嗎?”
“山下有桃花嗎?”小菊不解,“奴婢剛來徽州時,只聽說那邊是個被水淹過的村子,早已無人居住,不過長了一種美味的野草,很多人去挖。現下已經有那麽多桃花了嗎?不對啊,桃三杏四,要長出桃花起碼得三四年呢。”
“……”拆除原先村莊遺跡,從外移植來整座山底的桃花,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做到的事情。
回到徐府,餘聲聲沒有睡,獨自靠坐在床側,聽窗外風聲。擡起左手掌心,右手寫字。
劉鸷寫了個“艹”字頭,底下還劃了下,因他當時被射中,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沒畫完。
艹字頭底下還有一橫。
像個“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