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決定
#40決定
#40
餘聲聲前世是在失望中自盡。
想起來多的,總是噩夢。
可這回,當蕭郁甘願為她放下一切回到徽州時,餘聲聲卻想起了許多他們當初的甜蜜。
一同攜手在宮中漫步賞月。
曾親自下廚給他做飯湯。
初懷孕時他的疼惜照顧。
剛剛生下凜兒時的快意。
還有凜兒第一次喊父皇母後的驚喜……
一樁樁,一件件。
直到時間點再次變為自盡那天。
“娘娘,娘娘……”
身後的宮人在喊。
餘聲聲擄着裙子匆匆跑下地牢,見到她無法置信的場面,不受控制地彎腰劇吐,直至暈倒。
等醒來時,已在宮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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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床尾那側的宮女戰戰兢兢。
“娘娘,陛下還在處理朝政,無暇分身,晚上過來。”宮女們語調謹慎,仿佛平日裏祥和的鳳宮殿內頂着一片濃重烏雲。
宮女們神情中有緊張,目光中有忐忑,連攪着的手,都傳達着怕被蕭郁因看管不力算賬的極端不安。
……居然到此時此刻,她才瞧出來。
小菊端着藥湯進來,見她醒來面色一喜,連忙說道:“娘娘,這是太醫開的安神湯。娘娘沒什麽事,只需要喝完藥靜養即可。”
餘聲聲不想牽連她們。
自己爬起來靠坐在床頭,端起藥碗:“你們先退下。”
朝的是在床尾站成一排的宮女。
宮女們魚貫而出,帶上門。
餘聲聲将藥碗一飲而盡,放回托盤中:“小菊,除了這個,還有什麽事隐瞞我嗎?”
小菊猶豫片刻,說道:“……還有太子殿下。”
餘聲聲穿好衣服,除了小菊,沒帶任何宮女,去了凜兒的宮殿。
平日裏,凜兒會請早、晚兩次安。
其餘時間都在跟着太傅學習,餘聲聲大多時間都在管理後宮,很少在白天接近正午時分去他宮殿,最多是讓他過來跟自己一塊兒用膳。
柳樹下。
凜兒在宮中湖水的對面,身側環繞宮女坐在竹椅之上,而他手中牽着繩子。
繩子另端在河對岸的宮女雙腿上。
宮女完全正面平躺在靠近湖水的草地淤泥中,正叫着“太子殿下,奴婢錯了,奴婢錯了,求太子殿下放過奴婢,放過奴婢吧……”
凜兒充耳不聞。
他往裏拉動一下繩索,站在他面前的兩個太監跟着合力拉動繩。
兩只腳入水。
宮女恐懼得發慌,聲音都在打顫:“太子殿下,繞過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哈哈哈哈哈。”凜兒有趣似的,又将繩索迅速拉近一長段距離,兩個太監着急忙慌地跟着拉近,轉眼間,宮女的腰側以下全進入水中,雙手亂舞,卻不敢直接坐起身解開繩索,哭得撕心裂肺:“太子殿下,饒過奴婢吧……”
凜兒的目光熠熠發亮,灼灼望着。
完全不是示警或吓唬,而是真的享受并好奇一個人被緩慢地倒拉進水中瀕死前的恐懼、掙紮和喊叫。
遠處走來一個端着茶水的宮女。
一見這陣仗吓得臉色發青,連忙繞開湖邊——從她的神情來說,恐懼,卻并不驚訝,至少說明這種事必然常常發生。
緊接着,她發出一聲驚喊,整個人從地面上消失。
不,是掉入了坑裏。
凜兒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活該!”
他身側一宮人連忙誇贊:“殿下真是聰明,知道這些宮女會故意繞路。”
不久,那宮女從坑洞中爬了出來,身上許多仿佛被刺到的血印子,跪在地上,用插着瓷片血淋淋的手擦眼淚,又轉身從洞中撈出托盤。
餘聲聲:“你去制止。跟凜兒說,我找他。”
小菊領命去了。
到凜兒身邊傳話。
小菊是餘聲聲身邊人,跟凜兒也親近,對小菊态度截然不同,他聽完後,放了手中缰繩,起身:“好。我換了衣服去母後那。”
說罷,帶着宮人離去。
小菊到兩個握繩的太監那說了幾句,兩個太監松開繩索,到這時,湖對岸宮女才坐起身解開腳踝處的繩索,擦擦眼淚,不忘起身行禮:“謝謝小菊姑姑。”
小菊又說:“跟那邊那個宮女說,別送了。找太醫領藥,回房休息。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說的。”
那宮女小跑過去,跟落入陷阱的宮女傳話。
落入陷阱宮女朝小菊露出感激的目光。
餘聲聲獨自走回鳳宮。
小菊追上。
“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對嗎?”
沒有回答,是默認。
宮中待了十幾年,這裏的路都很熟悉,可第一次餘聲聲卻對前方的道路産生了眩暈般的幻視感,仿佛很陌生很陌生,她希望是假的,是一場夢。
回到鳳宮中,等了一陣,凜兒才到。
他先是行了禮,行完禮後會擡頭俏皮地朝着她笑。
一如往常。
餘聲聲靜靜望着他。
凜兒上前,依戀坐在她身側:“母後。”
“我今天在湖畔見到你責罰宮女。”
“是那個偷吃糕點的嗎。”
“偷吃糕點?”
“是,她做錯事被責罰了一夜不準吃東西,今晨趁兒臣不在,居然偷吃了塊昨夜兒臣不吃的糕點,若不是有人告狀,還真被瞞過了呢。”
“昨夜的糕點也不許人家吃?”
“他們是奴才,怎麽能膽大包天吃兒臣的東西?尊卑之分都沒有,活該受處罰!”
“這句話是誰告訴你的?”
“父皇說的。父皇說,咱們是天家,跟那些奴仆不一樣。”
靜靜地,他似乎感覺到今日的餘聲聲跟往日不同,連忙問:“母後,你生氣了嗎?父皇說,這些事不可以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父皇說母後看見兒臣懲罰奴才會不開心。”凜兒受完全寵愛長大,關于撒嬌,很快将腦袋擱在她腿上,笑嘻嘻地,“若是母後不喜歡,那以後就不讓母後知道了。母後不要生兒臣的氣,兒臣和父皇都最喜歡母後了。”
餘聲聲擡起頭,擡起手,慢慢地落下來,如常輕輕拍他的背。
凜兒枕着她的腿,玩她腰側的白玉流蘇。
“凜兒,在你眼裏,那些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嗎?”
“奴才有什麽好在意的,這世上最重要的,只有父皇、母後和兒臣。”凜兒讨好賣乖地說着,像極了以往的天真可愛之語。
餘聲聲長久地沒有說話。
下起雷陣雨,她讓凜兒回去後,獨自站在窗前望了許久。
起風。
小菊過來要關窗。
餘聲聲道:“沒事,就讓它吧。”
直至入夜。
暴雨轉變為小雨,又變成屋檐下滴落的水珠,餘聲聲才回過神來,感受到整個身體的冰涼,如心一般。
平日裏無微不至的小菊居然給她添衣。
宮女進來:“娘娘,晚膳備好了。”
“小菊呢?”
“……劉公公将她叫了過去。”
“什麽時候?”
“已有一個多時辰了。”
“沒回來?”
宮女擡頭望了她一眼,以前餘聲聲不懂那裏面的含義,現在她懂了。
宮女說:“還未回來。”
風穿透整個鳳宮,吹動懸挂的簾幕猶如珊瑚,餘聲聲坐在案桌前,落至滿桌的珍馐美食,道:“蕭郁什麽時候來?”
她直呼名諱。
宮女道:“陛下說會晚些。娘娘可先用膳。”
夜已經漆黑一片。
雨停。
只剩下風在室內肆虐過的殘留涼意,連屋檐的滴水聲都沒有。
餘聲聲将飯食撤下,只留下酒壺酒杯。
蕭郁一進來就注意到她的神色,在她旁側坐下。
餘聲聲往他面前金盞裏倒了杯酒:“小菊在哪兒?”
“放心,朕不會殺小菊。”小菊是餘聲聲最親近的人,他自然知道,這句話像是安撫。
“那我宮裏的其餘宮人呢,為什麽到下午全部換了一批?”
“因她們沒有做到朕的命令。”
“阻止我去地牢?”
“是不讓你受驚。”
一瞬間餘聲聲覺得可笑,這可笑又變為可悲。
蕭郁以為她會質問宋适的事,誰知道她沒有。
他主動解釋:“宋适是謀反,你應該知道于情于理朕都不可能放過他。”
“所以你把他做成了人彘?”
“至少他活着。”
“那凜兒呢?”
“凜兒有什麽問題?”
“為什麽要把他教成那個樣子,為什麽跟他一塊兒騙我?”
“朕沒有教他,只是告訴他別讓你知道。”
“所以凜兒是天生這樣?”
“你也教過凜兒寬容忍讓,他聽不進去。況且那些只是奴才,殺了便殺了。”
從他進來後,餘聲聲全程面色冷淡,都不正眼瞧她。蕭郁本已端起酒杯又重重放下:“凜兒未來是帝王,殺些奴才也不是什麽大事,朕寧願他殺人如麻也不要他柔弱心軟。聲聲,許多事你并不明白。”
是啊。她不明白。
餘聲聲拿過酒壺,往自己的酒杯中倒入酒水,一飲而盡,溫厚醇酒入喉:“蕭郁,你不應該騙我。”
進宮前她就知道她殘暴。
如若他一直殘暴下去,她不會有期待的……可究竟為何她會對蕭郁有期待,真認為自己能改變什麽嗎?
她以為的幸福、快樂,原來全部建立在假象之上。
是一座牢籠。
不是深宮牢籠,而是為了滿足她“善良和平”心願反而用人肉人骨建造出的血牢籠。
“你究竟有什麽不滿足的?”蕭郁問,“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給你。你不喜歡殺人朕也不會讓你看見。”
不看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
餘聲聲不想再辯了。
“蕭郁,我不是物件。”他殺掉她那些親近之人,她不會毫無感覺;以愛為名違背她的心意,獨獨寵愛她,她也無法感動。
“朕也沒有把你當物件。”蕭郁見她一杯杯倒,又驀然心軟,制止,“好了,別喝了。”
餘聲聲一杯接一杯,沒有停下來。
“餘聲聲,究竟要朕如何做——”
如何做?
她也不知道。
或許,也來不及了。
喉嚨中猩味翻滾,餘聲聲忍耐不住,朝地上吐出一大口污血。
金盞失去力道,掉落在地。
蕭郁大駭,眼疾手快将她抱住:“聲聲!”
“你中毒了?”蕭郁見她唇中血色發黑,連忙扭頭,“傳太醫!”
宮女聽見動靜急匆匆進來,吓得臉色全然青白,又迅疾出去找人。
“不關她們的事。”餘聲聲不忘解釋。
“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要這樣做?餘聲聲苦笑,他不會明白的。
他們從一開始就無法理解對方。
可為何居然還會相愛呢?
“聲聲,沒事的,沒事的。”蕭郁指腹隐隐發顫、用力地擦去她嘴角流下的血,第一次餘聲聲感受到他的恐懼。
餘聲聲腦海中偏激地想:
恐怕此刻蕭郁終于知道失去重要之人是何感覺了?
原來這也算一種報複。
可她品嘗不到任何快意,反倒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将映着他焦急神情的眼眸慢慢合上。
或許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脫了。
……
餘聲聲的意識中以為這就是自己死了。
沒想到,這次做夢,反而獲得了一個外部視角,如同漂浮在空中的魂魄。
太醫救治及時,她沒有完全死,只不過成了一具“活死人”,任人喂飯穿衣伺候維持生命,卻終日沉睡,沒有任何意思。
蕭郁在這件事後,便無心朝政。
先是召集宮中太醫,接着是民間游醫,最後開始找和尚道士。
終于,宮中來了位在民間聲望極高的道士,通過紮針讓餘聲聲軀體有了反應。
之後要做法問天,由天決定能不能将她喚醒。
按道士要求,蕭郁在宮內搭建數丈高臺,周邊堆滿無數金銀器具,再由木栅欄包圍,這是要送給上天的祭禮。
道士一番冗長做法。
天雷劈下,木栅欄起火,道士望向蕭郁:“娘娘這是心死,魂魄歸了天地。起死回生,這些祭品怕是不夠。”
當時,餘聲聲穿着鳳服躺在木栅欄包圍的金銀財寶中間。
道士言:皇帝乃天子,皇後是天的兒媳婦。
穿鳳服是觐見天地的方式。
也正是因天地認為餘聲聲命不該絕,才保有一線生機。可蕭郁搜羅放置的金銀珠寶已是貴重之至。
“要如何做?”蕭郁盯着篝火中的人問。
“娘娘魂游天外,起死回生乃是渺茫,只得獻祭人世間最為貴重之物才有機會——”
蕭郁打斷:“這皇位夠不夠?”
道士一驚。
既然世人都說他是天子,那還有比祭獻天子更大的代價嗎?
蕭郁走上臺階,将頭上的皇冠摘下,扔入了木栅欄內,随即,人也走了進去。
凜兒坐在不遠處大喊:“父皇!”
天色異變,風起雲湧。
餘聲聲的身體和蕭郁都被困在了篝火之中。
……從黑暗中醒了過來,餘聲聲擦去眼尾淚痕,像是她在自盡那夜流的,也像在蕭郁為她祭獻皇位時流的。
原來這才是他們能重活一世的原因。
原來蕭郁前世就為她放棄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