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河常青

山河常青

山河常青

月上柳梢頭。

周衍抱着劍走進城外竹林,不料冷光一閃,一柄利刃直抵命脈。他劍未出鞘,單手一格,兩人一時僵持不下。

“您老這麽大年紀,怎麽還玩偷襲這一手?”周衍看清來人,瞬間啼笑皆非。

無同心上不忿,又一發力,轉眼間便逼着周衍過了十幾招。

“拔劍!”無同恨得牙根兒癢,奈何周衍身形飄渺,躲得不亦樂乎。

“我這功夫學得雜,不能污了您的高眼不是?”周衍瞧着老頭子的臭臉,“噗嗤”一聲笑開了,這下捅了馬蜂窩了,被無同追着滿林子上竄下跳,最後竟是被逼上了驿道。

兩人的招數雖是如出一轍,氣韻卻又大不相同,一來一往着實令人眼花缭亂,正是打鬥正酣時,不遠處傳來馬兒的嘶鳴,如平地一聲雷,炸得周衍慌了心神。

無同的劍轉眼就架上了他的脖頸。

周衍一笑:“果然寶劍未老。”

無同咬牙切齒道:“拔劍。”

他一不做二不休,把配劍往地上一扔,道:“武藝不精,您就饒了我吧。”

無同一生癡迷武學,苦練不辍,現今被這毛頭小子戲弄,不由得一口老血上了頭,竟是連幾年師徒情也不顧念,狠狠道:“找死!”

周衍眼疾手快,靈活躲開一劍,殺死騰騰的第二劍轉瞬即來,不留絲毫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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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周衍估摸着自己空手接白刃的功夫不太到家,索性硬扛,大不了缺條胳膊。

電光火石間,那劍“铮”的一聲響,竟是斷成了兩截。

周衍倒是無所謂自己又能活了,老劍癡卻徹底瘋了,紅着眼就撲上來,似是恨不能把人撕碎。

“嘶”。周衍堪堪躲過一掌,卻仍不還手,只能頻頻後退。

忽然間,剛剛聽起來還有一段距離的馬蹄聲忽然近在咫尺,周衍只覺得一人出手如風,震得無同往後退了一步,旋即便被人提上了馬背。

于春夜的星光下,于飛馳的馬背上,他鈍鈍擡頭,撞見了那人的眼眸。略帶揶揄的笑意,嚣張得棱角分明。

周衍喉頭啞然,輕咳一聲,而後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心擊如擂鼓。

那人忽然勒馬,幹淨利落地翻身下馬。

周衍微微一愣,只見一身勁裝的女子三兩下爬上路邊的一棵大榆樹,然後似是忽然想起了馬背上還有個人,便沖他一擺手,“這時辰也進不去城,馬送你了,自己找個地方投宿吧。”

周衍瞠目結舌:“……你就沒有什麽想問我的?”

那女子忽然就笑開了:“路見不平而已,若都要問個清楚,我豈不是要累死?”

周衍也下了馬,仰頭問道:“那可否将你身旁那根樹枝借我歇息一晚?”

女子微微一挑眉,只道:“自便。”

夜色已深,月光透過樹梢在女子的臉上投下淡淡陰影,周衍打量着這張臉,數着那人輕微的呼吸。

她居然對人絲毫不設防。周衍感覺自己心裏亂做一團,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周邊申辯不休,最終只化成了一句話。

她回來了。

這些年,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游蕩在她歸來的路上,恨不得單槍匹馬就殺去邊疆找她,恨不得把命豁出去也為她擋上一劍,把那點兒糾纏他多年的恩情還的一幹二淨,從此與她……

周衍閉上眼,唇角逸出微微笑意。

與她如何?再不相幹?還是……

“沈常青。”,歲月蹉跎在心中的意難平終究敗于此刻的無聲靜谧。

周衍再次睜開眼,幾乎收不回停留在那張臉上的目光。

山高水長,多年不見。

刺客如鬼魅般出現在夜宴之上,冰冷的劍光映在他的臉上。

年幼的周衍緊緊握住自己的劍,馬馬虎虎學的幾招花架子成了他僅有的倚仗。

他一向任性妄為,今日更是不守規矩地一個人躲在了角落的下席上,死了也是自作自受。

未曾想,來勢洶洶沖他而來的兇器被人單手截了下來,任刺客傾盡全力,也絲毫不動。

那只緊握劍刃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連同掌心的血液一同烙進了周衍眼中。

很疼吧。他心頭一動,再擡頭,刺客已被層疊裙擺下的腳踹翻在地。

“啧”,那人旋手握住劍柄,嫌惡地削去一大截衣料。分明與他年紀相仿,分明是一個女子,她卻如魚得水般連斬數十人,于數人圍攻下不露敗色。

周衍的目光緊緊追随着那個身影,不經意間呼吸微滞。

他聽見了父王的贊賞,他聽見了旁人的呼喚,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臣,沈常青。”低眉斂目,聲音朗朗,仿佛他心中多年的空白被這一句話上了彩。

沈懿之女,少年英才。

原來是她。

最後一眼,是她騎着馬離去的背影,孑然一身地奔赴邊疆,慢慢消失在古驿道上。

他躲在竹林中,連現身的勇氣也沒有,只能遠遠望着,直至青衫沾濕才發現自己落了淚。

周衍心中沉浮的絕望緩緩升騰,一睜眼,就看見了斜倚在樹幹上的沈常青,他及時抓住了身旁的枝幹,才沒從樹上跌下去。

她沒走。周衍心底積壓的陰郁一掃而空,喉頭滑動,卻說不出來一個字,掌心泌出了細密的汗意,滾燙熾熱的經年思念登時無處安放。

幸而遠處緩緩駛來的馬車吸引了沈常青的注意力,周衍還未緩過一口氣,就見那人唇角一鈎,指了指樹下的馬,“你騎馬回去吧。”

“那你呢?”他脫口而出的詢問随着沈常青縱身而躍鑽入馬車帶起的清風徒然消散。

周衍看着遠去的燕國馬車,手指緊緊扣住了樹枝,掙紮不休的癡心妄想一點一點冷卻成寒冰。

燕國使臣,季尚。

怪不得她那樣開懷,原是,故人來。

寧莊公安排了宴席為燕國使臣接風,回京述職的沈小将軍也奉命前去湊了個熱鬧。

周衍抱着劍靜靜坐在公主穆的桃花林裏,絲竹管弦之聲隐約傳來,他一寸一寸撫過劍身,眉間的沉郁之色愈深。這把稀松平常的劍,他未曾出鞘,未曾離身,只因上面沾過那人的血。他偷偷從死人堆裏扒拉出這麽一點念想,想着練好了功夫,或許能與她的沈家十八槍平分秋色?或許可讓她另眼相看?

他不眠不休地追尋她的腳步,卻于陰雨連綿之日,聽到了王兄的擔憂,頓時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兩軍對壘,沈小将軍這言語未免不妥當。”

“常青一向拎得清,再說,燕國早有求和之意,她與季尚又是多年的知交……”

郎情妾意,兩兩相配。

滔天的委屈撲面而來,周衍第一次拔出了劍,就着纏綿的月色傾瀉束縛他多年的癡念,一招一式,殺氣騰騰。他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麽瘋,只覺得再想下去就真的瘋了。

春風拂過,飒飒寒意。

原來有些人,心心念念久了,真的會成為陳年頑疾,一碰就痛。

便如,沈常青。

他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地上,于心灰意冷時卻聽到了遠處回廊上的動靜,似有兩人鬼鬼祟祟地私會。周衍鬼神差地爬起來,卻在看清來人的時候頓住了腳步。

輕袍緩帶,翩翩公子,正是季尚。

周衍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沖昏了頭,不然他怎麽在宮門口攔住沈常青。那人微挑着眉頭,一雙波瀾無驚的眼睛看得他心慌意亂,踟蹰半晌,才語意不詳地開口:“燕國使臣,或許并非你所想的那樣……”

沈常青仍是清清爽爽的一身男子裝扮,聞言一愣,随即輕笑,終是說出了最讓他絕望的話。

“那又如何?”

季尚回燕國那日,沈将軍十裏相送,她飛身摘下一片竹葉,在磷磷馬車餘響中吹出半曲送別音,末了一拱手,語帶戲谑:“邊疆再會。”

周衍高坐在城牆之上,望着打馬歸來的女子,無盡酸楚密密麻麻蜿蜒了滿心,他裝作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木讷開口:“你別難過。”

沈常青“噗嗤”一聲笑開了,“世間本就聚散無常,有何難過可言?”

周衍有些窘迫,只得匆匆告辭,卻在轉身之時被人撞了滿懷。一股脂粉香氣襲面而來,他低頭看進了一雙明眸。

“對不住。”他急忙後退幾步,想起沈常青或許調侃的目光,臉上泛起難堪的潮紅,只覺得今日丢人丢大發了。

“公子,”嬌俏的姑娘邁着細碎小步上前幾步,調笑道,“奴家這心窩撞得疼了,不如你替奴家揉一揉?”

周衍未曾見識過青樓女子的風情,慌亂地躲開,只恨不得撞牆以死明志。

微風拂過,一柄銀槍直愣愣擋在那女子身前,吓得她花容失色。

沈常青面無表情,唇角終年帶着的笑意也散得一幹二淨,難得地冷着一張臉:“請你自重。”

周衍心頭籠罩的陰雲一吹而散,他愣愣看着她微皺的眉頭,她是在……生氣嗎?

不料,剛唬跑了弱女子的沈将軍斜睨他一眼,語出驚人:“這個沒意思,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周衍暈暈乎乎被她領進教坊之時,才意識到她所說的好地方是什麽意思。彼時樂娘正在排一出新曲子,柔若無骨的舞女風情萬種。

他有些坐立不安,擡頭卻見沈常青聽得愣了神,一根手指輕輕敲着桃花木桌,清朗的眉目彎出了弧度,透出些女子的柔情。

竟是個愛小曲的将軍。

周衍目光愣忡,覺得心中那個一直遙不可及的将軍仿佛離他近了幾分,忍不住露出一絲傻笑。

沈常青冷眼如刀,破天荒現出惱怒之色,“你笑什麽!”

周衍立即繃緊了神色,心卻軟成了一灘春水,帶着幾分小心翼翼擡目瞥她。

或許,若沒有生在沈家,她亦能如這些姑娘一樣過上安穩日子,偶爾唱唱小曲兒,不用在腥風血雨中殺出一條路,不用把自己活成寧國的銅牆鐵壁。

沈常青不自在地喝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擱,喝道:“給爺拿酒來!”

周衍失笑,仿佛看到了冷硬外殼下柔軟的沈常青,于是舍命陪君子,同這位大“爺”一醉方休。“吚吚啞啞”的曲子一首首落場,沈将軍似是有一肚子不痛快,抱着酒壇不肯松手。

周衍虛扶着醉了的沈常青走在夜色已深的青石街上,心中暗嘆:這怕是自己離她最近的距離吧。

一只手臂忽然攀上他的脖頸,他小心翼翼維持的禮數被這人輕易打破,沈常青微微擡着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釀了一潭酒,明亮微漾,看得他亂了心神,卻又不想掙開她的手,一時間手足無措。

“抱抱我,好不好?”

周衍心頭繃緊的一根弦“铮”地斷了,他覺得五髒六腑被莫名的火燒着了,聲音略有沙啞:“我不是……”

女子踮起腳在他唇上留下淺淺一個吻,然後伏在他胸膛上,喃喃而出的那個名字登時潑了他一頭冷水。

“季尚。”

“季尚。”

周衍手腳冰涼,終于忍不住将她擁入懷中,無盡的悲意洶湧而來。明明知道真相的殘酷,他還是忍不住一晌貪歡。

就一次,就這一次。

周衍捧起那人的臉,俯身吻了上去,眼角的淚卻無聲落下。

之後,沈将軍很快就離了京,行至城外竹林時卻有人打馬追來,她一回頭,就看見了周衍,來人粲然一笑,遙遙沖她拱手。

“父王準我去邊疆歷練幾年,今後請沈将軍多多關照。”

周衍在邊疆吃沙子吃得很快活,他本就比沈常青小幾歲,模樣長得讨喜,人又和氣沒有架子,很快得了軍中上至将領下至火頭兵的喜愛。

沈常青每日帶着這個跟屁蟲練練兵打打西戎,偶爾去調戲調戲燕軍,也時常抱着酒壇子找地方一醉方休,趁着醉意哼兩首小曲。

周衍心裏很明白,她心裏壓根兒沒把自己當成個女人,許安那一晚或許是她平生僅有的放肆失态。

在邊疆風吹日曬,他慢慢就接受了沈常青心儀季尚這個事實,滴水不漏地藏起了自己不該有的心思。

只是每次見到身為燕國守将的季尚,總得忍着上去砍死他的沖動,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着實辛苦。

未至冬月,燕國新王即位,召季尚回平陽,沈常青大醉一場。

周衍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奪過她的酒囊,失聲問道:“他有什麽好?”

沈常青一驚,定定看着他,眉頭一挑,不再言語。

良久,周衍給自己壯了壯膽,悶聲問道:“你怎麽喜歡上他的?”

“與你何幹?”沈将軍臉色很沉,不怒自威。

周衍看着她,一雙桃花眼染上了霧色,一動不動,只低聲道:“我想知道。”

對峙半晌,沈常青無奈笑了,“小兔崽子,從哪兒學的……”

周衍憑着一臉苦大深仇的委屈模樣,終于打動了沈将軍。

“季尚啊,”沈常青似是有些惆悵,“他本是齊國公子,當年齊相叛亂,他被侍衛拼死護着逃出來,被人一路追殺,讓我撿了回來。本來見他長得好看,想讓他留下給我當夫君,誰知這小子不知好歹,愣是跑燕國去了。”

話罷,她搖了搖頭,似是覺得可笑。

周衍有點頭疼,問道:“看他好看你就喜歡啊?”

“誰知道呢,”沈常青笑着看他一眼,仰頭躺在草地上,聲音幾不可聞。

“我啊,就是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誰知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一不小心呢,就喜歡上了。”

周衍感覺心底一片凄寒,仰頭灌進一口酒,卻是嗆出了眼淚。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來年春日,許安來了急報,寧莊公病逝,召沈常青護送公子衍回王都。

周衍第一次感到了驚慌,明明他走的時候父王還好好的,還能拿竹簡教訓他,怎麽轉眼間……

沈常青拍拍他的肩,什麽也沒說就帶着他踏上了回許安的路。

一路上周衍都沉默寡言,牽着馬走山路時一不小心跌在了地上,他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如大夢初醒,眼神渙散,緊緊抿着唇。

沈常青本就有些心疼,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更是難受,終于,伸手攬住了他。

這愈發英挺的少年伏在她肩頭,像一只受傷的小鹿。

“将軍。”

“嗯?”

“是不是我錯了,我不該任性跑到邊疆,不然也不會連最後一面……”

“別說傻話。”

“将軍。”

“嗯。”

“多謝。”

周衍強打起精神,倆人加快速度趕回了許安。

寧莊公的遺身被放在棺椁中,沈常青恭敬地行了禮,卻見周衍折來一支桃花放在他父王耳邊。

他勉強回頭沖她笑了一笑,“這是父王以前交代我的。”

“父王他這一輩子,只娶了母後一人,母後仙逝後,他也不再近女色。”

沈常青剛想開口,就聽見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可是,父王心中所想的,一直是另一個女子。”

“他等了她一輩子。”

都說帝王多薄辛,誰知這周家,竟全是情種。

沈常青望着周衍俊朗的臉龐,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

禍不單行,寧莊公新喪,邊疆就傳來了密報,沈老将軍突染疾病,藥石罔然,于軍中病逝。西戎得知後趁機攻打邊疆,軍情危機。

沈常青很快鎮定下來,與新即位的寧惠公商議後調二十萬大軍前往邊疆,她自己先行一步回去穩住局勢。

不料,剛出城就見到了早早等在那裏的周衍。

“別胡鬧,快回去。”沈常青眼角突突直跳,簡直頭疼。

“我向王兄請命,他準了。”周衍定定看着她,眼中是不動聲色的堅定,片步不讓。

仿佛這個少年一夜間褪去了稚嫩。

沈常青不再堅持,帶着他回了邊疆。西戎大軍虎視眈眈,燕國竟然也居心叵測,準備趁火打劫,集結軍隊往邊疆趕。

寧國主力軍還未到,能拖多久是多久。沈常青連夜和将領們商議作戰計劃,待計劃拟訂,卻發現周衍不見了。

有将士報告,公子衍帶着人往林城去了。

林城,沈常青氣得要吐血,他這是要單刀直入去燒燕國的糧草啊,這人簡直不要命了!

周衍自小很有天賦,謀略甚至比他王兄更勝一籌,這次兵走險境,竟也做成了,雖然火燒屁股,逃命逃得好不狼狽。

他縱馬飛馳,遠遠望見一人等在葉城門口,撲閃的火光映出那人沉如寒潭的眼眸。

是沈常青。

周衍眼睛登時一亮,不由自主地彎了嘴角,她在等他。

誰知剛下馬就被那人拎着領子丢到地上,當胸一腳踹得他幾欲咳血。

沈将軍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似是從牙縫裏崩出來的:“周衍,你可真是好的很。”

未待他反應過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料峭的身形透着令人發怵的冷意。

周衍愣住了,他并未感到委屈,也顧不得疼痛,只是詫異沈常青眼中的氤氲濕氣。

他的将軍,竟也會為他哭嗎?

沈常青施計拖住了西戎,燕國先行的糧草也被周衍一把火燒了,邊疆終于陷入了僵持。寧國将士都暗暗歇了一口氣。

寧國大軍很快趕到了邊疆,真正的戰争這才拉開了序幕。不過兩位老鄰居心裏怕是不太好受,有了兵的沈常青簡直跟瘋子一樣,按着西戎一頓猛打,愣是把人攆回去老老實實放羊了,而周衍跟着虎威将軍反擊燕國,從不按常理出牌,竟一連奪了五城。

不到半年,西戎撤兵燕國求和,勢弱的寧國終于為自己謀得了片刻安寧。

燕國為表誠意,送了金銀和幾個貌美的女子到葉城。前來的使臣在席間沖周衍促狹一笑,指了指最為婀娜的舞女,道:“這是我們燕國第一佳人,仰慕公子衍已久,特意自請前來。”

周衍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常青,心裏想的卻是她那年橫槍立馬的冷臉。未曾想,沈将軍卻是爽朗地笑了,“這倒不失為一樁美事。”

“多謝将軍成全。”舞女玲珑剔透,當即喜笑顏開地跪下行了禮,如絲的媚眼直直飄向周衍。

周衍心中一片空白,手指緊緊扣住手中的酒杯,原來這些年的相伴,于她看來,便這般無足輕重?他如遭雷擊般僵坐着,甚至連一絲微笑也擠不出來,末了,借故提前離場,賭氣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

“怎麽,你不願意?”散了宴席後,沈常青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彼時女子雙手抱胸,疏離開口。

周衍輕笑一聲,轉身直視着她的眼睛,只道:“你覺得呢?”

“周衍,”她皺着眉頭,別開目光,微嘆一口氣,“你該成家了。”

他雙手緊緊握成拳,然後徒勞地洩了勁,唇角自嘲般微微上揚:“行啊,你想讓我怎樣都可以,只要你滿意,我娶誰又有什麽關系。”反正,都不是我心頭的那個人。

他本以為自己不用跟在她身後了,就能與她比肩,誰曾想,竟是被她推得更遠了。

周衍走下臺階,數着自己的步子,想着她何事會喚他,告訴他自己後悔了,身後卻始無人再言語,果然,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沈常青,沈常青。他多次在深夜喝得爛醉如泥,卻依然不敢叫出那個名字,只能抱着酒壇心如刀絞。

“他有什麽好的,我哪裏不如他……”周衍低聲呢喃,“為什麽偏偏是他,我哪裏不好,你說,我哪裏不好……”

暈眩中,似是有人拿走了他的酒壇,他想搶回來,卻踉跄一步跌進人懷,那人身形□□卻又不失柔韌,像極了他所念所想。

周衍緊緊抱着身前之人,像抱着水中浮木,絕望而不肯放棄,醉人的酒氣在月色下蕩開。

“你為什麽不肯喜歡我。”

他意識不清卻淚流滿面,多年執着如何忘卻。

周衍終是未迎娶那燕國姑娘,因為剛即位一年的寧惠公病重了。

看到王都密報之時,他無悲無喜,收拾好行裝,即日啓程。

邊疆大漠載着他的無邊酸楚,亦盛着他無盡的癡戀,至此,終于該結束了。

原來,連守着她一輩子都是奢望,這人世間的事,又有幾樁能夠遂願。

周衍不敢回頭,他怕多看一眼就走不了。

“公子,沈将軍送至了落雁坡。”

他聽見身邊将領的聲音,心頭一窒,一揚馬鞭,如瘋了一般沖了出去。

耳邊是将士們的驚呼和漫天的風沙,他卻只想逃離那個人的視線。

越遠越好。

他閉上了眼睛。

她這下可算是滿足了吧。

許安近幾年着實不平靜,莊公惠公相繼病逝,寧景公即位。

周衍從來就只想當個将軍,後來又想當個小兵,如今迫不得已當了王,居然也絲毫不亞于賢名在外的兄長,勵精圖治,推行改革,使國力大增。

沈常青接替了沈懿,成了威震四方的戰神。

幾代人的努力,終于為寧國百姓換回了幾天舒坦日子。

公主穆卻是有些發愁,她幾次三番惦記着為周衍尋個王後,總被那人和稀泥似的攪過去了,她本以為是這傻小子不開竅,卻在偶然間看見他拿着一份奏疏翻來覆去看了半晌,眼中溢出的笑意如三春灼灼桃花。

其實奏疏寫得很規矩,一絲不茍,一個字也不肯多寫,但周衍看到那個名字時,仍是忍不住彎了唇角。

“臣沈常青奉上。”

他将那人的奏疏放進專門的紅木盒,每當夜深人靜就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許安與邊疆,隔着千山萬水,這些奏折成了他們之間僅有的聯系,讓人如何不珍視。

明明都到了這種地步,明明已知不可能,他還是不可救藥地想她。

寧景公五年,燕軍再次壓境,周衍本來不甚在意,卻在聽到敵軍将領名字之時心頭一驚。

“季尚。”周衍緊緊攥着手中杯子,竟是生生握了個四分五裂,滿手鮮血。

戰場之上風雲變幻,季尚縱是智謀過人,碰上沈常青也讨不上幾分便宜,可看着傳來的捷報,周衍卻更加不安了。

燕國明明知道勝算不大,為什麽仍然要打?

周衍苦想幾日,終于慌了:“快!傳旨,把沈常青召回來!”

可終究是晚了,沈常青帶兵深入敵軍腹部,幾乎全殲燕軍,季尚帶所剩無幾的人撤回了林城。

周衍臉色蒼白,聲音喑啞:“她人呢?”

“沈将軍遭人偷襲,跌落馬背,幸得一将領舍命相救,現已陷入昏迷。”

周衍對周遭的一切都沒了感覺,他只覺得耳邊一陣鋒鳴。

他早該想到,季尚太了解沈常青了,他根本就沒想贏,他只想要她的命。

兵沒了可以再召,寧國戰神可就這麽一個。

周衍腳步發虛地走出大殿,像個孤魂野鬼,猛然被絆倒在地,他頹然躺在桃花樹下,忽然就笑了。

這麽多年,他也不過一個身不由己。

他甚至連一個冠冕堂皇去邊疆見她的理由都找不到。

“沈常青……”他喃喃念着這個名字,只感覺到一種蒼白的無力。

“你要把我折磨成什麽樣才肯罷休。”

燕國重傷沈常青,卻也元氣大傷,這才算是消停了。

邊疆傳來密報。

沈将軍醒了,卻是神志不清,整日一言不發,只緊緊抱着自己的銀槍,片刻不離身。

周衍下旨,派王都禁軍去邊疆将沈常青接回許安,臨行前,他扯下自己不離身的玉佩,交給禁軍首領。

“若她不肯跟你走,試試這個。”

他知道她的戒心已成了多年習慣,只怕他在她那裏根本不值一提。

沒想到,禁軍速度驚人,區區幾日就将沈常青帶回了許安。

禁軍首領恭敬地歸還周衍的玉佩,道:“沈将軍本來極為抗拒,看到王上玉佩後,就對臣放松了警惕,并願意随臣回許安。”

周衍一愣,心頭泛起異樣苦澀。

沈常青被安置在周穆的桃花殿,她依然沈默不言,抱着自己的長槍靜靜待着。

周衍不敢見她,每次只能遠遠看上一眼,待她有所察覺時就匆忙躲藏。

公主穆見自己英明神武的王弟這麽一副狼狽模樣,心疼地嘆息道:“何苦?”

周衍不說話,他甘之如饴。

“你幹脆……”

“王姐,”周衍開口打斷,目光緊緊盯着那個堅毅的身影,“她心裏早有了他人,我又豈能趁人之危?”

周穆心頭悵然,既欣慰又無奈。

“現如今,還能看她一眼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周衍微微笑了,顯出些溫柔意味,“豈敢肖想。”

他是寧國的王,是子民的天,卻對着一個女子,不敢多念,不敢多求。

曠世情癡,亦不過是如此。

很快,燕寧邊境又不太平了。

寧景公親自帥軍出征,打得燕國措手不及,一連失了三城,燕國國君急忙派使臣求和,周衍笑着讓使臣帶一句話回去:

“把季尚那畜牲給老子綁了送來,寧國寸土不要。”

燕國人很是爽利,幹脆利落地就把季尚洗幹淨送去了寧國,可笑這季大夫汲汲營營了十幾年,到頭來前功盡棄,亦無一人施以援手。

唯一肯拿他當朋友的那個人,如今也被他害得人事不清。

果真,報應不爽,咎由自取。

季尚被人押着見到了周衍,不過哪怕處境落魄,他仍然端着一副清高冷淡的君子風度。

周衍登時笑了,問道:“怎麽?把她害成那樣,心裏很暢快吧。”

季尚冷眼看着他,不發一言。

周衍屏退衆人,走到他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往地上狠狠一掼。

季尚還沒反應過來,冷硬的拳頭就砸到了他身上。

“季尚,你怎麽敢?”周衍恨不得徒手撕了他,目呲欲裂,“你怎麽敢那樣算計她?”

他恨不得捧到心尖尖上的人,他連碰都不敢碰的人,你居然這樣作賤她的真心。

季尚,你真該死。

“你以為她真是心儀我?”季尚被打得慘不忍睹,終于虛弱開口。

“你說什麽?”周衍忽然停了拳,冷眼逼問道。

季尚大聲笑道,:“周衍,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沈常青這女人最是虛僞,她喜歡的,又怎會表露半分?”季尚似有些癫狂,“她對你的心思,還以為能瞞天過海,不過是欲蓋彌彰。”

“你說什麽……”周衍眉頭緊鎖,竟有些不敢相信。

“不然,你以為沈常青緣何會墜馬?”

季尚被周衍差人送去了齊國,而這被大寧子民奉若神明的王居然自己騎着馬趁夜跑了。

他等不了了,他要親自向沈常青問個清楚。

這麽多年的癡戀,這麽多年的淪陷。

原來不是一廂情願。

季尚的聲音仍在他耳邊回響。

“那人不過是相貌像你,她就下不了手,如此弱點,沒死都是便宜她。”

沈常青,你個騙子。

周衍快馬加鞭,晝夜不歇,終于風塵仆仆趕回了許安,連氣都來不及緩,直奔桃花殿。

未曾想,一群醫師也在沈常青門前。

周衍心下一沉,差點就摔倒在地,澀然問道:“她……如何了?”

周穆心疼地上前扶他,“常青感了風寒,又昏過去了。”

周衍點點頭,慘淡地笑了笑,幸好,幸好。

“常青那把長槍,”周穆指了指立于牆角的銀槍,只道:“你看看吧。”

周衍拿起那人不肯輕易示人的長槍,被她刻意掩藏的心意登時昭然若揭。

那上面,只刻着一個字。

衍。

周衍的眼淚終于決堤,原來那個人,從來都是心儀他的,原來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竟是這樣的心事。

這個傻子。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女人,心裏只一片草木榮華,他撫上她蒼白的臉,輕輕吻了上去。

“常青,”周衍疲憊地笑了,他多年克制,甚至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未曾想,他的将軍愛的一直是他。

周衍從此每每處理完了政務,總要去桃花殿看沈常青一眼,确定她無恙才能安心。

直到有一日,桃花甚豔,一人就着汨汨月色耍了一段花槍,眉頭微挑,神色嚣張,遙遙沖他一笑:“別來無恙。”

沈常青醒了。

沈常青走了。

周衍送她到城門,隔着漫長的歲月,他再一次送別了他的将軍。

沈常青勾着他的脖子留下了一個綿長的深吻,笑道:“周衍,以後塵歸塵土歸土,好好娶妻生子。”

天下無不可往之處,無不可做之事,潇灑自在,這才是沈常青。

“好。”周衍深深看着她,終是道:“我等你。”

沈常青笑着搖搖頭,翻身上馬,再一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仿佛沒有什麽能夠羁絆她。

哪怕是多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周衍定定站着,只低聲道:“我等你。”

沈常青騎着馬走過山河萬裏,走過人間煙火,終于在一個荒涼的小山村逝去。

彌留之際,她笑了。

她這一生,不負沈氏一門榮光,不負寧國百姓,卻偏偏負了他。

她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年,所以她想離他越遠越好。

或許他能忘了她。

只是這麽多年藏着的心事終是被他知曉了,到底愧疚。

那年一場夜宴,那少年孑然一身地立于劍下,她順手替他擋了一劍。

誰知竟一眼沉淪。

她慌亂地逃去邊疆,她裝作若無其事。她裝作心儀他人。

她甚至只能裝作醉酒倒入他懷,無數次的怦然心動騙不了她自己。

那樣耀眼,那樣明亮的人啊。

她這麽一個在戰場上厮殺,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如何配得上。

她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溢出。

周家皆情種,是她誤了他。

只是不知會否有人在他死後,也為他放上一支桃花。

山河風月,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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