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負
不負
“定不負卿意。”
他把天下視為己任,亦将她存放心頭,片刻不敢相忘。
一
嘉元二十一年,大衍朝政治清明,國富民強。
年近六旬的雲相駕着驢車告老還鄉,全城相送。
如今天下太平,正是盛世,締造這場盛世的人卻都已遲暮。
年少風月,皆已成空。
雲相一路風塵仆仆,望見太虛山石碑之時,卻是近鄉情怯,踟蹰不前。
高坐于山門旁青石之上的童子冷眼瞧她,吹出的笛聲卻是清脆入耳,悠遠孤寂,一如從前。她卻覺得,少了些什麽。
“來者何人?”
恍然如夢。
二
“來者何人?”
小叫花被這空谷之音吓出一身冷汗,當機立斷跪在青石山門前,幹脆利落地“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匍匐于地,鼓了一口氣,壯着膽子道:“人人都說太虛山是神仙住的地方,能找到的都是……有……有緣人,俺不想成仙,俺……俺只想讨碗飯吃……”
她語無倫次地說明來意,也不敢擡頭,趴着半晌,方才聽到低低的笑聲。
Advertisement
這仙人也忒沒風度。小叫花憤憤不平,卻把頭俯得更低了。
“姑娘,”那人笑着開了口,“太虛山不過是世外學府,非仙道。地上涼,快起來吧。”
小叫花聞言擡頭,這才知道面前之人只不過是一個少年,身着裝腔作勢的白衫子,這才唬得她白白給人當了笑話。可轉念一想,若是讨好這厮,說不定就能在這山上白吃飯了,民以食為天。于是乎,她帶着壯士割腕般的決心掏出了自己渾身上下僅有的一枚銅錢。
“喏,這是錢。”
少年失笑:“我自然省得。”
“那你還不收着,”小叫花一本正經地把銅錢放到少年手心,正色道,“給自己買點好吃的,看你瘦的。”
……
山主終于被驚下了山,只因守門弟子一臉匪夷所思:“林師兄于山門前狂笑不止。”
這般不尋常之事,師傅自然要去一探究竟。
此日,太虛山收了第一個女弟子,山主賜名曰:雲白。
太虛被世人傳得神乎其神,其實只是清貴子弟甚多,建功立業者甚多,再者就是,山主忒活潑了些,委實像民間那些不入流話本子裏的世外高人。
雲白作為一個混跡過市井的小人,講得一口漂亮話,處事圓滑、勤勞能幹,不出半年,俨然已與諸師兄弟相熟了,修習六藝經書時還能得他人幫扶一把。
林奕自幼便是個熱心腸,心系蒼生疾苦,理所當然對初見時可憐見的小師妹格外關照。
只是他根骨奇佳、出身名門,很難理解為何有人連一根竹筆都握不住。
“雲白,身要正,手要穩。”他啼笑皆非地糾正她的姿勢,暗暗嘆氣。
“林師兄,你可知你像極了一人?”眸如點漆的師妹用手拖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何人?”林奕撩起眼皮看她,覺得此厮嘴裏吐不出象牙。
“像極……像極王屠戶的傻兒子,讀書讀瘋了,每天嚷嚷着教老母豬念書……”雲白“噗”地笑出聲,自個兒趴在書案上樂不可支。
“嗬,”林師兄無奈扶額,深覺雲師妹悟性驚人,極有自知之明。
“我可沒胡說,”雲白擡起頭,一本正經地辯解,“我還記得那人成日念的兩句詩呢。”
“哦?”林奕挑眉看她。
她朗聲答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字正腔圓,若有其事。
林師兄便如往常那般溫潤一笑,而後,拂袖離去。
雲白似笑非笑地瞧着林師兄憤然離去的背影,學着那人的模樣握住竹筆,下筆卻是二字,酷似那人字跡:林奕。
因着山主的真性情,深山苦讀的日子倒也有幾分樂子。适逢京城老友托人送了些上等佳釀,他人家便風風火火操辦了一場圍獵,帶着諸師兄弟去太虛圍場狩獵,收獲頗豐。
平日片刻也不敢懈怠的名門貴子們,畢竟也只是少年兒郎,難得鮮衣怒馬、一展身手,個個意氣風發,抱着酒壇豪氣幹雲,每個人的眼裏都像有一片清平人間。
雲白雖是女流,卻也生性豪爽,近日武藝精進不少,也不料,騎馬射箭居竟穩壓一衆師兄,拔得了頭籌。
諸師兄面上雖不顯,心裏卻是不爽,一吃酒,更是失了世家風度,非要拽着人家喝出個勝負。
雲白推搪不得,心裏也從沒把自己當成個姑娘,牙一咬,心一橫,仰頭便灌,一壇酒下肚,大呼:“爽快!”
好久沒這般盡興了,這月,怎也似當初那般圓?
雲師妹暈乎乎仰着臉,眼淚淌着月色汨汨不絕。
三
林奕自小謹記“酒色誤人”的聖訓,借故沒去圍獵,一個人坐在青燈下研讀兵書,只是心緒煩亂,半晌不曾落筆,一大滴墨汁重重在紙頁上暈開。
他這卻不曾發覺,心裏全是不相幹的想法:她區區一個女子,又能吃幾口酒?若是貪杯醉倒在野外,豈不是……心思愈發亂了,向來心如止水的林師兄難得慌亂。
山主年紀畢竟大了,見諸弟子喝得盡興,便吩咐各自回去安歇,是以林奕趕到時,只剩一個白影子落寞地抱着一壇酒,靜靜坐在樹杈上。
“可是昏了頭下不來了?”他聲音一貫溫和,卻莫名摻了一股子炮仗味兒。
“是啊,”雲白側着頭看他,嘴角微微上揚,“師兄可是特意來接應我?”
這副混賬模樣着實可恨,林奕一肚子憂慮全化成了火氣,君子端方地往那兒一坐,淡淡道:“待你摔倒在地,我自然找繩子拉你回去。莫要擔心。”
雲白是個典型的蹬鼻子上臉的小人,見他這麽一副雲淡風輕的冷樣子,立時樂了,居然真的一扔酒壺,不要命地往下跳。
她從小在草原的馬背上長大,摔倒早就是家常便飯,後來在別人家前乞讨,也曾被主人一腳踢下臺階,頭破血流,灰頭土臉,狼狽而已,她早已習慣。
沒想到,這次沖進鼻孔的,不是混雜着泥土的血腥味,反而是清淡的暖香。
雲白倏忽就笑了。
林奕本來就被氣得半死,見這厮一臉賤兮兮,恨不得把人撂地上,卻又無意瞥見了她眼角殘留的眼淚。
她每天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快活模樣,他也只當她是哪家離家出走的倔姑娘,如今想來,倒是可疑得很。一時有些心軟,咬着牙把人甩到背上,忍辱負重地走在夜色裏。
雲白從來沒被人背過,張了張嘴,竟也無話好說。
“你啊。”林奕輕嘆一聲,只覺自己的良好修養全便宜了這不要臉的混賬東西。
雲白輕緩的鼻息噴灑在他脖頸間,讓他極其不自在。
“雲正兄。”她一本正經喚了他的字。
“嗯?”
“多謝。”
林奕腳步微微一頓,張了張嘴,也是無話可說。
背上的女子似乎睡着了,一滴涼涼的淚水滑入他的衣領。
四
太虛的日子過的格外快。雲白的功課精進神速,脾性頗有山主遺風,加之生性豪爽、為人随和,深得人心,早被視為下一任山主。
“師妹,在山上雖然寂寞了點,但也不失為一個修養終生的好去處。多多保重。”平素交好的一個師兄出師下山前拍了拍她的肩,然後一騎絕塵奔赴疆場。
少年英姿,馳騁天地間,帶三尺之刃,立不世之功,遂不枉此生。
“不必不舍,”林奕走到她身邊,所有心情都被藏在一張和煦的面皮下,“這山上的,大多是世代簪纓的士族出身,早晚有自己的使命要擔當。”
怪不得,弟子百人,山主偏偏擇中了她,原來是看定了她無依無靠,孤身一人,身無重任。
“那你呢?”雲白扭頭看他。
林奕目光閃爍,不發一言。
她執拗地昂着頭,似要等着他說出個所以然。末了,二人竟是相顧無言,雲白扯扯嘴角,拱手行了個禮:“唐突了,師兄莫要見怪。”
他從來就是最卓爾不群的那一個,又怎會是一般人家的公子。也是她太不自量力,居然敢……
“雲白,”他聲音略有沙啞,低聲喚她,待她回過神,卻是沒了下文。
“師兄,你也忒小家子氣了。”雲師妹一如既往笑得開懷,卻又平添幾分落寞。
“該走走,該留留,大家各自安好,山水有相逢,哪那麽多牽牽絆絆,拉拉扯扯。”
她一直是個灑脫的女子,擁有草原和大漠的風度,她從來不能兒女情長。況且,一廂情願的緣分總是要盡的,在這山上當混吃等死的頭等閑人也不錯,往日的仇恨與糾葛,都算不了什麽……
全都,算不了什麽。
雲白大步向前走着,尋一千個一萬個由頭說服自己,卻覺得一寸一寸心牆慢慢塌陷。
京城的書信不斷送到太虛山,一個個弱冠之年的師兄辭別師門,頭也不回地回歸宿命。
終于,林奕抱着兩壇桃花釀敲開了雲白的房門。
月光,松徑,流水。
當真是送別前的好景色,雲白只暗暗遺憾自己不曾學過半曲《折楊柳》。
林奕平素滴酒不沾,卻也是個海量之人,悶着頭喝了半壇,不露絲毫醉色。
“又不是生離死別,師兄,你不必這般舍不得我。”雲白吃了一口酒,斜眼看着他,笑得開懷。
“遇見你,不枉此生。”林奕并無玩笑之色,揚手舉壇,先幹為敬。
“林師兄終于肯自報家門了?”雲白微微笑着。
“京城,林家。”林奕居然真的正色回答。
京城,林家。
果然,林相之子。三世清貴,少年英才。
雲白不發一言,仰頭把酒一飲而盡,将噴薄而出的眼淚盡數逼回。
“可否,将你的身世告知我?”林奕一向溫和的目光蕩漾着柔光,像從天而降的救贖。
雲白覺得自己那點破事也沒什麽好藏着掖着的,便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水,盯着天上無數的繁星,澀然開口:“我出生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父親是北夷十八部的王。後來啊,他死在了大衍将領手裏,兄長接管了草原,他想同大衍和解,部落裏就爆發了叛亂,大火燒掉了我們的帳篷,只有我一個人,活着逃出了草原。最後,一路行乞,在此安家。”
她聲音平和,無悲無喜,似乎在講述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林奕愣愣看着她,眼睛裏是溶溶的月色和無盡的悲憫。
她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低聲哀求:“不要那樣看着我。”
求你,不要……憐憫我。
林奕終于伸出手,将她擁進懷裏,明明是來告別的,這讓他如何走得了?
“雲正兄,”她趴在他懷裏喃喃開口,“你可見過塞外的狼犬?
它們能一下咬碎人的頭骨,長年游蕩在邊疆戰場,啃噬死去将士的血肉。
你說,那些人該有多卑微。以身許國,葬身狗腹。”
她擡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溫聲開口:“答應我,給人間一個河清海晏,好不好?”
林奕看着她的眼睛,末了,只道:“定不負卿意。”
五
大衍和十八部打了多年的仗,如今天子已入暮年,剛存了幾分和解的念頭人就病倒了,朝堂上波谲雲詭,邊疆的戰事反而成了次要的。
未及年終,林相的家書就馬不停蹄送達了太虛山,不容人有半分兒女情長之隙。
林奕草草拜過山主後便策馬揚鞭而去,同之前的師兄弟一樣,不曾回頭。
雲白沒有去送他,一個人坐在樹杈上愣神,只覺山空水空,四大皆空,仿佛那個人帶走了太虛山所有的生機。
“貪得無厭。”女子對着水中的倒影笑罵,“在狗嘴裏搶食的時候不是只求今後一生安穩,吃喝不愁嗎?怎的如今……”
還想要他。
“癡心妄想。”雲白覺得臉頰冰涼,伸手一摸,滿是淚水。
山上同輩師兄弟越來越少,不過仍有年幼弟子上山,也算不得人煙稀少。只是雲白每每在臨了帖子後不由自主擡頭張望,遍尋那人不見後,才鈍鈍覺出些物是人非的茫然。
本來流水般奔騰向前的日子似乎凝固了,令人,幾欲度日如年。
“雲白,”山主難得正經找她說上一回話,端着一派洞察世事的淡然,“你應明白,此事強求不來。”
“既然毫無辦法,不如趁早習慣。”
“弟子受教。”雲白恭敬颔首。
自此一掃頹靡之态,課業習得愈發勤勉,不斷給自己找苦頭吃,仿佛練得精疲力盡、癱倒在地便能沒了思念的心思。
曾經的血海深仇都能在恥辱和磨難中歸于平靜,怎麽這點癡戀遲遲過不去?雲白郁悶至極。不過,原來亂成一團的心緒竟也在單調重複讀書、練武、習字的日子裏漸漸穩定。
雲姑娘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養出了世外高人的淡然,卻在看到守山童子手中書信的那一刻,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林奕的字跡被她模仿多年,早已十分熟悉,如今更是多了幾分沉穩大氣,她如獲至寶地揣在懷裏,卻在逐字逐句讀完之後暴跳如雷,撇着嘴冷冷一笑:不愧是林師兄。
中規中矩,溫和有禮,問候了山主,問候了師兄弟,問候了太虛山的雲霞,問候了太虛圍場的虎兔鹿鷹……偏偏,片字不曾提起她。
“豈有此理!”雲白泫然欲泣。
歷經人間風霜的山主終于忍不了她這麽一副癡心不改、毫無出息的死樣子,打發她去京城替他向故人祝壽。
雲白登時死灰複燃,駕着裝着桃花酒的牛車就上路了,滿心歡喜,滿心忐忑。
她曾在市井小人中摸爬滾打,料是上山多年,處理一路上的瑣事也不減熟撚通透。加之看起來一窮二白的山主給了她不少銀兩,路走得格外格外順暢,半月便趕到了京城。
不曾想,剛入城,就聽到了他的名字。
京城的女童聲聲唱着:“要嫁便嫁林家郎……”
京城最負盛名的狀元郎,被皇帝破格挪入翰林院,媒人幾乎踏破了林家門,更甚,惹得長公主癡心全付。
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像箭一般狠狠紮在她心窩。她明明知道,明明有了準備,他這樣的人物,哪家的小姐會不眼饞,只是親耳聽到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種心境。
林奕,林奕,你真敢……
雲白心不在焉駕着牛車,繞了好幾個圈子後終于找到了太傅府,擡頭卻看見了從前相熟的二師兄。
“師妹凡心難耐,居然親自下山了。”二師兄笑意盈盈開着玩笑,招手吩咐下人接過車子。
雲白有些無措,心裏又難受得緊,一時只能幹巴巴慘淡笑了笑。
“得了吧你,比哭還難看,”二師兄還是一副熱心腸,命人牽來一匹馬,好意提醒道,“林家家規甚嚴,林奕自翰林院回府後便不得私自外出。你此時趕去宮門口,說不定還能見到。”
雲白奪步翻身上馬,一邊大呼“多謝”,一邊幹脆利落地一騎絕塵而去。
太傅府離宮門不遠,她到達時宮裏當值的官員還未離開,面帶冷氣的侍衛一字排開,她只能遠遠等候着。
這麽久了。
他,可曾……思念她?
六
雲白沒有料到,曾經幻想過多次重逢的場面,卻這般難堪。
縱然官員衆多,她還是能一眼就看到他。
渥青官服,挺拔身姿,出類拔萃。
還有恨不得把天下扛在肩上的傻氣。
“林奕!”從宮門中沖出一匹棗紅馬,馬背上的紅衣女子明媚傾城,縱馬橫在了他面前,嬌縱蠻橫又自有一派女子英氣,必然不是凡品。
雲白半張着嘴,終于沒發出聲音。隔得太遠,她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卻将他瞧得分明。
疏離有禮中,摻雜着無奈。
無奈。
終于另有女子來讓他苦惱,讓他無奈,讓他動心了嗎?
雲白覺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上,虛虛浮浮,混沌不清,待她回過神,載着那人的馬車已遠去了,嬌俏的公主也早不在了。
風華絕代的人本來就應兩兩相配,她作何難受?她這麽一個卑賤骨子,又有什麽資格肖想他?走出太虛山,天大地大,她亦不過是個頂稀松平常的女子罷了,憑什麽令人念念不忘?
雲白倚在身側的樹幹上,涼薄的月色淌了一地,像極了他背她回去那晚的月光。
“抱樹痛哭,你可真是沒出息!”這女人一邊數落自己,一邊“嗒嗒”掉眼淚。
“知道沒出息還哭。你啊。”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三分無奈,七分寵溺,一如往日。
雲白猛然回頭,胡亂擦去眼淚,才把月下的那人看得分明。男子一襲家常白衣,芝蘭玉樹地立在她面前,真真切切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還不過來。”林奕看她一臉走狗屎運的不可思議,真真氣笑了。
雲白躊躇着走了兩步,正為自己的狼狽模樣不知所措,卻被那人一把拽進了懷裏。
溫暖,幹淨,讓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怎麽愈發愛哭了,”林奕聲音帶笑,溫聲道,“聽季常說你來了宮門口,怎麽,準備在這兒抱着樹過夜?”
雲白沖他翻了一枚大白眼,心道:我還想想抱着你過夜呢,你讓嗎?
向來不惹塵俗,拒絕所有莺莺燕燕的林公子趁着夜黑風高,偷偷把一名女子帶回了府,不過,這小動作自然瞞不過他老子。
是以林奕一進書房,就聽到了他爹怒氣沖沖的大喝:“跪下!”
林公子一臉雲淡風輕,衣袍一掀,君子端方地跪下。
“逆子!”林丞相素來是個斯文的讀書人,這會兒氣得急了,暴跳如雷地把戒尺摔到林奕身上,吼道:“為父如何教你的?酒色誤人!當斷不斷,你想作何?!這天下百姓還不及她一人重要?”
林奕不發一言,等到林相氣撒夠了,才朗聲開口:“兒子不孝,未能清心寡欲,發覺之時,已入骨髓,望父親成全。”
話罷,重重叩在地上。
父子倆冷冷對峙了片刻。
“罷了,”林相疲憊地坐下,緩了一口氣,冷聲道:“現下朝局動蕩,實在不是你兒女情長的時候,盡早送她走,一切等日後再議。”
林奕匍匐在地,斟酌片刻,只道:“遵命。”
雲白十分安生地縮在林奕的園子裏,每每覺得自己是金屋藏起來的“嬌”,頗為愉悅,只是林奕雖閉口不言自己身上的傷,她也能覺出這偷安的日子總歸是要盡的。
不曾想,林丞相居然這般容不下她,趁着林奕當值,親自給她撥了一輛馬車。她自然省得丞相大人的意思,雖然期冀着再見他一面,終也是不能了,便解下車輛,策馬離去。
雲白雖不甘心這樣離去,但又怕給他添什麽麻煩,加之皇帝病危朝堂人心惶惶,她不能留下拖累他。
回太虛山的路,她整整走了兩個月。每到一地,都存着幾分僥幸,想着會不會回頭就能看見他打馬追來。
經這麽一折騰,回到山上,已經是“人比黃花瘦”了,相思成疾,不減反增。
所幸,林奕的手書使枯萎的花兒恢複了精神氣。
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卻讓寫的人、看的人,萬分珍重。
“定不負卿意。”
他把天下視為己任,亦将她存放心頭,片刻不敢相忘。
七
雲白不知道,自己返回太虛山的兩個月,是大衍京城中最亂的兩個月。
天子駕崩,諸子争位,鮮紅的血一次次濺上大紅的宮牆。關鍵時刻,林相拿出皇帝密旨,擁立九皇子為新皇,為堵上天下悠悠衆口,一生清廉正直的林丞相以死明谏,倒在金銮殿上。
新皇名正言順地登基,以鐵血手段□□,鏟除逆黨。
林奕,被擢為新相。
雲白也永遠不會知道,那人如何披麻戴孝地跪在祠堂裏,跪在父親的牌位前,一筆一劃寫下了他一生的承諾,不是名垂千古的功績,亦非流芳百世的賢名,只為一個女子,一個讓他傾注了畢生愛戀的女子。
新皇亦是個有野心的君主,平定了叛亂後便野心勃勃地瞄準了邊疆。與十八部的仗打了多年,剛露出些和解的苗子,眼下局勢又緊了起來。
朝堂之上主戰派一支獨大,不少人袖手旁觀明哲保身,幾個主和的老臣也被一一外放,志得意滿的新皇随口問道:“諸愛卿可還有異議?”
滿朝文武鴉鵲無聲,唯有一人不合時宜,聲音朗朗:“臣以為,甚為不妥。”
此日,京城的茶樓裏又添了新的話本子:林相于朝堂之上公然與皇帝唱反調,舌戰群臣,不落下風,氣得新皇拂袖而去。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吹噓林相的風采,一衆士子拍手稱快,整日擔驚受怕的百姓似乎也微微松了一口氣。
然而,在皇帝的授意下,戰火還是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派往北疆的将領大多是皇帝的椒房之親,有才能有威名,卻絲毫不顧念士兵死活,行伍半月,餓死凍死之卒不計其數。
林奕雙手顫抖地撫摸着死去将士的名冊,忽然想起了雲白說過的話。
“以身許國,葬身狗腹。”
于是乎,當朝丞相林奕再次驚駭了世人,他長跪于宮門前,請求親自帶兵奔赴疆場。
“聽聞咱們這位丞相大人師出太虛,果真不同凡響,”皇帝的眸光晦澀不明,把奏折随手扔到地上,“準了。”
雲白素來無夢,近日卻是噩夢連連。
屍體如山,骨血成河。銀袍白甲的将軍只身一人和敵軍混戰,一波一波的士兵拿着長矛沖上去,終于,那人身被數十劍,跪倒在地。
大雨滂沱中,渾身是血的将軍褪去渾身冷毅,微微一笑,雙唇翕動,微薄的涼氣凝成淡淡二字,“雲白”。
她每每從睡夢中驚醒,強自寬慰,只當是哪個從戎的師兄,卻在不小心撕裂了手書後頓感不妙,莫名慌張,仿佛生命也被撕裂了一塊。
山主見她坐立不安的模樣,只道人各有命,便将京城故友的書信遞與她看。
雲白心覺不妙,顫顫巍巍接過信,看見“林相親自督軍”六字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四處鋒鳴,剛走出一步,就腳步虛軟地跌倒在地。
是林……林奕麽?
“此一去,怕是再不能回頭了,你可想好了?”
“但求無悔,弟子告辭。”
女子打馬而去,奔赴此生宿命。
雲白瘋了一般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馬,終于在北疆的葉城倒下。
睜開眼時,發覺自己處在城中一家客棧之中,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卻被連人帶被一把摟進了懷裏,溫暖,幹淨,一如往常。
雲白眼淚滾滾而來,向來不信神佛的她忽然就想向老天爺叩上一百個響頭,一生茹素。
“你來作何?”那人的聲音已略微沙啞,和煦中多了一份血性。
“念你思你想你,如癡如狂。”雲白破涕為笑,端視着林奕的臉,只覺一眼萬年,終生不厭。
“你啊,”林奕緊緊抱着她,像是護着稀世珍寶,口是心非地微微嘆氣,“就知道給我找麻煩。”
雲白終日扮成士兵,與林奕幾乎片刻不離,卻也将邊疆的形式摸清了幾分。
林丞相雖是名譽上的督軍,卻被架空了權,幾個精明的将軍聯起手糊弄他,可林奕又豈是這般好相與的,剛出手就亂了他們的陣腳。
雖然形式不壞,雲白還是惶惶不安,多次想開口勸那人,卻又張不開口。
“不必擔心我,”林奕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她,周身正氣卻是不改,“曲意逢迎,阿谀奉承,無視民生疾苦,我這輩子都做不到。”
雲師妹微微一笑,只覺自己三生有幸。
夜幕已深,雲白忽然驚醒,卻到處都找不到那人,她心驚膽戰,尋着随軍的季常便問。
“主帥有令,命督軍押送糧草到玉昆關,天氣嚴寒,敵軍出沒,他怕你遭奔波之苦,便悄悄帶人走了。”
雲白一言不發,随手拽過一匹馬便想千裏追夫,誰知一腳踏空,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待她醒來,剛欲縱馬離去,便被軍中的白幡驚得渾身發冷。
“是誰?”她瘋了一般抓住一個士兵,目呲欲裂,聲音顫抖,“是……是誰?”
未等那人開口,雲白就被人扣住手腕拉回了營帳,等她看清季常的臉時,只覺一顆心沉進了水裏。
“林……林奕呢?”雲白聲音沙啞,故作鎮定,渾身顫抖。
“先吃飯吧,我去給你拿……”季常目光有些躲閃。
雲白卻用蒼白的手一把拽住他,冷冷追問:“林奕呢?”
像個執迷不悟的孩子。
季常像是抽離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押着糧草在雁平山遇襲,八百人,被兩萬人包圍,他愣是撐了一宿,以一擋百,被生生耗死……”季常早已泣不成聲,滿眼的紅血絲可悲可怖。
雲白仿佛離了魂,愣愣看着遠方的一線白,忽然就笑了,冷聲質問道:“堂堂督軍親自押送糧草?他苦苦支撐時援軍何在?”
季常雙手緊握,不發一言。
“怎麽,心虛?”雲白癫狂一般随手拎起銅燈盞就往季常身上招呼,他卻是定定跪着,任她動手。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為什麽都容不得他?”雲白癫狂一般扯住季常的衣領,冷峻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淚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季常雙目緊閉,一字一頓答道。
雲白松開他,跌坐在地。
是了,只能怪他,怪他驚才絕豔天賦異禀,令龍榻上的人不得安睡;怪他胸懷天下愛惜将士,得到三軍的擁護;怪他清廉正直不肯逢迎,每每攪人謀局……都怪他。
是她的林奕卓爾不群,紮了那些人的眼,可他是林奕啊,他怎麽會死啊,他怎麽可以死?
雲白拖着病體騎馬去了雁平山,适逢大雨滂沱,一點一點清掃着那人留下的最後痕跡。
她一個人坐在沾染了血跡的土地上,大笑出聲。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雲正兄,平生所願尚未實現,你怎能這般撒手就走?”
“你終究還是要,負我。”
她放聲笑着,終于,一口黑血咳出,同地上的血跡融合在雨水裏。
雲白匍匐在泥濘的土地上,感受那個人最後的溫度。
“林奕,夫債妻償。這天下,我替你擔着。”
八
大衍軍裏忽然多了個清瘦的士兵,卻總是是戰場上最不要命的那一個,仿佛與夷人有什麽血海深仇。
從普通兵丁,到馳騁疆場的大将軍,雲白整整用了五年。邊疆的風沙磨去了她的棱角,卻撲不滅心裏那團熊熊燃燒的邪火。
她殺伐果斷,冷靜理智,帶領衍軍蕩平了北夷十八部,自此邊疆再無狼煙起。
這麽一個奇才,卻在班師回朝、論功行賞時分文不取,自請入翰林院,舉朝震驚。
她無時無刻不在僞裝自己,步步為營,陰謀算計,憑着瞞天過海的本事一點點取得了皇帝的信任,買通禦醫下毒,聯合朝臣在皇帝病弱時逼其禪位,自此一手遮天。
可也是這個女人,整頓了朝綱,安定了天下,親手締造了太平盛世。
九
太虛山的老山主駕鶴西去多年,新的山主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家人士,并不在意山上忽然多出的這個人。
雲白拾級而上,走過年少的歡喜與失落,末了,竟手腳麻利地爬上巨大的樹幹,終于,就着蕩漾的月色,顫顫舉起手中酒壇,對月暢飲,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呢喃道:“雲正兄,你看這江山如何?”
她亦終于,不曾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