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竹又生
青竹又生
“上神,找到了。”小仙抱着成堆的竹簡,聲音悠悠穿透幾片浮雲。
“這絲若隐若現的氣息源自人間——江南孫家剛出世的公子。”
又清執書的手微微一顫。
人間。六道輪回。
竟然……是在那裏。
一
又清下凡的那年,孫藝程剛剛滿月,孫府的小厮穿着一新,在整個江南敲鑼打鼓地撒銅錢,逢人便要讨個彩頭。她輕而易舉地混進孫府當了個婢子,仗着渾身的靈氣和一股子聰明勁兒,很快取得了孫夫人的信任,被指派去服侍孫家大公子。
她以為風光的滿月酒足以看出孫大公子在府裏備受寵愛,卻不知道世間的人最愛欲蓋彌彰,用浮誇的形式遮掩一些事實,就比如,孫藝程是個天生的瘸子。
從孫夫人複雜又糾結的目光中,又清看不到一絲母親應有的疼惜,她只覺得恥辱,是這個孩子,讓她在孫家擡不起頭,所以她的不滿盡數化為了對新生嬰兒的不管不問,只打發了又清一人去偏遠的院落照看孫藝程。
後來又清回味起孫夫人最後叮囑她的那句“好生照料我兒”,心裏只覺得萬分厭惡,同時被素未謀面的這個小公子勾起了點點泛濫的同情。
那日呢,豔陽高照,清風徐來。又清從奶娘手裏接過了襁褓,生來不哭不鬧也不笑的小公子居然“咯咯”笑出了聲,一雙東珠樣的眼睛緊緊鎖着她,透出幾分清氣,幾分歡喜。
又清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揚,感受到了一種銘刻于骨的熟悉,一縷縷白色的仙光瑩瑩缭繞。
孫藝程打小就不同,他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孩子,眼睛大且靜,沒有分毫孩童的活潑,所以在孫家長輩那裏僅存的幾分關注也被剛出世的二公子孫明浩霸了去。是以他的地位愈發微妙,當面恭敬的丫鬟小厮,在背地裏的閑話卻是不斷。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将來繼承江南孫家的,是二公子。
一來二去,孫大公子越來越沉默寡言,每日只躲在自己的居所看看書,寫寫畫畫,身邊也只有又清化身的貼身丫鬟“清兒”。
又清委實不是個好婢子,洗衣做飯通通離不開法術,總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捏個小訣,而後心虛地四下張望孫藝程的身影。不知為何,明明是一個垂髫之年的孩子,還是她一手養大的,沉靜如水的模樣卻像一樽年逾百年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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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藝程日子過得平淡至極,整日埋頭苦讀,還酷愛挑燈夜讀。又清擔心他年紀小身體吃不消,總是在夜裏熬上一碗素肉粥,輕手輕腳地給小公子送去。
朦胧的燭光下,孫藝程微微蹙着眉頭,支着下巴冥思苦想,一副極為入神的模樣,卻在她放下瓷碗的那一刻擡起頭,嘴角一彎,尚顯童稚的臉上浮現出一對梨窩。
又清常常忍不住去捏他的臉,這廂小公子卻又癟了嘴,伸手打掉她的手指。
孫藝程對同齡孩童愛玩的小玩意兒嗤之以鼻,一味将自己埋進書堆,又清覺得甚為不妥,想要讓他開懷卻又苦于摸不透小公子的喜好。
直至梅子黃時,她坐在孫府的馬車上送孫藝程去學堂,可盡管街上再繁華熱鬧,孫藝程也視若無睹,只垂着眼簾自顧自溫書。
又清覺得無趣至極,百無聊賴地挑開車簾向外張望。
街角有個小孩童鬧着要吃糖人,委屈巴巴地扯着娘親的袖子,使了性子撒潑打滾。孫藝程目不斜視,抓着書角的手卻是輕輕顫動了一下。
料是這樣細微的小動作也瞞不過又清的眼睛,權當他對那凡人口中的糖人生了趣味。當晚便混出孫府喜滋滋地買了一把不同樣子的糖人,不想回府時卻被管家堵在了黑乎乎的後院門口。
管家眼裏淫光乍現,發福的身子像一塊肥豬肉,一步步緊逼她而來。
又清背着手,攥緊了粘着糖人的竹簽,正尋思着要從哪個角度将他一腳踹下荷花池,連廊上卻幽幽冒出了一豆燈火。
“誰……誰?”
管家心虛地回頭張望,卻見孫大公子提着一盞燈籠站在廊前,少年的目光陰沉寒冷,聲音也帶着不善的喑啞:“你在作何?”
盡管孫藝程在家裏不受寵,但他畢竟是主子,是孫家的大少爺,管家沒膽子沖撞這個少年老成的公子爺,讪讪笑了笑,編了個漏洞百出的謊話,急匆匆離開了。
又清看着一塊落荒而逃的豬肉,“噗嗤”笑出了聲,在小公子眼裏的陰郁達到頂峰之時,拿出了藏在身後的一把糖人,眉眼彎彎地看着他。
孫藝程眼裏的冷意一瞬間化為了楞充,皺着秀氣的眉頭盯着看了半晌,終是伸手接過了一把子黏糊糊的東西,少年清朗的聲音裏透着半分的無奈:“清兒啊。”
又清疑惑地挑挑眉。
“……謝謝你。”
二
江南的上元節很是盛大,孫府一大家子到城裏最大的荷花塘放花燈。
孫藝程腿腳不方便,一直站得離爹娘遠遠的,看着孫明浩在人群中央前呼後擁,嘴角忽然一彎,迸出一抹嘲諷的弧度。
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顯得凄清落寞的他忽然被人捏了捏手,他愣愣擡起了頭,看見又清一雙明亮至極的眸子忽閃忽閃,像極一顆星子。
她張了張嘴,似乎說了什麽,然而人群終歸太嘈雜,他沒有聽到,但心裏卻有一股暖流潺潺而過。
幸好,還有一人,記得他。
放完花燈,孫藝程借故身體不适,早早回了孫府。偌大的府邸此刻顯得空蕩蕩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居所,又清在後面不近不遠地跟着,不敢上前去扶。他一向如此冥頑,哪怕摔倒也不肯借助他人之手。
天上的月亮太輕太淺薄,少年的身影愈發顯得單薄,他擡起頭,滿天的星河盡數落進瞳孔,很亮,很好看。
又清沒來由地心疼,一捏訣,清幽的庭院瞬間灑滿了星光。一剎那點亮的院子顯然吓了這小公子一跳,但終究年少,很快咧開嘴笑了。這是又清第二次看到他笑得這般開懷,頓感欣慰,沒想到孫藝程扭過頭來,一眼便看到了藏在角落的她,言笑晏晏。
他一向是個聰慧的孩子,又清知道他必然是知曉了什麽,但他識趣地不問,拿出随身的玉簫,就着涼涼的月光吹奏起來,回蕩開的曲子潺潺似流水。這樣難得的美景,酷愛附庸風雅的又清自然不願錯過,便随手化出一把劍,和着他的蕭聲舞了起來。
少年孫藝程并無半分訝異,眯着眼笑着看她。
她知道今晚她暴露得太多,但看到他難得的笑意,便不忍心不遂他的意。
孫藝程還是那個孫藝程,但是他笑了啊,她就覺得這天一下子就開了。
夜至一更,月上柳梢之時,又清隐了身形但孫藝程房中,輕手輕腳地為他掖好了被角,随後食指在他額頭輕輕一點,又化作一溜煙從窗戶飛了出去。
就當做一場夢罷。
從那日起,孫大公子愛上了作畫,他的丹青中只有兩個人,一吹簫少年,一舞劍玄女,月光戚戚,美好得讓人不忍直視。
“清兒,這夢甚是真實,可這女子是誰?我覺得甚是熟悉,卻想不起她的臉。”孫藝程手執狼毫,遲遲未落筆。
“公子,既然記不清,便該忘掉。”
“可是,她不介意被人忘記嗎?”
“是的,公子。她不介意。”又清低眉斂目,聲音淡淡。
“那好,我便忘了。”孫藝程依舊一副儒雅清淡的模樣,眸子裏一閃而過的光很快黯淡下去。
從那以後,他再不作畫。
又到年關,孫府兩位公子相繼生了寒熱。大公子這裏雖說也被請來了大夫,孫夫人還親自過來噓寒問暖了一番,但兩個兒子在她心裏的高下之分連又清也看得出來。
孫藝程一向寡言,此刻躺在上,偏了腦袋看站在床前的又清,一雙生得極好的眼睛一眨一眨,竟有幾分乖巧。
又清忍不住摸了摸他退了熱的額頭,嘆了口氣:“何必。”
他嘴角一彎:“以前還有些不甘心,今後不會了。”
他知道又清聰明,看出了他是故意讓自己染了寒。他只是不太甘心,現在好了,不再可憐巴巴地期待,一切便都不太重要了。
同樣是兒子,孫夫人可是在孫明浩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呢。
孫藝程閉上眼睛,忽然笑開,又睜開眼睛問她:“你可會說故事?”
看着他眼睛裏的光亮,又清無奈點了點頭,搬來一把竹椅,坐在他的床頭,徐徐講來。
用的是老人們慣用的開頭。
很久以前,有一個儒雅将軍,愛琴棋書酒,舞劍弄畫,國難當頭,便率領軍隊上了戰場,一戰成名。從此,他常年征戰沙場,為他的王開拓疆域。可是,這并非他心中所願,他從軍是為了保家衛國,而不是吞并他國。終于,這個将軍在戰場上被一箭穿胸,三軍動容。未曾想,咽下最後一口氣前,他飛升到天界成了神。
當時的天界也極為不太平,這個将軍便拿着将在人間就随自己征戰四方的劍繼續征戰四方,成了赫赫有名的戰神。後來,戰神與魔神同歸于盡,魂飛魄散。那把劍卻留了下來,早有了靈識的劍修成人身,也飛升成了神仙,一直苦苦追尋戰神的蹤跡。
“她找到了麽?”孫藝程問道。
“應該……找到了。”又清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把劍,何名?”孫藝程挑了挑眉,又發問。
又清一驚,沒想到他居然這般問,嘴角一扯,笑容慘淡:“又清,又清劍。”
“戰神呢?”
又清的目光變得愈□□缈:“懿司上神。”
孫藝程不再說話,又清也完全陷入了沉默。
這個故事不好,說得她幾乎心力交瘁。
沒人知道,在那麽漫長的孤獨歲月裏,那把又清劍是将軍,抑或戰神的唯一同伴,早有了靈識的劍,又怎能真正像個死物一樣對消失的他不悲不喜?
還好,還好。她撩起眼皮看了看孫藝程清俊的臉。
“那個将軍,期許怎樣的生活?”在她轉身離開之際,孫藝程的聲音驀然響起。
“或許,他喜歡煮酒烹茶,不問世事。做這世間一個混吃等死的頭等閑人。”又清腳步不停,聲音卻是帶着笑。
清閑且幸福,不必孤獨。
這便是那把劍對将軍的期許。
三
又清以凡人的身份在人間蹉跎了十幾年,看着孫藝程從幼年長到弱冠,出落得氣質卓然。他在木匾上書“清竹園”三字,挂在自己居所的木門上,在庭院中種下大片大片的青竹,整日裏書琴為樂,清閑潇灑。
又清覺得這樣陪他走過這一世也無不可,至少算是了卻最初的那樁子心願。
天不遂人願,也不遂神願。清竹園突如其來的大火燒空了她所有的期許。
孫藝程從未想過與孫明浩争家産,可才子之名遠揚的大哥漸漸成了孫二公子心裏的刺,受盡衆人寵愛的他唯恐孫藝程翻身搶走他的一切,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在清竹園燒起無名火,要他兄長的命。
又清将這凡人的心思看得透徹,不能輕易展露法力的她卻來不及阻止那一把大火。
孫藝程房間的火勢最為兇猛,又清捏了個護身訣,閃身進了他房間。出乎意料,孫公子輕袍緩帶,站在窗前,任由大火将他包圍,嘴角還噙着淡淡的一抹笑,頗有幾分風骨。
“公子!”又清驚慌叫他,抓起那人的手就往外拖。
“清兒,這火針對我而來,出不去的。”孫藝程的聲音還是清淡的,不慌不忙,任她拉着左右閃避火光。
又清忽然扭過頭,蒼白的臉在漫天的火光中蔓延出絲絲縷縷的紅暈,她伸手在他額上輕輕一點,将他狠狠推了出去。
孫藝程感覺自己仿佛是從火中穿過,身體卻分毫沒有灼燒的痕跡。他回頭看去,又清的笑臉逐漸消失在火海裏。
“公子,好好活着。”
他眼裏光亮一寸寸灰敗,忽然狠狠跌坐在地上,狼狽地笑出聲:“你看,你還是這樣說走就走。”
留我一個人,承受失去你的痛楚。
她不在了,還有什麽不能失去的?
又清帶着一身凄怆回到了天界,卻見司命早早等在了她神邸的門口。她疲憊一笑,招呼他進去喝盞茶。
司命擺手婉拒,聲音不悲不喜:“上神,小神是專程來勸你的。趁現在一切都還能挽救,收手吧。那孫藝程不是常人,你攪了他的命數,于你于他,不得善終。”
又清歪着頭聽着他講了半盞茶,倏忽就笑了:“司命,你可知曉人間有一詞,叫身不由己。”
她也想不再插手,可她做不到了。人間短短十幾年,她有了牽挂,無論是他的前世還是今生,都是她的劫難。她再不能說走就走,當個快活神仙。
四
又清再下凡之時,江南孫家已有了大變數。先是孫二公子染上惡疾,年少而亡。孫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口氣沒上來,倒在二兒子的靈床前。孫老爺近幾年纏綿病榻,也無心力看管家業。眼瞅着世家大族将由此沒落,一向不世出的大公子孫藝程竟憑一己之力撐起了孫家,将孫家的産業打理得有聲有色。
一時間,提親之人踏平了門檻,先前嫌棄他殘疾的名門閨秀都含羞請了媒婆去說親。
孫藝程此人,溫厚有禮,差人招待了上門人一頓茶水,不說二話,送客。任憑紅娘說得天花亂墜,他連個面也不露,無端惹了衆閨傷透心。
江南春雨蒙城,孫藝程在孫家名下的鋪子核對賬目,一襲青衫,白淨得過分的俊臉,頗有幾分孤竹遺世的風姿。
偶爾一瞥,青石巷中一綠衣女子撐傘路過,眉目彎彎,一雙眼睛明亮不落俗套,衣擺上繡了若有若無的暗竹,端的一派清逸。
孫藝程微微一愣,來不及撐傘便拖着殘腿追了出去,朗聲叫了一聲:“姑娘。”待那人清冷地扭過頭,他又懊惱自己的莽撞,一時間為難得手足無措。
“公子可是看我面善?”那姑娘輕聲笑開。
孫公子不由得點了點頭。
她輕飄飄轉過了身,一手執傘,一手高高舉起,翹起三根手指:“你是我到了江南以後第三個這樣說的。”
孫藝程沒來由得感到了滿心的恥辱,脫口而出的話被堵在嗓子眼,只得眼睜睜看她漸行漸遠。
等到人影消失不見,他才俯身撿起她掉落的青絹,上面清秀的“林又清”三字甚為顯眼。
孫藝程盯着看了半晌,目光纏纏綿綿與那三字糾結在一起,終是忍不住無聲笑了,周身常年不散的冷氣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還是那個幹淨的少年兒郎。
日上三竿。
又清坐在屋裏喝了三杯茶後,不出所料,有人輕叩了她新盤的小竹園的木門。又清仔細藏起唇角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前去開了門。
果不其然,門口站着個青衣小生,正是孫藝程。
又清斟酌着開口:“不知公子前來所為何事?”
“見人,交友。”孫藝程還是一貫的溫吞有禮,規規矩矩地作了一揖。
又清擡起頭看這個已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孫公子,發現他的眼窩深了,面色蒼白,唇角有了青色的胡茬。在她離開的這些日子裏,他偷偷長大了,像個男人了。一點一點擴大的笑意蕩漾在她清水一樣的眼睛裏。
公子啊,別來無恙。
五
又清戲說自己是個北方姑娘,因旱災苛稅而家破人亡,不得不到江南讨一口飯吃,賣畫為生。
這話當真說得漏洞百出,孫藝程卻像是真信了,又或是他故意陪着她裝傻,三天兩頭上門求畫。又清對他從來不推不拒,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思将他棄筆之前繪過的丹青一幅幅再次展現在他眼前。
為什麽呢,她不止一次笑話自己的小心思。明明不能讓他認出來,她卻故意将那些她參與的回憶一點點還原,雀躍他或許會想起……
孫藝程從來不動聲色,只是在她鋪開那幅月下吹簫舞劍圖之時,平淡的目光幾欲破碎,但他很快笑着掩去所有異樣,轉身與她談笑風生。
又清感到一股空落落的失望,仿佛一只螞蟻爬在自己心上,時不時咬一口,又疼又癢。
她走這一遭是為了什麽呢,她的将軍早不在了,不知何時,孫藝程只是孫藝程,可她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想要待在他身邊。
這算什麽,算什麽啊。
一愣神間,手中的青花瓷杯“咣當”一聲落地開花。又清急忙俯身去撿,一面數落自己,一面又不敢去瞥身邊的孫藝程。
還沒撿完碎片,一只白皙如暖玉的手卻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指尖被割破的一點殷紅尤為醒目。
那人清冷的聲音淡淡響起:“疼麽?”
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丢棄所謂的禮數。
而當他不再客套地保持距離時,又清卻有些不知所措,呆呆仰頭看他一眼,看到他緊蹙的眉頭,連忙抽回手,幹笑着擺手:“小事,無妨。”
孫藝程的眉頭又一皺,神色居然有幾分不滿。
然後,又清聽到他說:“我在意。”
她疼,他會在意,會心疼。
幾萬年了,不管是劍還是神,從來沒人在意她會不會疼,也從來沒人這樣鄭重地告訴她,他在意。
所以,怎能怪她心動?
又清回過神時,孫藝程已經開始着手為她包紮傷口,一板一眼認真的模樣還和小時候一樣,讓她心裏莫名一暖。
“姑娘,時候不早,在下告退。”當他收拾好地上的碎渣後,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謙謙君子,有禮地向她告辭。
又清覺得喉嚨有些幹澀,笑了一笑,幹巴巴說道:“好。”
就當一切是她一廂情願。
六
林又清這個名字逐漸在江南聲名遠播。
清風閣的花魁娘子,一等清倌,一襲白衣,撫筝弄琴,巧笑嫣然。
孫藝程拎着酒壺,滿眼紅血絲,狼狽不堪地跌倒在她面前,擡起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喃喃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一聲不響地離開,然後作踐自己,作踐他?
“不為什麽。”
又清冷眼瞥他一眼,耗盡生平最卑微的冷漠,轉身對他人投懷送抱。
身後那一雙灼灼的目光狠狠落在她身上,燒得她幾乎要丢盔卸甲。從來雲淡風輕的孫公子啊,怎會為了一個女子這般失意。
她是不是該得意?
心如刀絞。
她早該料到的,不該縱容自己的心,可這場夢太美,一絲一縷地牽絆着她,讓她舍不得抽身離去。
直到司命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将凡人命數的簿子攤開給她看,冷冷打碎這昙花一現的美夢:“上神,小神此次是奉君上之名前來,凡人的命本就是規定好的,你插手救了孫藝程,改了他的命,他又害死了孫明浩,間接要了孫夫人的命,着實違反了天道。君上讓小神帶話給您,及時收手,別走人神相戀的錯路,否則,不僅您歸不了位,他的性命也是保不住的。”
“孫明浩,果真是他害的?”又清沉默片刻,輕聲問道。
司命不答反笑:“上神不是早就知道嗎?”
以她的修為,凡人的陰謀又怎能蒙蔽她的雙眼,只不過她信他,故從來不去追究他的過去,可是……居然真是他,殺兄殺母,連皮下最後一點血脈也要摒棄。
那他還有什麽是不敢的?
一陣溫風吹來,又清卻只覺得冷,順着石牆緩緩蹲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嘴唇微微翕動:“了斷啊……談何容易?”
該斷,斷不了。
她從來不懂得凡人的風花雪月,更不知道如何與他一刀兩斷,舍不得抽身就走,放不下十幾年的相伴。可是事到如今,容不得她無所作為,所以,依着最爛俗的話本子,她一聲不響地去了最大的青樓,當最上乘的妓。她要讓整個江南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對孫藝程,只是逢場作戲。
她沒有,動情。
又清覺得幾萬年來沒有這樣憋屈過,堆着滿臉的假笑,與不同的男人摟摟抱抱,可她都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為何偏要當着他的面與他人虛與委蛇,心裏居然可恥地期盼着什麽。
她冷笑着搖搖頭,卻被人一把拉進了懷裏。
溫暖,安心。
又清楞楞任他抱着,孫藝程的聲音微微喑啞:“可是在怪我?”
她心裏盡力維系的壁障即刻崩塌。
“我不知道。”又清将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我真的不知道啊。要怎樣,究竟要怎樣。你為什麽不能放過我?”
她不知道自己設這樣一場局,是要讓他離開還是挽留。
“清兒,”孫藝程緊緊抱住她,聲音居然蘊出了滄桑的沙啞,“我知道不可以,但我舍不得。”
舍不得近萬年的癡守連你的面都見不到,見到了,又怎能讓你離去,可又怎麽忍心讓你萬劫不複。
七
飛蛾撲火的結局甚是悲催,又清卻尤為貪戀這向天偷來的半日閑。
神,不老不死不愛。
她不想做神了,她寧願褪去這一身仙骨,堕入六道輪回,經歷生老病死,只願,這一世,與他厮守到老。
司命沒有再出現,又清便跟着孫藝程回到了孫家。
鳳冠霞帔,紅燭搖曳。
她坐着喜轎風風光光地嫁給他,哪怕是一場夢,她也想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妻,成為與他結青絲同榮辱的枕邊人。
喜氣洋洋的迎親曲在半路戛然而止,周遭的一切聲響全都消失了,又清靜靜坐着,只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緩緩走近,然後有人掀開了轎上的紅簾,溫柔挑開了她頭上的紅蓋頭。
一張俊美得恰到好處的臉。
一張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臉。
懿司,她的将軍。
“又清,”懿司上神沖她笑了一笑,伸出自己早已磨出繭子的手,連聲音都是十足的蠱惑,“跟我走。”
萬籁俱寂,他靜止了這世間,他來接她。
“上神?”又清皺起眉頭,眼睛迷茫而空洞,從前以為的一切盡數崩塌。
怎麽會?孫藝程原來不是他的轉世嗎?
“是我。我回來了。”懿司耐心地伸着手,溫聲道,“跟我回去,我護你周全。”
的的确确,這是她身為一把劍時就仰慕的将軍,這是支撐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支柱,這是她全部的信仰。
她的将軍回來了。
可是,為什麽,動搖了呢。
這世間還有一個人,等着她去拜堂成親。
多麽可笑。
如果孫藝程不是他的轉世,她該何去何從?十幾年的陪伴不是假的,那晚的月下相擁也不是假的,那種喜悅與悸動也不是假的。
忽然想起了什麽,又清擡起頭,直視着懿司的眼睛,嘴唇顫抖地問道:“他……如何?”
懿司上神還是一臉無懈可擊的微笑,聲音卻冰冷而殘酷:“自盡了。”
鹹澀的液體順着又清的臉龐一滴滴砸到冰冷刺目的紅嫁衣上,她忽然想這樣痛痛快快哭一場,什麽也不顧,随他去碧落九泉。他死的時候是不是笑着的呢,從一開始他就什麽都知道,事到如今,他以死來成全她近萬年的追尋。
自作聰明。
他們一個兩個從來沒問過她的心思。
他以為如何?
她愛他,難道只因以為他是懿司的轉世?
又清笑出了聲,向懿司伸出手:“好,我跟你回去。”
八
九重天之上,又清跟在懿司身後,随他前去面見君上。
能與他并肩一直以來都是又清的夙願,如今做到了,卻不再有當初的那份雀躍。
或許,她對将軍,對懿司上神,有的,是執念,是仰慕,是一同走過孤獨歲月的惺惺相惜,唯獨,不是愛。她一直不懂何為情,教會她的是孫藝程,人間短短幾十載,生生耗盡了她全部的情意。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都是她一意孤行,她的錯。
所以,無論是失去他的痛楚,還是天界的懲罰,都由她一人來承擔吧,她只期盼輪回的他世世平安,永遠,忘了她。
懿司上神當年魂飛魄散,是君上用法力燃起長生燈,一縷縷集齊了他的魂魄,所以又清追尋萬年也沒找到他的蹤跡。顯而易見,歷經千辛萬苦才再度睜開眼睛的懿司仍然深得帝君信任,三言兩語便為又清保全了神籍,雖然懲罰免不了,但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從太清殿走出後,又清對懿司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不卑不亢地說道:“多謝上神出手相救。只是,又清有一問,望上神解答。”
懿司負手而立,看着她這樣恭敬而疏離的态度,微微皺眉,道:“但說無妨。”
“孫藝程……”又清說到這個名字,嘴角不自覺一彎,笑容凄慘“他……是誰?”
既然他身上有懿司的氣息,必然不是普通人那麽簡單。
“當真想知曉?”懿司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請上神告知。”
懿司目光複雜地看着又清,開口問道:“你可記得你身為又清劍時劍柄上的血玉劍飾?”
又清微微一楞,往後退了一步。自從懿司魂飛魄散,那劍飾就不知所蹤,難道……
“沒錯,孫藝程就是那劍飾。又清劍随我四方征戰,犯下無數殺戮。是那血玉承擔了所有罪惡,堕入六道輪回,這才保你能得道成神。”懿司的語氣很是平緩,又清卻被這些往事壓的喘不過氣。
怪不得她一路飛升得順風順水,原來是他。
“在人間的近萬年輪回,他一直倔強着不肯忘了你。逆天改命,我沒那麽大本事保全你,是他自甘堕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一力承擔,護你周全。”懿司的眼睛裏居然現出了一絲憐憫,“他,的确不易。”
又清“噗通”一聲跪倒在懿司面前,臉上汩汩淌着兩行清淚,擡頭時的眼神卻是萬分堅定。
“将軍,求您,最後幫一幫我。”
九
孫藝程的轉世是個清苦的讀書人,滿腹經綸,才高八鬥,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二十歲官拜宰相,輔明君,除奸臣,平內亂,娶公主,輕袍緩帶,皎皎君子,一順風順水。
又清透過輪回鏡看到最後含笑而亡的孫藝程,艱難地扯扯嘴角,卻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何苦。”懿司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邊,仍舊負手而立,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忘了你。”
“忘了?”又清低聲重複了一句,随即笑開,“正好。”
那樣絕望的愛戀,為何要他生生世世銘記于心?
她拼盡一身修為,成為堕神,被釘在銷骨石上接受無盡的萬針刺體之痛,只不過為了他能好好的,能忘了她,能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畢竟,愛與守護是要償還的。
他卑微地記了她近萬年,如今,換她去守護他。
在漫長又無盡的歲月裏,每日能看着他,就已經很好了。
只要他幸福,就好。
“當真不悔?”
“不悔。”
丞相府。
“爹爹,你看,這裏有一把劍。”紮着雙髻的女童撿起草叢裏髒呼呼的劍,遞給身後的青衫男子。
男子接過劍,蹙着眉頭看了半晌,劍柄上刻的兩個字卻讓他瞬間慌了神。
明明什麽也不記得,卻還是不甘心。
“爹爹,這劍上刻得是什麽字啊?”
男子蒼白得幾欲透明的臉色微微回轉,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浮現。
“又清……又清麽?”
九重天之上,懿司淡淡看着輪回鏡,臉上還是一貫的微笑。
“就這樣放她去了?”君上無奈地扶額。
“責罰我擔着。又清長大了,想走就讓她走吧。”
“值得?”
懿司輕輕嘆了一口氣,負手而立,還是那副頂天立地的模樣。
至少。
不負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