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雙生
雙生
绛紅大袍血色水袖,揮舞出鋪天滿地的詭異。
飄灑的青絲下,緩緩揚起一張臉。
清透的丹珠墨眼瞳。
眼底一顆朱砂痣。
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輕一彎,
山河無光。
一
顧長青再次被噩夢驚醒,單薄的寝衣黏糊糊地附在身上,讓她心裏一陣發冷。
她赤腳下了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子前,輕輕一推,皎潔的月光登時鋪灑了滿地。
那個人······
她輕輕閉上眼,長滿了老繭的手緊緊扣住窗棱。
竟沒有腳。
十五的妖月,挂在皇城的天塔旁,令漆黑的夜幕沾染了濃重的壓抑。
缥缈的歌聲照例傳出了天塔,細長的女聲逶迤萬分,詭異萬分,像某個遙遠的詛咒,沖破重重束縛,混雜了絕望與不甘。
“你究竟······”顧長青喃喃開了口,“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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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瞳人與羽族的山海戰剛傳回捷報,顧将軍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帝都。異瞳人的壽命極長,她幾乎将小半輩子紮在了邊疆,此次倉皇回京,竟是為了見陰祭司最後一面。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絕不肯相信,昔日高高在上的祭祀會瘦成一把骨頭,冷漠的臉蒼老得不成樣子。
顧長青風塵仆仆而來,不及取下腰上佩劍便跪倒在烏木床前,喉嚨一陣發緊,啞然無言。
陰祭司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将一塊透亮的碧玉放在了她手心,木制的手冰冷附在她手心,還未來得及收回,那雙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睛便永遠閉上了。
她心裏空落落的。
毋庸置疑,陰祭司的逝世對于這個族群來說,如同墜落了一顆永恒的星子。
顧長青走在皇城的玄石路上,一手拎着谕旨,一手攥着碧玉,一種久未出現的窒息感悄然彌上心頭。
就在剛剛,衛烏銜着王上的旨意找到了她。
偌大皇城,他的眼線無孔不入,容不下任何不安定的風吹草動。她這番回京,怕是讓他起了疑心。
剛毅的唇線輕輕一彎,她幾乎熱淚盈眶。
這樣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幾時是盡頭。她在腥風血雨裏厮殺百戰守護的天下,毫無生氣,在高壓之下,百姓連喝水都謹慎萬分,終日惶恐不安,人情冷淡。
異瞳族,幾時變成了這番模樣。
那個少年君王,分明铿锵有力地許了河清海晏的誓言,那時他眼裏的光,分明灼灼耀目,星輝般燦爛。
山河殿日月不息的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路,她扯下身上沾染了風沙的銀甲,連同武器一同随手丢棄在殿門前,在守衛冰冷麻木地注視下,昂頭跨進了這個彌漫着陌生氣味的大殿。
和面目全非的江山不同,這座大殿一切如舊,倒像是個鏡花水月的殘影。
“顧将軍。”一襲金邊玄衣的王上端坐在九臺之上,不怒自威,讓人頓感壓抑。
顧長青張了張嘴,愣是吞下了那個名字,中規中矩地行了禮,單膝跪地,澀然的聲音終于撞開了唇齒:“······王上。”
那人卻是輕輕笑了,讓她有一剎恍惚,擡頭對上那雙眼睛,丹珠墨異瞳裏是沉沉一灘死水,半分笑意也無。
“聽說你師傅死了?”
長青緊緊抿住唇,見他又冷冷一彎唇。
“死得好。
正好落得個清淨。”
二
顧長青深深看着他眼底的那顆朱砂痣,一失神,倏忽就笑了。
玄衣君王被她這一笑晃了眼睛,眯起陰鸷的異瞳,冷冷看着她,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王上恕罪,”她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睛,心裏積壓已久的怨氣與不滿化作了這擴大的微笑,“微臣只是記起了兒時的回憶,覺得王上變化頗大。”
君王威嚴地與她對視片刻,半分感情也不露地揮了揮手:“孤累了,退下吧。”
顧長青站起身,行了她這輩子最周全的禮,扭頭走向殿門,只覺得兩條腿沉沉地幾欲倒地,到底撐住了。
“顧将軍,”王上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停了腳步,卻沒回頭,只聽得那人冒着冷氣的聲音,“你記着,萬事皆會變。”
疲憊的将軍不想揣摩君王百般的心思,踏着東方的晨光走出了山河殿。
子笙。
她在心中默念,兩行清淚終于決堤。
一起出生入死,視若手足的知交,生疏到這般地步,當真不易。
她擡頭望了望金烏耀目的光,缥缈的思緒幽幽遠去。
妖月十五,異瞳族的女帝誕下雙生子後,那雙象征着至高地位的丹珠墨眼瞳便永久地閉上了,舉國哀悼,亦是,舉國歡慶。
哀,先王去世。
慶,新王臨世。
然而,王族血統一脈單傳,從未出現過雙生子。
被族人奉若神明的陰祭司捧着王印,高調入主山河殿,作為女帝欽點的帝師,名正言順地攬了權,誰也不曾想到,那雙執烏木天珠的手,居然也能指點江山,以雷霆之勢,迅速平定內亂,穩穩當了政。
正統的帝王,将由他一手培養。
這樣的帝師,風光無兩,卻依舊一臉寡淡,終日擺着無欲無求的模樣,一揮手,定奪的卻是生殺大權。顧長青便是被他從狼窩裏抱出來的,偶然聽他提起,她與雙生子同日出生,有些緣法。
她作為唯一的伴讀,跟着帝師第一次走進了王城。
只是不曾想,這次初見,驚心動魄得令她惦念了小半生。
光輝榮耀的山河殿裏散發出一股香味,綿綿蔓延了十幾裏,嗅覺極為靈敏的她一下子就聞出了烤肉味。
帝師的臉色終日蒼白無色,看不出他的想法,确是讓人心裏虛虛蒙了一層汗。
然而,等他們跨過殿門,卻毫無異常,兩位少主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前,一個兩個都皺着眉頭,似是在鑽研古學。
“少主,清戒期間不得殺生。”帝師一板一眼的聲音毫無波瀾。
“哦?”身量較大的少年緩緩擡起頭,一雙眼睛分明是可以攝人魂魄的丹珠墨,卻愣是讓人想起了山外的桃花,他舔了舔嘴角,大言不慚道:“哪個殺生了?本少主非要好好教訓教訓他。”
他身旁那個較為瘦弱的也擡起臉,篤定地皺着清秀的眉:“兄長莫要生氣,帝師會找出罪魁禍首的。”
面目冷淡的帝師嘴角一抽,終是無奈拍了拍長青的頭,只道:“還不見過少主。”
顧長青是個從狼嘴裏搶食的野丫頭,雖說被帝師親自教導了一年,斜眼看人的毛病卻是不改,總惦記着回狼窩,當下讓她行個禮卻也倔着不動。
那桃花般愛笑的少年翻過書案就到了她面前,揚聲道:“這不是後山那群狼的首領嘛,怎麽,準備當人了?”
長青心裏緊繃的一根弦驀然被人一彈,當即瘋狼一般撲上去,準備用牙齒咬斷這少年柔軟的脖頸。
誰知伴随着另一個少年的驚呼聲,她,堂堂一代狼族領袖與這麽一個看似不堪一擊的人在地上厮打起來,最終被那人壓制得動也動不得,直恨得自己“咯咯”磨着牙。
帝師許是不忍再看,不知何時便離去了。
“哎,我在後山見過你”,少年眉眼彎彎,手下的勁卻是一分沒少,“你很厲害。”
發瘋的小狼娃忽然愣了。
他還說了什麽呢?長青伸手遮住耀目的光,大步走出宮城去。
“我叫子辰。
那是我兄弟,他叫子笙。”
三
顧長青将陰祭司給的碧玉拴在脖子上,終于沒做噩夢,卻又憶起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
自從她跟子辰在山河殿裏扭打了一番,便被這對雙生子徹底接納了。
三個人也慢慢熟悉起來。
子辰早鑽出娘胎,加之長得快,終日以兄長自居,整天面上帶着三分笑,不辨真假卻晃得人心亂。
子笙似乎天生體弱多病,一副孱弱模樣,不若他兄長桃花亂顫,面目清秀,只是在眼角,有一顆妖冶的朱砂痣。
顧長青常常拿這事取笑,說那顆痣怕是尋錯了冤家,長在子辰臉上才是圓滿。彼時三人兄弟情深,将整個王城鬧得雞犬不寧。
那時的山河殿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暖光中,在夜幕裏很像是一顆充盈着希冀的明珠。
直到帝師領回一個寬袍大袖的異族人。
那人的眼瞳是純正的黑色,白衣飄飄的倒有幾分風骨。
長青對這個人抱有很大的敵意,冷飕飕地盯着他。
他是來帶走子辰的。
平日裏胡鬧慣了的子辰冷着一張臉,那張極好的臉上浮現出少有的凝重,站在人前不發一言。
“兄長。”子笙清俊的聲音帶着哭腔。
子辰一直很有兄長的覺悟,将子笙護得滴水不漏,如今聽到自個兒兄弟的挽留,竟是無奈別過臉去。
“兄長,”子笙昂起頭看着子辰,嘴唇顫抖地問,“你,也要抛下我?”
他們生來就只有彼此血脈相連,在寒冷的山河殿裏,只有親人的眉目可當星河,可擋千軍萬馬。可如今,這唯一的親人,竟也要棄他而去。
“歷來帝王皆要渡劫方可即位。”帝師簡單說明了意圖。
“這樣不好嗎?為什偏要即位稱王?”瘦弱的少年第一次展現出咄咄逼人的一面,兩眼蓄滿了淚水。
子辰覺得喉頭又幹又澀,半晌,才緩緩吐出幾個字:“別傻了。”
承了這個血統,就要認這個命。
沒有人能躲一輩子。
子笙看着自己最親的兄長,忽然覺得他陌生了許多。是了,是他自己天生懦弱,是他一直躲在兄長和帝師的羽翼下過活,如今又怎能去怪兄長呢。
身子孱弱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河殿,一滴眼淚被風送到了他兄長手心。一場道別無疾而終。
翌日,子笙醒來時,子辰已悄然離開了。沒想到,他最終的那滴眼淚竟是最終的贈禮。
他連鞋也顧不得穿,一邊抑制着哭泣,一邊向外追去,震驚了大半個宮城,所有人都在尋找這個怯懦孱弱的小少主,竟一無所獲。
只有顧長青在山河殿後那棵巨大的梨花樹上找到了他。
少年臉上的淚水早已凝成了淚痕,緊緊抱住最高的枝杈,往宮門那個方向看去,像一只瑟瑟發抖的麋鹿。
長青知道,子笙怕高。
可他更怕的事已經發生了,又有什麽好畏懼的。
四
十五的夜,天塔上的歌聲遙遙傳來。
長青心裏的不安逐漸擴大,終是無聲潛進了王城。
謠傳可通天的天塔是王城的禁地,周圍有子笙親自布下的符咒,擅入者碎屍萬段。
顧長青立在青琉璃房檐上,擡頭注視着天塔,只覺得像拔地而起的森森獠牙,毫無生機,似乎關押着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
這座塔,以前是帝師陰祭司的占星塔,他們曾經偷爬上去看過月亮,皎潔而美好。
究竟是何時,這裏也變得血肉模糊。
“顧将軍,”王上忽然出現在她身旁,冷嗤一聲,“孤念往日情分保你一命,不要得寸進尺。”
“裏面是什麽?”顧長青一字一頓地問道。
“現在住嘴還來得及。”王上的丹珠墨瞳閃現一絲殺戮血色。
“子笙,”長青忽然放柔了語氣,沉沉一嘆息,“還記得以前的你嗎。”
陰冷君王完美無瑕的假面上出現一絲松動,但很快就消失了,“軟弱無能,忘了更好。”
“可是啊,”長青自顧自說道,“子辰喜歡那樣的兄弟。”
“住口!”那雙危險的異瞳瞬間變紅。
果然,蛇有七寸,龍有逆鱗。
那時候,子辰的離開讓子笙生了一個月的大病,病好之後便更加安靜深沉了,連長青也不太親近。
直到長青偶然發現他在偷看禁書。
其實也算不得禁書,是歷代王上傳下來的帝王之術,包括如何使用那雙可攝人心魄的眼瞳。只是帝師念及子笙年紀尚小,貿然修習可能會産生難以預計的後果,便将那本書收了起來,不知子笙是如何找到的。
顧長青已經被陰祭司收為關門弟子,接觸到了異瞳族最為神秘的占星術,所以她很明白走火入魔的後果,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勸阻。
“你不必勸我,”子笙頭也不擡地低聲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忽明忽暗的星光映照在少年線條分明的側臉上,不安的心暗流湧動。
“我只是,不想一輩子被別人護着。”
長青嘴唇輕微翕動,終是無話可說。
五
那樣的子笙,的确不像以前那樣軟弱了,那樣堅定平穩的眼神,竟也有幾分神似子辰。
長青自以為了解子笙,又明白他心裏的痛處,只得任由他去,自己每日觀察着子笙的樣子,一段時間過去,确保他無礙,這才放了心。
可天下星棋異動,瞬息萬變。
早先被帝師用雷霆手腕壓下去的各部首領又開始蠢蠢欲動,趁着陰祭司的清戒,一舉攻進了王城。
帝師站在山河殿前,不動如山,星象已定,他無能為力,命中該有這一劫罷了。
長青得了師傅示意,拉着子笙從暗室往外逃。
兩個半大的人術業還未精攻,提心吊膽地鑽出暗室的出口,一顆心還懸在嗓子眼,看到眼前的一大片亮光,瞬間陷入絕望。
叛軍部落正好駐紮在此地。
顧長青和子笙被推搡着押上了山河殿。
又是這個山河殿。
似乎是宿命的巧合,他們的快樂,難過,争吵,離別,恥辱,都離不開這座星光流螢的宮殿。
叛軍首領是在族中地位崇高的左賢王木樂。
左賢王此時正坐在九臺上的玄金座上,冷眼睥睨着被強行按在地上的兩個人,淡黃的眼瞳泛出一股子殺意。
“你就是有丹珠墨的雙生子之一?”左賢王粗狂的聲音在大殿裏回蕩,格外嘲哳難聽。
子笙不說話,只是用那樣一雙清澈的眼睛盯着殿裏的流光。
左賢王似乎極易發怒,當即命人拿刀剜了那雙丹珠墨瞳。
沒人敢動手,連這位堪稱勇猛的左賢王也不敢親自動手,只得命人将這二人關入地牢,每日酷刑伺候。
長青剛要開口,便被身旁的男子搶了先。
“沖我來,放了她。”子笙終于開了口,仍像清水般寡淡的聲音,卻讓長青七上八下的心漸漸平穩了下來,是何時起,他真的不再需要他們的庇護了?
“你還敢跟我讨價還價?”木樂走下高臺,用一只粗糙的手鉗住子笙的下巴,卻不敢與他對視,眼神無處安放,只得落在了旁邊的顧長青身上。
她自小長于狼窩,後來接觸的人事又少,對感情一直懵懵懂懂,但此刻竟毫不費力地看懂了左賢王的意圖。
那雙眼,淫光四射。
“把她帶下去。”三分虛僞,七分□□。
長青此時被捆成了個粽子,瞪着一雙惡狠狠的眼睛,雙腿卻有些顫抖。
左右的侍衛一把拎起她,眼看着就要拖出門去了。
她頹然閉上眼睛,卻聽到了一陣驚呼,睜眼只見左賢王轟然倒地,淡黃色的眼瞳已然發白,令人心裏發毛。
她急忙扭頭看子笙,那人虛虛跪倒在地,一只蒼白孱弱的胳膊撐着地,一滴滴血從殷紅的唇裏跌落,他卻是在笑。
這個傻子。
長青的眼淚洶湧而落,恨不得沖上去揍他一頓,卻聽見了他輕輕吐出的那兩個字,讓她僵在原地。
他說:“別怕。”
別怕。
我也能護住你們了。
六
世事無常,從前被他拼了性命護住的人,如今在他手下茍延殘喘。
王上的手突然收緊,女子柔軟脆弱的脖子被他狠狠捏住,長青花容失色,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一滴滴打在那雙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的手上。
眼淚的溫度似乎灼傷了年輕的帝王,他急急收回手,他青梅竹馬的女子就跌倒在他腳下,那樣軟弱無助,一如當年的他。
左賢王的死引來了駐紮于王城外的其他部落首領,頗為資深的右賢王一看到那雙已經完全變白了的眸子,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微顫道:“把他的眼睛蒙起來,和陰祭祀一起關到天塔裏。”
“慢着。”一個部落首領揚手制止了身旁的守衛,小心翼翼的撚起地上的血跡,細看竟是黑色的,那人忽然笑出了聲,嘲弄道:“先帝真是深明大義,料到這東西霍亂江山,提前給他下了咒。這雙眼,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長青心裏一緊。
山河殿裏瞬間炸開了鍋,甚至連守衛都幹巴巴地說着幾句同情的酸話。
可是這個被親娘下了絆子的小少主平靜如初,一動不動,只有細看,才能察覺,那蒙着他雙眼的黑布早已被淚水打濕,涼薄的嘴唇已然被咬出了血印。
怪不得。
他唇角勉勉強強地上揚。
怪不得呢,他生來就體弱多病,他的資質天生就不如子辰,他每到十五就心痛難忍······
原來如此。
原來被他用心懷念的母親,從來不曾愛過他,連憐憫也不肯施舍一點。
雖然沒有太大的威脅了,左賢王的死狀還是讓所有人心裏懸了一塊石頭。所以子笙被關到了地牢,每日受三道鞭刑,他們不敢殺死他,亦不敢重傷他,只能一日日用疼痛折磨着他。
盡管帝師被關到了天塔,但他仍是族人心中的神靈,是以那群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領絲毫不敢怠慢他,還應了他的要求将顧長青也送入了天塔。
長青見到師傅的那一天,發了這輩子最大的火,熊熊的怨氣幾欲沖出眼眸一口吞了他,她大逆不道地揪着陰祭祀的黑袍領口,咄咄逼問:“為何不攔下叛軍?為何袖手旁觀?你還算是帝師嗎?”
帝師絲毫不怒,那雙冷靜過頭的眼睛微微一動,凝視着天際的星河,只道:“星象已定,于事無補。命中注定,人力無濟。”
長青目眦欲裂,終是無力地松了手。
子笙。
她疲憊地閉上雙眼,她不敢想。
孱弱少年的那顆心,該是再不會接納任何人了吧。
子辰子辰,胡不歸?
這天下都成這樣了,該回來了吧。
七
天塔裏怪異的歌聲悠悠傳出。
王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骨節的響聲清晰可聞,他這般易怒,卻任着那東西在這塔上這麽多年。
夜夜入夢的殘魂,人間才有的戲腔,眼底的那顆朱砂痣。
還是個無腳魂靈。
她自然猜得出這裏面鎖的是誰,輕微的聲音徹底劃破了這夜的寧靜。
“鎖魂咒。”
王上的一雙赤紅眼徒然睜大,下一秒,一把劍沒入了她胸膛。
這一劍并不致命,長青倒在瓦礫上,滿眼都是漫天的星子,她想起了陰祭祀在三生石前撫着這三字時面上罕見浮起的悲憫,他大概早料到了吧,要走到這一步。
鎖魂咒,鎖住異瞳人将死之魂,置于九九八十一道法陣之中,每時每刻讓生魂遭受活人淩遲之痛,不散不滅。
何以,走到這一步。
子笙在地牢每日受屠者三鞭,沾染了濕氣的荊棘狠狠落在少年孱弱的背上,血痂結了一層又一層。異瞳人自愈能力很強,所以疼痛可以生生不息。
他再也沒哭過,只是心中明亮的三顆星滅了兩顆。
一顆叫母親,一顆叫恩師。
他匍匐在又冷又濕的地牢裏,黯淡的眼睛深處還藏着一顆星星,他的······兄長,兄長是在乎他的。
子笙每日在渾渾噩噩中搭建着自己的希冀,對着零星的月光期盼着那個可以雲淡風輕替他背負風雨的人歸來,盼望着他在這世間僅剩的一絲溫暖。
受苦的日子格外漫長,日月颠倒。
那顆被冷凍的心蘇醒的時候,是十五的清晨。金烏的曦光映照着那雙桃花一般燦爛的眼睛射進了他心裏。
還好。
子笙輕輕合上了眼睛,他終于等到了。
子辰只身一人踏上他的疆土,憑借一己之力迎戰千軍萬馬,他的子民,他的兄弟,他身為王族的驕傲,随着那把來自人間的劍,揮舞在這條血路之上。
異瞳人崇尚強者,子辰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了民心,在黎民百姓的擁護下奪回了山河殿,披星戴月,風頭無兩。可當他看見自個兒從小捧在手心裏的兄弟半死不活地趴在地牢裏,幾乎忍不住将那些叛賊的腦袋擰下來,眉目緊緊皺成了一個疙瘩。
子笙眯着眼笑,似乎還是那個清清瘦瘦的小少年,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牙:“兄長,你回來就好。”
你在乎我就好。
那樣好的重逢。
他以為等回的是心心念念的溫情。
亂了許久的星象蠢蠢欲動。
“子辰死了,帝師死了,終于輪到了我了。”長青臉色蒼白,唇角卻滿足地上揚。
“他沒死,”威嚴的王上似乎在一瞬間軟弱下來,玄黑的王袍襯着過于白皙的肌理,仿佛還是那個孱弱安靜的子笙。
他的嘴唇早已失去了紅潤,只喃喃說道:“他不會死的。”
高塔中婆娑起舞的紅衣戲子唱出逶迤百轉的戲腔,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張臉,那雙泛着桃花的眼睛,以及眼底那顆不屬于他的朱砂痣。
子辰啊。
“他那樣的人,被你關在這永生永世的痛苦之所,當真是······”長青一字一頓道,“兄弟情深。”
子笙沒有再次被激怒,他昂着頭,迷茫地看着高塔裏翩翩的紅袖長衫,不知所措地動了動嘴唇,末了,無力的言語伴随眼淚而下。
“我沒錯。”
八
子辰歸來後,迅速安定萬民,撫民心,平叛亂,推陳出新,功績一度蓋過民衆最為愛戴的女帝。
顧長青每日深覺愧疚,自請去鎮守邊疆。
“哦?”子辰斜挑着眉,星光潋滟的桃花眼泛出些許笑意,“山高路遠,顧将軍好生保重。”
去人間游歷了一遭,這人倒是愈發沒個正行,長青白了他一眼,高舉起一只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未曾想,此去經年,潦草一語竟是最後話別。
“究竟,發生了什麽?”長青盯着那人單薄的背影,問出了心中盤旋已久的疑問。
聽聞子辰死訊之時,她被山河之戰死死拖在了邊疆,在腥風血雨中不動如山的顧将軍竟然雙腿發軟地跌倒在地,她把臉貼在他的江山的土地上,麻木的淚珠遲遲滾落。那張欠打的笑臉還歷歷在目,仿佛仍站在高塔之上目送着她遠去。
子笙一聲不吭,伶仃的身影愈發孤寂。
他不想,回憶起那個夜晚,那個糾纏他一輩子的噩夢。
兄長歸來之後,他又當回了那個軟弱的小少主,躲在至親飽滿的羽翼下安然度日,直到那個星河燦爛的夜晚,他鬼神差地爬上了高塔,卻聽到了他最熟悉的聲音。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人的聲音清淡得随風而來。
“小少主的蠱雖說危險,但還沒到魚死網破的那個時候。”陰祭祀一板一眼的聲音聽得他心裏冷飕飕的,他下意識有點害怕,被溫情堵滿的空白搖搖欲墜。
“養大了怕更是不好收拾。”
那個平日給他講人間話本子的溫柔嗓音此刻冷酷異常,雲淡風輕的話幾乎逼得他窒息而亡。
他道:“趁早,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
子笙的丹珠墨瞳浸在凄清的眼淚裏,顫抖的雙腿終于支撐不住,以一個狼狽的姿态摔倒在地。
他明明說過,要護他一輩子。
都是騙子。
響聲引起了那二人的注意,看到那雙湛藍軟底靴之時,子笙的眼淚徹底決堤,他嘴唇顫抖地說不出一句質問的話。
他勉強揚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卻只看到一張冷冷的,面無表情的臉。
果真,他要殺了他。
“既然你聽到了,就自己動手吧。”子辰将自己的佩劍扔到他身旁,一派事不關己的冷漠。
怎麽會,這怎麽會是,他的兄長。
他顫巍巍地拿起那柄星河劍,慘然一笑,扔下了天塔,低聲哭泣:“為什麽?”
蒼勁有力,曾給過他無盡溫暖的手忽然掐住了他的脖頸,窒息的感覺似乎喚起了塵封的憤怒,入目的是那人嫌惡的眼睛。
“你的軟弱無能,你的天生蠱毒,還有你眼底這顆痣,”那人聲音冰冷,萬分清晰,“都讓我惡心。”
最後死守的稻草齊根斷開。
子笙的丹珠墨瞳驟然變得通紅,耀目的兇光貫穿了他兄長的胸膛,猩紅的血徹底清洗了他與生俱來的軟弱,他動用禁術,将那人的生魂取出,鎖在這痛苦之淵。
軟弱,無能,還有這顆痣。
他不喜歡的,他都要加給他,讓他好好嘗一嘗這種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甚至斬下陰祭祀那雙占星的手,作為引子牢牢鎖住這死門。
可是滿腔的仇恨早已不足以填滿這漫長的空虛,他每每在深夜躲在王座上淚流滿面,只有在深夜,他才可以變回那個懦弱的少年,他害怕欺騙和隐瞞,所以就讓這天下成為循規蹈矩又麻木的棋盤。
九
“你被仇恨蒙蔽太久了。”長青忍着胸前的疼痛坐起身,扯下脖子上的碧玉,使勁一抛,準确無誤地嵌入天塔上的凹陷處。
鬥轉星移,無數的星子在天塔之上旋轉。
這樣久的恩怨,是時候解了。
長青想起陰祭祀那些年說過的毫無邏輯的話,居然明白了個中纏繞種種不為人知的隐情。
子笙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努力抑制着那雙紅光湧現的眼瞳,無助地往後退了退。
伴随着巨大的響聲,鎖在高塔中的殘魂重見天日。
水紅的寬大舞袖,妖冶的妝容,以及,那雙久違了的,桃花亂顫的眼睛,一旦離開了生死之陣,子辰的魂魄便會一縷縷消散,可這人竟是先裝模作樣地沖長青作了一揖:“多謝顧将軍。”
子笙見着這樣的兄長,眼睛愈發迷離。
子辰輕輕嘆了一口氣,魂魄散失的速度極快,這些日日夜夜困擾着他們的恩怨最終竟只能化作一句話。
“子笙,你記着。
無論是你母親,你恩師,還是我。包括這個族群千千萬萬的子民,我們都在乎你,都,愛你。”
最後一縷游魂終于幻滅,只留下發涼的月光。
子笙眼裏偏執的紅光忽然一黯,他徒勞地向前跨了一步,僵硬的膝蓋讓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那人離開的,冷淡的夜色裏。
“兄······兄長?”
“王上,”長青勉力站起身,輕聲說道,“你從來就沒有什麽兄長。”
深譚落入一塊石頭,泛起了漣漪。
所有真相,終于大白。
歷任山河殿之主命中都該有一劫,渡過則保天下太平百年,渡不過,輕則戰火四起,重則亡國滅族。
女帝早在誕子之前就請陰祭祀前來算過氣數,卻是蔔了個千年未遇的大兇,為了這天下安定,她只能委屈自己的孩兒,用鎮族之寶為他親自設下了一劫。
那鎮族之寶,便是通靈蠱蟲,也就是所謂的雙生子子辰。
蠱蟲早在女帝腹中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以大手筆地拿這天地萬物做自己的棋盤,一步步算計着未來的君主,讓他墜入深淵再重獲新生。
長青,便是最後一個棋子。
子笙的眸光忽明忽暗,強烈的愛恨消失了,巨大的空虛感卻仍然存在,他很想結束了自己,哪怕去受永生永世之苦,也不願自己孤零零地待在他們為他鋪好的路上。
“死了這麽多人,你還不明白嗎?”長青清冷的聲音透出一股子狠勁。
“他們拼盡全力,不惜用欺騙,死亡來引導你成長,你怎麽還能這般懦弱?
你看看這天下,這就是你許諾過的河清海晏?族人的性命,握在你手裏。”
長青捂着傷口頭也不回地走向城門,猛然擡頭,紊亂已久的星象居然恢複了秩序,她轉過身,只見高高的屋檐上,立着一個酷似子辰的身影。
破碎的月光下,她聽見了子笙的聲音。
“我會還他們一個河清海晏。”
清清淡淡卻擲地有聲。
“我不會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