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賀樓徽音被自己的兒子賀樓煜從妓廊拖出來的時候,天正降着大雪。

“君母,靖國的行人已經護送質子入了城,女皇陛下宣您入永綏宮面聖呢,您怎可喝得如此爛醉?”賀樓煜無比擔憂地将他老娘駝在背上,邁開腳步飛快地跑出煙花巷。

雪簌簌地下着,仿佛扯亂的棉絮一般,經風一吹,冰冰涼涼地刮在賀樓徽音的臉上,賀樓徽音打了個寒顫,睜開惺忪睡眼。

白雪覆蓋下的國都鳳凰城光景奇麗,粲然奪目,宛若一顆未經雕琢的巨型冰玉。賀樓徽音望着皇城宮闕越來越近,君府的馬車也越來越清晰,終于舍得從自己兒子的背上滑下來。緊接着,四名衣飾華麗的年輕男侍小步跑上前,恭順地将賀樓徽音攙進了馬車。

而後,侍立在馬車旁,高束馬尾辮的賀樓煜同父異母的妹妹——十二歲的賀樓芝抖了抖肩上的雪絮,冷冷地掃了賀樓煜一眼,随後麻利地跳上馬車,鞭子一揚,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将賀樓煜棄在了蒼茫的雪海中。

賀樓煜撫平氣息,看着馬車遠去的模糊影子,習以為常地嘆了一嘆,心道,還好,還好趕上了。

倘若趕不上,賀樓家在蘇丹國年輕的女皇眼中,必定又多了幾分猜忌。

雖說賀樓家對年輕的女皇有救命之恩,但架不住賀樓家族系龐大,各個骁勇善戰,權勢逼人。雖然賀樓家從來沒做過以下犯上的事,但俗話說得好:“即便你沒罪,但你有造反的能力那也是罪。”女皇有所忌憚也是理所應當,讓賀樓煜傷腦筋的是他老娘賀樓徽音。

蘇丹國以女為尊,歷來有走婚的習俗——尤其是權貴人家的女子,成年後可以和任何他看得上的男子結婚,所生子女也随母姓。成婚儀式向來定在男方家裏,婚後女子依舊住在自己家中,而男子從此以後不能随意出門露面,即便是出門也要用氈帽和面紗遮住臉。日常生活中,男方只能依靠女方接濟過活,如果失了寵愛,在沒有女方發放休婚書和絕交補給錢之時私通他人,便是死罪。

很不幸,賀樓煜他爹,是個罪上加罪的另類。

賀樓徽音看上了他爹,但他爹是個有婦之夫。

在蘇丹國,有婦之夫即便是被迫與第三者發生關系,這也是一罪,當枭首示衆;而這個有婦之夫按輩分來說,是賀樓徽音的舅父,這是第二重罪,當受盡萬人唾棄,沉屍鳳凰城外的流離河;賀樓煜是罪人的兒子,本就不應該活在世上,但賀樓徽音偏偏讓他活了下來,甚至養在了身邊,這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蘇丹女子不把兒子養在身邊,從來都是交給其生父撫養。而這些父親如果失去女方的寵愛,連自己都養不活,多半都會将自己的孩子遺棄。或者勉勵将其撫養長大些,送去給富貴人家當侍從,又或者賣進煙花巷裏的做妓生,也就是專供有錢人玩樂的男妓。

賀樓煜獨自步行回留香府的途中,就看見了許多無父無母的男孩兒穿着破爛的衣裳在風雪中乞食。而有些年長的較為聰明的男孩則團成一團,守着一堆火,蹲守在有錢人家的帳篷前,看到有人拎着東西,便風一樣沖上前去,如果是剛丢出來的骨頭和殘湯,他們或許會飽餐一頓,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如果看到有人帶着行李外出,他們沖上去也只能悻悻而歸,接下來的一整天,要麽挨餓,要麽去附近的山野裏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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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多數人都不會這麽做,因為山林裏更危險,遇到豺狼虎豹,一不小心就會喪命。

賀樓煜就曾經遭受過這樣兇險,那一年他剛滿八歲,賀樓徽音難得帶他去見一次自己的生父,卻又匆匆帶回了府中。賀樓煜很不憤,短暫收拾一下行李後便揚言要搬去跟他父親一起住,賀樓徽音盛怒已極掴了賀樓煜一巴掌,賀樓煜一氣之下跑到山裏躲了起來。

那年那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大雪天。賀樓煜在山裏遇到了狼,被狼追着跑,哭喊着大叫,幸虧他老娘帶着家兵及時趕到,一箭射死了狼……

賀樓煜沉浸在回憶裏,朦朦胧胧進了府門,照例去膳房偷了幾個饅頭,丢到了院牆的另一邊。

“快起來,別睡了,是賀樓千金……”

“又白又大的饅頭,真好吃……謝謝賀樓千金……”

賀樓煜背靠着牆,聽着牆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微微揚起了嘴角。

——

牆外不遠處,一輛裝飾華美的皇室專車緩緩駛來,車窗微微挑起一角,一個面容清正秀雅的女郎手持一把玉柄鵝毛羽扇,凝望着這邊。

在她身旁,端坐着一個伶俐可愛的少女,手裏絞着一個裝滿了花生米的荷包。

少女張嘴一口一顆香脆的花生米,吃得正在興頭上,忽然被手拿鵝毛扇的女郎用手肘碰了碰。“楚楚,別光顧着吃,忘了正事。”女郎義正辭嚴地叮囑少女道。

名喚楚楚的少女看了一眼身旁的黃色鳳紋卷軸,道:“曉得了,不就是奉命宣讀女皇陛下的聖旨麽,有甚麽要緊的,也值當啓賢君親自跑一趟。”

手拿鵝毛扇的女郎微微皺眉道:“若不是賀樓芝當街刺死妓生,他哥哥也不會……”她長嘆一聲,放下了車簾。

新上任不久的,陪伴女皇左右的監督楚楚迅速轉過臉,略顯奇怪地看着她,道:“啓賢君,賀樓千金被入宮為妃,難道不是啓賢君您一手促成的嗎?”

啓賢君慕容嫣沉着臉道:“賀樓徽音只有賀樓芝一個女兒,必不會讓他們去死。司天監抓了人也不敢動刑,報到女皇陛下面前,女皇陛下也是左右為難,不過關押了賀樓芝一個晚上,賀樓徽音就鬧僵起來,帶着人馬闖入了司天監,質疑司天監抓錯了人。那個死了的妓生到底是不是賀樓芝刺死的,還未有定論,眼下首要的是平息女皇與賀樓徽音之間的矛盾,以大局為重,我也只能想出這個折中的法子,犧牲賀樓千金。”

楚楚笑道:“以女兒對賀樓千金的了解,他心懷志向,定不會甘心屈身入宮為後。”

楚楚原是慕容嫣私下收養的義女,因陪伴女皇陛下左右的監督得了瘟疫去世,故慕容嫣将她舉薦入宮。這件事除了她二人知道,他人并不知曉。

“賀樓千金為人雅量,心地純良,我相信他定能明白我的苦心。何況女皇陛下身邊,也實在是需要他這樣賢德的男子輔佐,我也能少操一份心。”慕容嫣嘆道。

楚楚嘀咕道:“女皇陛下身邊,不是還有慕容皇後麽?”

慕容嫣扶額道:“別提這厮,提起這厮我就頭疼,我慕容嫣這輩子為朝廷舉薦賢才,從未有半點差錯,唯有這厮,當初就不該送他入宮,鬧得現在流言風語滿天飛……”

楚楚道:“慕容皇後貴為一國之君主,為女皇陛下操勞國事也是應該的,啓賢君何必憂心呢?”

慕容嫣道:“本朝從未有男子插手國事,阿夙一意孤行不聽勸,以後有的是他苦頭吃。”

慕容嫣口中的阿夙即慕容夙,慕容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蘇丹國容貌最絕美的男子,沒有之一。

此刻的賀樓煜還不知道,他将被迎接入宮,與一代美男慕容夙及後宮的九百名後妃一起,侍奉年輕的女皇陛下。

直到楚楚宣讀了聖旨,賀樓煜兩眼發昏,瞬間癱坐在地上,經由府中侍從灌下三碗藥水之後,方才緩過一口氣來,不顧侍從阻攔兜頭便要往府外沖,涕泗交流地叫喊着要找他老娘賀樓徽音。

慕容嫣自是沒想到一向安靜文雅的賀樓煜會如此抗拒入宮,對于蘇丹國的男子來說,能夠入宮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而不能入宮的男子向來是沒有機會識文斷字的,更別說有所作為。因為蘇丹國是禁止男子出仕為官的,除非此人天賦異禀,有通史治世之才,替國家做過什麽偉大的功業。但這樣的人從哪裏尋呢,他們連見女皇一面都難,哪裏還能當官。

可別說,現任蘇丹女皇治下的确是出了這樣的人才,名喚谷孜思,女皇登基初年便賜封“羲和君”,是蘇丹國四君子之一,同樣也是四君子當中的唯一一個男性,因蘇丹國民,尤其是女子,普遍歧視男性,故都稱他為“羲和太叔”,這已經是十分尊貴的頭銜了。

至于女皇陛下為何破格提拔他為為官,此事權且按下不表。且說賀樓煜接到聖旨,不能入宮見其母,轉而只能寄希望于去求見羲和君谷孜思。

“啓賢君,小人求您了,小人不見家母了,小人只求去見一面羲和君,就見一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見完他我就回來,我說話算話,我絕不逃匿……求求您了……”

在賀樓煜的苦苦哀求下,慕容嫣動了恻隐之心,答應了他的要求。

賀樓煜滿懷塵土地從地上爬起來,捂着額頭上的擦傷小跑出了留香府。

楚楚大惑不解地看着坐在一旁藤椅上悠哉喝羊奶茶的慕容嫣,憂心忡忡地道:“啓賢君,倘若他一去不返,您與卑職豈不是……”

慕容嫣擡手止住了楚楚的話頭,瞥了一眼留香府中垂首侍立的年輕侍從,笑道:“本君多日未曾到訪留香府,竟不知道留香府中竟然養着的侍從各個都是出挑的好看,恍然一見,還以為女皇陛下後宮裏的妃子們都到留香君府上做客呢。”

此話雖是玩笑話,卻引得府中侍從各個屏息豎耳,戰戰兢兢。

慕容嫣接着又道: “聞說慕容徽音愛的是年紀比她大的,譬如谷孜思之父那樣的,沒曾想近日竟換了口味,愛上了年輕貌美的。”

侍從中有一人聞聽此言,面朝慕容嫣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道:“留香君從不帶人進府,小人們是賀樓千金帶進府的。”

慕容嫣笑着點頭道:“看來是本君錯怪留香君了,賀樓千金還真是孝順,買你等入府伺候他老娘,花了不少吊錢吧。”

那人沉着臉,微微咬牙道:“我等是自願跟随賀樓少千金入府為奴,只為混一口飯吃,未簽賣身契,若賀樓少千金走投無路,求助無門,只能入宮為妃,我等自當離去。”

慕容嫣啞然失語地望着這幾個與正當年少的賀樓煜同齡的侍從,不禁感愧道:“賀樓千金如此親民,若是個女郎,能夠出仕為官那該多好,可偏偏是個男兒。他去求谷孜思有甚麽用呢,若按常理,谷孜思是其表舅,聰穎過人,定會想盡辦法幫他一幫。嗬,然而他賀樓千金是賀樓徽音私通谷孜思之父誕下的暗子,悖逆天道,本該是宿世仇敵的人,竟然能當朋友,也是奇聞,若谷孜思若當真到女皇陛下跟前替賀樓千金求情,本君定要對他刮目以待。”

楚楚道:“以卑職推測,羲和太叔公私分明,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主。即便他與賀樓千金情如一母同胞,也萬萬不會因為此事到女皇陛下跟前進谏。我只怕這賀樓千金出了府門,喬裝逃出國都,那這事可就大了。”

慕容嫣晃着手裏的茶盞,微微笑道:“靖國行人護送質子的車馬在一個時辰前入了城,城內的巡守士兵比尋常多了兩倍,賀樓千金想逃,那也是公雞縛腳——插翅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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