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下
且說賀樓煜丢魂少魄地來到“羲和太叔”谷孜思的府上,還未入府,便看見高高的臺階上下人流如織,一遞一口,鬧哄哄像是在辦什麽喜事。
蘇丹國世以游牧為生,原本是北方夕涼的附屬國,因夕涼好豢鷹走馬,時常逼迫蘇丹國進獻寶馬蒼鷹,原本是一年一次,後來依次遞增,變本加厲。寶馬對于蘇丹國倒是易得,這蒼鷹确是一年比一年難以捕捉,蘇丹國為此勞民傷財不說,便是按時進獻了,夕涼國每年派往蘇丹國的行人在驿館仍是有諸多不滿,甚至膽敢肆意調戲接待國賓的女官。
蘇丹國以女為尊,自是咽不下這口氣,等到現任女皇繼位,機緣巧合之下即刻采取了谷孜思的進谏,強令全國滿十五歲之人,無論男女都進國稷學宮習武,之後随後暗中觀望遠在南方的與夕涼國同樣強大的靖國,待到靖國內亂之時,伺機舉國南遷,随後窮兵黩武,枕戈待旦,在一個月內與靖國爆發了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均旗開得勝,拓寬了不少領土,就此脫離夕涼國之束縛,在靖國邊境不過百裏之外的鳳凰城定都,虎視靖國,随後,與內外憂患的靖國達成協議,雙方各退十裏,靖國國君送長子留蘇丹為質。
饒是如此,蘇丹依舊是兩極分化的狀态,與夕涼國土接壤之地多為流沙,人煙寡少,而與靖國接壤的地方,大面積施行就地分戶安家的政策,但還是有不少族人喜歡聚族而居,谷孜思所在的谷氏家族正是如此,全府上下包含侍從奴隸,少說有五六百人。
而這五六百人,如今都嬉眉笑眼地站在留香府影壁前,屏息凝神地聽着族中的女長老慢悠悠地宣讀着一張紅折子,其他族系的男女老幼則三五成群地站在府門外交頭接耳,喧鬧聲不絕。
“……凰羽絨裘配朱履衣一套,幼烏鷹一雙,大雁一對;靖國金絲繡帳一張,汗血寶馬兩匹;賀蘭山還魂草十支,絕品點绛唇一箱……”
朱履衣,幼烏鷹,金絲帳,汗血馬……
“這些是什麽?”賀樓煜後知後覺地脫下披在身上的外衫,蓋在頭上遮住臉,一臉懵地走上前,問一個頭戴氈帽和面紗的男子。
“這你都不知道啊。”那個男子笑了一聲,輕聲答道,“這是聘禮,承安君求娶羲和君的聘禮。”
賀樓煜愣了一下,承安君鳳沚,女皇鳳婳的表姐,太皇陛下欽點的國師兼攝政王,聞說她性格孤高傲慢,喜好以男裝示人,還政女皇之後便很少出入皇宮參與朝議。賀樓煜雖未曾謀面,也知道她是女皇除了啓賢君慕容嫣以外最為倚重的朝臣。同時,也是羲和君谷孜思拒婚三次求婚的人。
依蘇丹國律,谷孜思若答應與鳳沚成婚,那麽谷孜思必将退居幕後,不能再入宮參與朝議。雖然依舊保留着“羲和君”這個萬人敬仰的頭銜,只不過是一項恩惠,保證他婚後即便被鳳沚休棄,依舊能領一筆錢過活而已。
這是女皇特意為其修訂的國律,去歲到國稷學宮習武,與女兵一起攻打靖國的男兵同樣享有這樣的待遇。
往日,谷孜思拒絕承安君鳳沚後,都會去找賀樓煜傾訴心中的不快,而這一次,讓賀樓煜意想不到的是——他親眼看見谷氏長老在宣讀禮單。這代表着谷孜思同意了婚事,三日後便會與鳳沚舉行婚禮……
賀樓煜驚疑不定地等待宣讀完畢後,便趕着擠上前,一把拉住了轉身進府的谷孜思的衣袖,問道:“阿孜,這……這是真的嗎?你怎麽就答應了呢?”
谷孜思在人群裏呆呆地轉過身,一臉疲憊地看着賀樓煜,拉下他臉上的薄衫,道:“好好的,雪下得這麽大,你跑我家來做什麽?還穿得這麽薄,你是想凍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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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樓煜跺着腳,跟着谷孜思走近府門,邊走邊道:“前兒聽你說,你院子裏的紅梅吐了花苞,想是就要開了,我就過來瞧瞧。”
“虧得君母不在家,不然叫她看見,可是一場大劫。”谷孜思從侍從手裏接過竹傘,撐在二人頭頂,踩着雪引着他去往自己院落。
賀樓煜緊跟着谷孜思的步伐,道:“往常不都是你一直想邀請我到你家玩麽,今兒我貴體千金,頭一遭屈尊惠過尊府,怎麽,難道你想趕我走不成?”
谷孜摘下面紗,低頭微微一笑,道:“怎麽就算頭一遭呢,你三歲時,八歲時,令慈留香君不也曾帶你來過我家。”
賀樓煜勉強回以一笑,道:“那不一樣。”說着頓住腳步,擡眸凝視着漫天飛雪裏盛開的兩株紅梅樹,驚嘆道,“好美!”
谷孜思呆呆地轉過眼神,點頭道:“恩,是很美。”
賀樓煜覺察出谷孜思的落寞之情,皺眉複問道:“為什麽要答應呢?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想成婚,除非蘇丹國改朝換制嗎?”
谷孜思困苦地道:“不可能了,永遠都不可能了。”
賀樓煜堅信不疑地道:“怎麽會呢,你如此才能卓絕。蘇丹國因為有你,已經改變了這許多。如果你不成婚,你就仍是羲和君,可以參與朝議。女皇陛下還會聽取你的進谏。”
谷孜思道:“靖國的質子已經入城了你知道嗎?”
賀樓煜道:“這與你有何幹系?”
谷孜思道:“我會靖國雅言,女皇令我從旁監視靖國質子,跟随質子入城的還有幾個侍衛。但女皇心思慎重,大抵還是不信任我,聽取了承安君的計策,敕令我與承安君結發為夫妻,共同監視靖國質子。”
賀樓煜啞然失笑道:“如此拙劣的計策,連我都看得穿,他們這是合謀拆解你的權勢啊。蘇丹國會靖國雅言的又不只是你一個,我也粗通靖國雅言啊,為什麽不是去我家求……”
谷孜思盯了賀樓煜一眼,賀樓煜瞬間了悟,繼而面色慘白,顫顫抖抖地拽緊谷孜思的衣袖,嗫嚅道: “女皇……她們,她們都是算計好的……就因為一個敵國質子,順水推舟降旨宣我入宮……”
谷孜思像是早已經知道此事一般,同情地看着賀樓煜,慢慢走近前,低聲湊到他耳邊道:“阿煜,你若是不想入宮,我可以幫你。這座鳳凰城是我設計督造的,便是圍做鐵桶一般,我也有辦法送你逃出去。”
賀樓煜怔怔地擡起眼眸,問:“逃,逃哪去?女皇陛下最恨背棄其政權統治的人,若是被她抓到,當衆鞭屍都是輕的,若是将我送到那不見天日的煙花巷,還不如将我亂刀砍死呢。”
谷孜思認真地道:“你放心,我在靖國和夕涼國都有認識的人,你随便選擇一個國家隐姓埋名,都會比待在宮裏好,而且這些國家都不會對男子指手畫腳,諸般刁難,甚至不論出身貴賤皆允許尋常男子登科及第,入朝為官。你若是到了這些國家,絕對不會想回到這裏。”見賀樓煜面露欣羨,似乎略有松動,又問他道,“阿煜,你想去嗎?”
賀樓煜眉頭緊蹙,點頭道:“我是想去,可是人生地不熟,我……”
谷孜思忙止住他的話頭,脫口而出道:“你想去就成,我有的是辦法送你出去。等你出了蘇丹國界,自會有人接你。”
賀樓煜道:“此人可靠嗎?”
谷孜思道:“可靠,與我可是生死之交。”
賀樓煜将信将疑地答應了。谷孜思喚來一個侍從,向賀樓煜說道:“他叫清堯,是我最信任的仆從,今日晚間,城門即将關閉之時,你到西城那蘭樓後頭的止步橋下等他,他會帶你出城。”
賀樓煜道:“需要帶些什麽呢?”他從未離開過蘇丹國,唯一一次長途奔走還是在去年随大軍南遷的途中。那時節他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一路相伴的谷孜思教會了他許多在野外生存的本領。
“什麽也不用帶。”谷孜思道,“你只需要按時到止步橋下等着就好。需要的東西清堯都會幫你準備好的。你放心,他靠得住,絕不會将此事告知他人。等到了鳳凰城外,自會有人接應你,以後你去哪,他就去哪裏,一直照顧你。”
賀樓煜連連點頭,忽然問道:“那你呢,你不走嗎?”
谷孜思目光閃爍,拍了拍賀樓煜的肩膀,面色凝重地道:“我還有些要緊事沒做完,等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賀樓煜不明白谷孜思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就像傳言說的那樣,谷孜思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背地裏定是替女皇幹過不少泯滅人性的事。
眼下賀樓煜來不及思考這些,他匆匆告別谷孜思之後就返回了留香府。
請求谷孜思向女皇求情的事他沒有說出口,谷孜思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阻攔,哪裏還能顧得上他呢。至于谷孜思勸說他離開的蘇丹國的事他确是動了心,可一出了羲和府。握着谷孜思送他的傘站在雪白的天地間,不自覺地攏起外衫遮住臉,他又遲疑了。
如果真的可以逃走,他很想去靖國,他很小時候就聽說過靖國的很多傳說,聽說那裏四季分明,綠樹成蔭,有吃不完的各色水果……可真的到了片葉不沾身離開故土的時候,他退縮了。一個陌生的國度,舉目無親,他要靠什麽信念支撐下去呢……
——
賀樓煜撐着竹傘出現在慕容嫣面前時,慕容嫣緊繃着的神情總算放了下來,笑着道:“怎麽去了這麽久,羲和太叔留你吃飯了嗎?”
賀樓煜收起竹傘走上到廊檐下,不經意間看見一片殷紅的梅花花瓣從傘面滑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很快又被雪絮覆蓋,平靜地移開目光,道:“沒有,羲和君很忙,沒空見我。”
慕容嫣負手道:“那是自然,昨兒女皇陛下拟旨欲宣你入宮之時,承安君和羲和太叔都在旁邊呢。你和羲和太叔都是蘇丹難得的人才,靖國的雅言一言難盡,複雜至極,也只有你和他能夠完美翻譯。本君和承安君都是半吊子。日後靖國質子寄住在承安君府上,女皇鳳駕莅臨時,有你從旁相輔,也能免去羲和太叔許多麻煩。”
賀樓煜疑道:“羲和君既然與承安君結了連理,摘了‘君銜’退居家中,有的是空閑做飯翻譯,為何還要我從旁相輔呢?”
楚楚不由得笑道:“誰說要摘羲和太叔的‘君銜’了,羲和太叔是不喜歡承安君,但放眼全國,也找不出一個配得上承安君的。女皇陛下經過昨夜的深思熟慮,已經改了國律,準允他婚後仍可以出入宮廷,參與朝議。因為這個,羲和太叔才勉強答應與承安君成婚呢。”
賀樓煜心中一抽,原來谷孜思早就知道此事,自己還滿心擔憂地想勸說他一起逃走,呵,谷孜思滿腹才學,精于謀略,怎麽會放下眼下的榮華富貴跟他一起改名換姓出走他國呢。
他真是太天真了。轉念又想到谷孜思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前面半句是這樣的:聰明的人都不希望有另一個人超越自己。
慕容嫣說他和谷孜思是人才,那麽,他也是谷孜思要提防的人吧,難怪谷孜思會主動接近自己,向自己示好,甚至看似好心地送他逃走他國,原來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賀樓煜暗暗咬牙,除去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從此自己的仕途一馬平川,谷孜思,你還真是算無遺策,我差點被你蒙騙了。
自以為聰明絕頂的賀樓煜就這樣将谷孜思的逃走之計抛諸腦後,轉頭跟慕容嫣及楚楚等宮人入了宮……
崇征二年春一月朔,靖國的質子楚貞和柳三思等行人由三君子——啓賢君慕容嫣、承安君鳳沚、留香君賀樓徽音接引陪同下,一同入永綏宮少陽殿拜見了女皇鳳婳……
至于羲和君谷孜思,因連日未上朝參拜女皇,女皇大怒,派人四處搜尋他的下落。
鳳凰城外,等候多日的羲和君谷孜思因為拒絕回城,被守城軍士亂箭射死……
消息很快傳到賀樓煜的耳中,賀樓煜笑了……
督監楚楚問他笑什麽,賀樓煜挽着長長的袖子,說:“你看我衣袖上的花,像不像梅花?”
楚楚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是雪櫻。”
賀樓煜呆呆地說: “原來是雪櫻啊,可我怎麽看,都像是梅花,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