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烏鴉沒有帶來厄運,至少文箬在周五下午之前是這麽認為的。
準确地說,除去空中掉下的那坨意外,文箬挺喜歡烏鴉的。她拿竹杖捅烏鴉在先,老鸹報複也是理所應當的。更何況,它還那麽聰明機智,既有仇當場報,又使用心理戰術進行恐吓暗示。
文箬用手機搜了許多關于烏鴉的視頻,對自然界最聰明的鳥類多了一層了解,才解除了心裏的恐慌。真厲害。她在夜裏想着那只烏鴉入睡,并且睡得很好。
周五早上,她的三只燕寶寶一夜之間全都會飛了。
文箬那會兒在練琴,沒有注意到它們展翅飛翔的一剎那。等她的注意力從琴弦上移開的時候,三只燕寶寶在院子上方的天空盤旋。飛行對于所有鳥類來說,都是生命之樂。文箬耳中的啾啾鳥鳴似乎比平時開心了許多。她被這份快樂感染,大聲喊着李牧。
“李牧,李牧……我的一窩小燕崽都會飛啦。”
李牧來了,只來得及用手機記錄下了一小段燕子飛翔的場景。燕崽兒們只是稍作停留,很快揮着翅膀飛向更高更遠的天際。
這段小視頻,很快被文箬發給了文笠,讓燕崽子的舅舅也體會一下崽子長大的喜悅。
李牧問她,“有沒有不舍?”
文箬搖頭,“不會。它們生于自然,屬于自然。”
“那就好。我去店裏幫忙卸貨了。”
文箬望着天空,重新拿起小提琴,拉了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五首。雖然拉的一如既往的糟糕,不過,現場沒有聽衆,放飛吧。
其實,有聽衆的。前店裏抱着烏龍茶箱子的聽衆從琴聲中聽到了呢喃細語,聽到了啁啁啾啾。後院裏提着竹籃子從菜園子歸家的林奶奶站在門廊,聽得入迷。
白天的第二重好運是周五下午降臨的,不過好運也到此為止了。
文箬舉着手表,大喊道,“哎呀,李牧,李牧,誰說遇到烏鴉會走厄運的……我走了好運耶。我爸給我發消息啦。他從極地發來的。五段語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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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已經回到小院。“是吧。它們不僅是智慧鳥,還是報喜鳥呢。”
“我來聽聽,我爸說啥啦。”文箬一只耳朵插着耳機,一邊跟李牧實況轉播。“我爸從特羅姆瑟出發的,他一年有三個多月都住那裏。天哪,他在法蘭土約瑟夫地(這是個地名)生病了,在那裏養病養了兩周的病。現在痊愈了,他下周要從俄羅斯摩爾曼斯克回特羅姆瑟,秋天的時候還會回國陪我長住……”
文箬的聲音越來越小,人也沉默了,語音甚至沒聽完。耳機被拽扯下來,散在地上。手表和手機啪的一聲落在圓木桌面。還好理智還在,沒摔石板地面上。她雙臂抱住蜷起來的腿,腦袋埋在雙膝間。
李牧撿起耳機,拉開凳子坐在她旁邊問道。“怎麽了?”
“我爸結婚了……”悶悶的聲音從蜷作一團的身體中傳來,“烏鴉沒有帶來好消息,全是壞消息。”
李牧本能想開導她,比如其實烏鴉是無辜的。她這麽聰明的人,昨天下午都無法預知今天會發生什麽,烏鴉肯定也不知道。再比如她爸爸雖然生病了,但現在痊愈了,這其實算是好消息。至于她爸爸結婚的消息,算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李牧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倆人沉默的時候,他只好手裏拿起一塊碎木料,鼓搗着刻一只線條粗糙的金腰燕。
嘩啦呼啦的聲音時不時發出,文箬好奇地擡了頭。之後,她沒再低頭,而是挺直脊背,瞪着高處的梧桐樹的發呆,心裏無數遍詛咒着昨天尾随她的那只老鸹。
當李牧把不知道是烏鴉還是麻雀的木雕擺在她面前的時候,文箬才猛地起身跑了出去,什麽也沒帶。
李牧也跟着出來,在她身後,保持着一尺的距離。他看着她忍着腳踝的不适,跑到河堤;看着她停下捂臉哭泣,眼淚依舊沒有聲音。
文箬在五歲的時候,曾經問過爸爸,能不能留下。徐世靖盯着她的小臉愣神了許久,然後将她抱在腿上,說,不管爸爸在哪裏,都是愛你的。你也永遠是爸爸的寶貝。
她又問道,爸爸不愛媽媽,所以你們不住在一起。爸爸愛我,為什麽不能留在江城,和我在一起?徐世靖當時問她,若若,你在三歲的時候最渴望做什麽?
三歲的時候,她剛開始學習小提琴,媽媽管教得極其嚴格。那段時間她一直在哭着鬧着中度過,最渴望的當然是去外面玩。她如實回答。徐世靖說,爸爸也像三歲若若的樣子。
十年後,文箬回憶起這段對話,倒是觸發了淚腺。哭累了她不怕,哭到打嗝才覺得有點丢人。
李牧蹲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文箬掌心都是淚,朝空中甩去,力度猛了一些,腳麻腿麻帶着她的整個身子向後仰。
李牧從身後接住了她。掌心的淚,除了被風吹幹了小部分,大部分被他的衣袖接納了。
這種時候,維持脆弱的體面其實挺難的,反正最狼狽的一面已經被李牧看到。就這樣吧。她扭頭把臉上的眼淚鼻涕全抹他衣服上。
倆人都是空手跑出門的,身邊沒有毛巾,沒有紙巾。李牧的右衣袖濕透了,他調換了位置,順手把左側幹的衣袖又遞了過去。
約莫過了兩分鐘,文箬眨了眨哭疼的眼睛,說,“好丢人呀。本來沒想哭的。”
李牧知道她為什麽哭,只是不知道她居然哭得這麽傷心。他這兩周與她朝夕相處,知道她其實時時刻刻盼着她媽媽能夠主動聯系她。沒想到她爸爸要結婚的消息,影響力也這麽大。“想哭便哭,有情緒憋着不好。”
她帶着鼻音又亮起利爪,“李牧,不準笑話我,不準告訴我哥、林揚哥和林奶奶。”
李牧微微嘆氣,她的眼周紅腫了一圈,鼻音囔囔,即便不告訴林揚和林奶奶,他們也能發現。不過,他口頭還是答應了,心裏卻在想編個什麽理由好呢。
她半張臉埋在李牧的衣袖裏,說,“你見過我丢人的時候,以後記得要還我一次你的丢人時刻。”
“嗯。”
T恤被她扯着,圓領子勒的他脖子難受,才不得不傾斜半幅身子。他的頭抵着她的頭,問道,“你媽媽結婚的時候,你哭了嗎?”
她的鼻音還是很重,語調倒是輕快了些。“沒。當時為我媽高興還來不及呢。”
“這次為什麽要哭呢?”
因為不想十幾年前的媽媽成一場笑話。等等,這是不能說的。她反問他,“假如你是我的話,會怎麽辦?不哭,難道要替他開心嗎?”
李牧快速換位思考了,兩對父母的愛情迥然不同。但是如果他爸爸說要結婚,新娘應該還是他媽媽。所以,他想象不出來。
“我暈了頭,我爹這樣的百年一遇。”一想到魔怔人在萬裏之外,自己剛才的一通哭泣沒有被看到。她淚腺的開關又一次被打開,聲音哽咽起來,“我都這麽傷心了……我想哭,想鬧,想讓他知道。可是他在萬裏之外,什麽都不知道。”
李牧左右環顧了自己濕透的袖子和半濕的前襟,照她這樣哭泣的頻次,唯一還幹着的衣角也保不住了。
他牽住她的手腕來到河邊,逗她說,“想哭就哭吧。全世界的水都會相逢,北冰洋與清水河的水總會相遇,你爸會看到你的眼淚。”(備注1)
文箬撲哧笑了出來,頂着紅紅的鼻子和眼睛,吐槽說,“李牧,靠海洋水循環來傳遞情緒,太慢了。”
“家裏還有衛星通訊器呢,多管齊下,回去開視頻罵他!”他提醒她還可以用現代通訊工具。
“不,你提醒我的是好方法。”說着,姑娘朝清水河踩了幾腳,随後吐了唾沫,擤了鼻涕。“北冰洋的水裏不僅有我的眼淚,還有洗腳水、唾沫、鼻涕。”
文箬踩過清水河的水,淚腺關上了,嘴巴的開關貌似被打開,噼裏啪啦說個不停。
她說爸爸的結婚對象也是一名極地向導。那位阿姨又不僅僅是極地向導,還是多種極限運動的愛好者,從十七歲開始便在世界各地冒險。這是最後一段語言裏的信息。
她說幸虧爸爸是這時候才結婚的,如果是早幾年,媽媽如果知道爸爸要結婚,一定會氣炸的。
她還說以前媽媽每隔半年會給她拍一組藍底的照片,她成長軌跡的照片都貼在客廳的牆上。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媽媽突然發現原本有七八分像自己的女兒,五官長開後變得只有五六分像了。減掉的那幾分,被她體內來自父親的基因占據了。媽媽那一年很不開心,脾氣變得更差了,不過好在梁叔叔一直在媽媽身邊。梁叔叔是一名古典音樂愛好者,也是媽媽的粉絲,追了媽媽好多年。所以媽媽結婚的時候,她是真的為媽媽開心的。但是爸爸不一樣,他從來沒付出過,憑什麽得到自己的祝福。
文箬把以前從沒對其他人說過的話,一股腦兒全倒給了清水河。
後來,文箬的T恤也濕了一半,被清水河水濺濕的。發洩完了,她突然覺得假期沒勁兒極了。“李牧,抱歉,我想明天回家了。我媽不喜歡我長得像我爸,不喜歡我跟他有過多聯系。我應該聽她的話。吉他我不學了,衛星通訊器也不用了。我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你如果想繼續在店裏做工,我去跟林揚哥說,他和阿奶都是很好的人。”
文箬說完等着李牧回應,只是他半天沒給反饋,問道,“李牧,你怎麽不說話?”
李牧說,“我在聽你說呢。”
“已經說完了。我說我想明天回家。”
“我送你。”
“你還要在清水村呆嗎?呆的話,我跟林揚哥說。林奶奶他們都很好,你可以在這裏過完暑假。”
“不了。本來只是送你來的,停留兩周已經足夠了。”
“好。回城後,我再請你吃一回芋頭雪花冰。你接下來也要回家嗎?”
“沒想好。”
“李牧,回去後阿奶和林揚哥問起我的眼睛。咱們統一口徑,我是被馬蜂蟄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