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李牧在離開清水村的時候,給爸爸打了電話。電話被掐斷,他只好在微信上留言。
事實上,所謂的暑期體驗,他和父母都知道并不真的是為了寫詩積攢的素材。他文字上的天賦一般,這是他們家公開的秘密。所以,并沒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暑期速成班讓他能夠一下子寫出好的文字。他的暑期體驗其實是他的獨立思考空間,思考自己的喜好在哪兒,專長又在哪裏,思考以後選哪條路。
在和爸爸告別後的第一個小時,他遇見了文箬,是意外中的意外,更是驚喜中的驚喜。在清水村呆了十二天之後,他要送她進城,進她回家,感謝她給自己帶了了不一樣的假期體驗。
回程的路線是公交換地鐵。李牧背着書包,左手提着吉他盒子,右手拿着小提琴盒。原本因為文箬的腳傷,林揚要開車送他們去車站,被文箬拒絕了。她想多走走。
公交車晃晃着,他們在暴雨來臨前的夜晚來到這裏,又在夏日豔陽中離開。
途中,公交車的車廂人不多,很安靜,他們都沉默着。那只長得像小天才的手表又回到了李牧的手腕,這次文箬不再盯着它看。
她先打破了安靜,講着回城後的安排。倆人要一起先回她家放琴,然後買芋頭雪花冰,再去吃一家沒有名字但味道非常棒的寧波菜。吃過飯再做其他安排。
李牧心想,還好,她沒有說我請你吃完冰沙,走了,拜拜。
文箬心想,今天李牧走了,不知道以後是否能再見。她有一點點後悔,後悔主動與合得來的朋友分別,後悔一沖動又要進入落單的狀态。
她問道:“李牧,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李牧說:“不知道。下午往地圖上丢色子吧,丢到哪兒就買哪兒的火車票。”
文箬撲哧笑出來,“哪來的色子?”
李牧晃了晃自己的手指頭,“其實是用手指閉着眼睛點。點到哪裏去哪裏,我還不想回家。”
他反問她,“你呢,回去上課嗎?”
文箬向椅背一靠,“看周一早上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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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上又是另一種模樣。夏日周末的馬路上人很少,出行的人們大都在城市地下空間裏。他們兩個從起始站霸占一大片地鐵車廂空間到慢慢被擠在一個小角落裏。吉他盒和文箬被李牧用展開的雙臂與人群隔開。
文笠上午在營業廳辦了新的手機卡,手機顯示有了第一格信號後便立刻給林揚去了電話。他打算告訴林揚自己要去接文箬回來。通話半分鐘後,他才知道自己的妹妹破天荒懂事了。他在原地轉動着轉椅,一圈兩圈第三圈過半的時候剎住停下,透過營業廳的大落地窗,看到太陽還在東邊的天上挂着。文笠這才确定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挂了林揚的電話,又撥通了文箬的電話。電話被接通後,他從轉椅上起身,朝外面走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證還在業務員手裏,業務還差最後一步簽字确認。
文笠問:“還有多久到家?”
文箬說:“已經出地鐵站了,我們還有十分鐘到我家。”
“李牧和你一起?”
“嗯。”
文笠被營業廳其他工作人員叫了回來,簽了字,留了好評,收起身份證,這才又向外走去。“你倆等我半小時。中午請你們吃飯。”
文箬拒絕了。“不用。李牧跟你不熟,一起吃飯不自在。”
文笠想了想也行,只是以防文箬又悄無聲息幹大事,他還是要去她家裏确認一下。“你們吃完後給我打包一份,我去你家等着。”
文箬安排她哥,“哥,你等飯的時候,順便幫忙打掃一下衛生呗!”
她哥把電話主動挂了。
李牧也笑了起來,自己昨晚還擔心文箬回家一個人住孤單,專門要了文笠電話,想要他多陪陪文箬。沒想到,她情緒恢複得快,他們兄妹的感情真好。看來自己的那通電話也沒必要打了。
電話被挂斷了,文箬瞪他,“不準笑。我在鍛煉我哥的家務能力呢。我們這兒的男生如果不會做家務,娶不到媳婦。”
李牧聳肩,“別看我。我們那兒沒這樣的規矩。再說,我做家務的。”
文箬嘴角一撇,“我知道你做。你比我哥強。本來以為你爸媽那麽寵你,你在家也是啥都不幹呢。”
李牧說:“我爸媽忙,我很早就做家務。上學時在爺爺家住,我能幫忙就幫忙。”
“李牧,你真的是受寵但又不驕縱的好孩子。”這話說的,硬生生把自己的輩分拉高了一級。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小區,人臉識別進小區。這是內環公園的景觀樓盤,一梯兩戶。或許是中午,又或許是私密性極好,李牧随着文箬走到家門口,除了保安外沒遇到一個鄰居。
文箬開了房門,示意他把吉他靠門廳的牆随意擺放。她接過小提琴,進了琴房。
李牧沒換鞋子,只是站在門廳處,簡單環視到客廳、小廳和陽臺。雖未見全貌,他也知道房間很空曠。他家是學校裏難得的獨棟小樓,不過畢竟已近百年的歷史,屋裏的空間和裝潢與現代式的樓房有天壤之別,更別提家裏堆滿了書和資料。空間擁擠了,自然就顯得熱鬧,更何況他家本來也人來人往,爸媽的同行們從辦公室遛個彎就到了。這裏不一樣,小區安靜,屋裏更是寂靜。他想象不出來文箬這麽愛說話的人,平時怎麽習慣如此寂寥的環境。
打破寂靜的是從琴房跑出了的身影。文箬放下了背包,換了一個巴掌大的斜挎包,将将塞下手機和卡包。
“發什麽呆呢?”她問。
“看你的照片。”李牧将目光從照片牆上移開。那面牆上是文箬的成長印跡,從襁褓到亭亭玉立的證件照。除了藍底公式照外,牆上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照片,有她和文笠的照片,有與老人的合影,有穿校服的同學合照,還有幾張她媽媽演出的照片。李牧剛剛覺得缺了點什麽,見到她從琴房出來,想起來缺一張文箬拉小提琴的照片。
分別之前的安排,李牧有了新的想法。“文箬,你下午帶我逛逛你們附中吧。帶上琴,我想聽你在你們學校拉一回琴。”
“行啊。你等我。”她又跑回了琴房。
小提琴從琴房到文箬懷裏,出門時候又回到李牧手上。走出安靜的小區,似乎解除了禁言的咒語,文箬的話密了起來。她又一次提到這家冰室的老板是漂亮小姐姐。老板也在店裏,李牧特意在老板臉上停留了三秒鐘。三秒後,他知道文箬誇老板的原因了,小姐姐和她家牆上的小提琴手有三分相像。不過面前的人愛笑,照片上的人好像天生嚴肅。
小飯館沒有招牌,沒有菜單,只有八張桌子,已經坐滿食客。老板娘在前堂,老板在後廚。
文箬跟這裏更熟。老板娘見她笑着問,小妹帶朋友來啦,你和你哥有兩周沒來了,是出去玩了嗎?說着,搬了兩個簡易塑料凳子讓兩位小食客在門外陰涼處等一會兒。
他們倒是不急,一人手裏一盒冰沙,還是芋頭的料的。
“李牧,不要小瞧這裏,這家店開了二十多年,來吃飯的都是老食客。我哥、姜桐姐和我經常來。對了,我給我哥點一份外賣,我們飯後不回去了。”
李牧在她的一堆絮叨中見縫插針問,“姜桐姐是誰?”
文箬低頭點外賣,“我哥的青梅。她去阿富汗了,九月份才回國。”
話題一轉是新的碎碎念,她興致勃勃地講着,“我哥是一中的,我考一中的話是跨區生源,按照一中的規矩要住校,太麻煩。所以我才去的附中,其實我家距離一中更近。走讀有萬般好,唯有一樣不好就是要早起。冬天和下雨天最煩,所以我找我哥囤了一些空白病假條。
我第一任同桌是個小可愛,我前幾次請假的時候,她擔心得不得了,課間打電話叮囑我好好吃藥。不過她爸媽不太可愛,她父母知道我總請病假,擔心會影響同桌的學習。後來的同桌是個小眼鏡,平時屬于專心致志埋頭讀書的乖學生,我生病請假,他都後知後覺的那種……”
李牧只是默默聽着,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文箬心底對于要到來的告別懷有怎樣的焦慮。此時,她也只是隐約感到難過,心情莫名低落,為了掩飾症狀,她選擇了不停地說話。
“我在學校出名是因為我同桌的一個小小失誤。當時剛調換座位,他的初中同學委托他給他的前任同桌遞情書。結果搞了烏龍,他遞給了我。那封信裏沒出現收情書人的名字,我也誤認為是寫給我的。小作文特別矯情,病句很多,我覺得收到那樣的情書有點侮辱人。所以我用紅筆批注了小作文,又寫了一篇小範文,趁着放學把兩篇小作文一塊貼在公告欄。”
李牧聽到這裏笑了,“在公告欄貼下兩篇小作文的瞬間,是什麽感受?爽嗎?”
“爽。又癫又狂的爽!”文箬說爽的時候,心底的難過也在慢慢消散。
少年人在校園裏的悲喜大多與老師同學相關,爽過了,是否有懲罰呢。“被老師發現了嗎?”
她眼皮一耷拉,咬着勺子,說,“我沒刻意去躲攝像頭,被老師逮了就逮了,最多聽一個多小時的批評教育。寫情書人的名字被我隐去了,照理不會被發現的。結果隔天好幾個蠢貨主動跳出來認領小作文。那居然是一封批發的代筆情書。老師索性一起罰了。每人寫五千字檢讨。”
“你也要寫?”李牧想着與文箬一起同窗應該是很好玩的事情。
文箬仰頭把化成水的冰沙倒嘴裏,嘟嘟說,“因為我沒把我同桌和他同學供出來,我同桌和他同學主動幫忙代寫了。”
輪到他倆了,店內沒有菜單,老板按照倆人套餐價随意做。雖然如此,老板娘還是沖廚房喊了一聲,文小妹來了,做她愛吃的菜。
老板從出菜窗口探頭,眼神掃過李牧,朝文箬笑了笑也喊了一句話。
文箬乖順地回了話。
有來有往,幾個回合後三人交談暫時結束。
對話是本地方言,李牧沒有聽懂。他在清水村的兩周,林揚為了照顧他,一直說普通話。
文箬扭過頭,提供了翻譯服務,“根叔和根嬸問我是不是出門旅游了,學校什麽時候開學,你是不是學校的同學。”
她傾身探頭,腦袋湊到小餐桌上方,朝李牧眨眨眼,李牧見狀也湊了過去。“根叔還八卦我哥和姜桐姐是不是分手了。”
她噼裏啪啦隔空向文笠插刀子,“哈哈,我哥就沒追上過,何來分手呢。”
提到文笠,他的電話已經再度打來。因為文箬給他點的麥當勞套餐已經送到樓下,保安幫忙代收了。
“文箬,你們去根叔那兒吃飯,讓我啃漢堡薯條?你一會兒不回來,要去哪兒?去完附中之後呢?不行,今天必須見你一面……為什麽要見面?因為你的新班主任和你舅舅已經知道你為了翹課撒謊了……學校登記的聯系人和聯系方式已經改成我爸和我媽。對,你爸和我被除名了。你的新班主任開學前要上門做家訪,學校登記的地址也改成我家了。”
文箬打斷了哥哥的絮叨,問道,“你拿到外賣了嗎?”
文笠剛停好車,他的車子沒在小區登記,只好在路邊找停車位,費了些功夫。“我剛進小區,馬上拿到。我爸沒給你打電話?”
文箬低頭,“打了,我沒接。我還在生舅舅的氣,暫時不打算回他電話。舅舅要我搬你家住吧,知道啦。”
飯桌上,安靜了下來。
李牧吃得心不在焉,耳邊一直交替地響着“就不想去舅舅家”和“客氣的那種好。”他以前沒有過照顧人的經驗,一直是被照顧的對象。在過去的短短兩周裏,覃叔叔拜托他照顧着文箬,因為覃延擔心她走歧路。文笠那天與他十幾分鐘的通話是拜托他帶着文箬好好玩兒,因為文笠擔心她不開心。
文箬只是在心裏琢磨着拒絕的理由。初三那年,文靜已經開始在南城江城兩地奔波了。文箬在冬天真的生了一回病,高燒了快一周。舅舅把她接到他們家後,她一直住到了來年夏天。借着文靜要結婚的由頭,她才得以回到自己家。舅舅和舅媽沒有苛待她,不過她在舅舅家還沒有在林揚家自在。
飯吃到最後,打斷思緒的是李牧的手機鈴聲。一個未标記聯系人姓名的電話,他拿起後才想起來這是文笠的電話。
李牧點了接通,聽筒裏傳來了文笠的聲音。“李牧,你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接電話嗎?我需要麻煩你一件事情。”
文笠麻煩李牧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小姑也就是文箬的媽媽剛回江城,比我先一步進家門。她進屋見到吉他,發了一陣瘋,把客廳乒乒乓乓砸了稀爛。她自己也動了胎氣。我爸爸和姑丈已經送姑姑去醫院。李牧,你今天拖着文箬在外面,越晚回來越好。”
李牧問道,“她為什麽回來?是因為文箬嗎?”
“不是。她在南城孕吐的難受,臨時決定回江城,在熟悉的環境養胎等待生産。”
第二個問題,李牧的語氣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嚴苛了起來。“她又為什麽砸吉他?文箬根本就沒學會。”
“因為文箬的爸爸彈吉他。”
李牧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回望了屋裏吃飯的文箬,破天荒地指責一群成年人。“這不是她發脾氣的理由,這也不是你們先前不讓女兒聯系媽媽的理由。”
“對。不過她是孕婦,大家不敢苛責。我先把家裏收拾好,晚些時候接文箬直接去我家。等我姑姑心平氣和了,再讓她們見面。”文笠頭疼地按着自己的額角,這個決定是爸媽和姑丈一致做的,他人微言輕。
李牧收起了手機,回到座位注視着文箬,問道,“文箬,你想不想再體驗一次小小的癫狂呢?”
“什麽呀?”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聽到李牧的邀請,嘴角微揚翹起了一個極其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