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倆人飯後乘坐公交車來到附中的校園。然而江大附中并不對李牧這位外來者開放,無論附中的準高二生怎麽求保安通融,回答都是本校學生可以進,外校的不行。

李牧提議去江大。他在江大門口,讓文箬給他拍了張帶江大地标的照片。他順手發給爸媽,并告訴他們自己想要去西南小城。一個小時後,李牧沒有收到爸媽的回信,反而接到了覃延的電話。

“李牧,我總覺得你昨晚向我打探徐世靖的事情,另有目的。”

“沒有,覃叔你別多想。對啦,我和文箬在一塊,你要不要和她聊會兒?”

他把手機遞給文箬,自己提着琴走在一旁,聽着文箬時不時發出的咯咯笑聲。

李牧昨晚睡覺前和覃延通了半個小時電話,詢問當年IMO集訓隊的生活,詢問徐世靖的四年大學生涯。他這麽做不僅僅是好奇,更是覺得自己關于未來的困惑或許可以從徐世靖身上得到答案。他的家庭和睦,父母開明。他媽媽三十三歲獲得了菲爾茲獎,他爸爸是國內光學領域的學科領頭人。

他沒有遺傳到父母的天才基因。他媽媽在發呆中可以完成數學定理的推算過程,他爸爸雖然沒有媽媽卓越的腦算天賦,也是點到一便能看到百的頂級聰明人。

李牧卻不行。他對于數理的問題,必須一步一步在紙上推算出來,寫下了靈感才不會消失。所以,他一直以來寫數學題都很慢。理化的優點不顯著,文科的天賦也是一般,加上他獨來獨往不喜與人交往的性子,他的面前沒有清晰可見的寬路,只有一條條窄路。

如果從喜好來選,他喜歡上詩文是他對父母的叛逆。那麽他真的不喜歡數學嗎?如果要細究,他的數理作業準确率非常高。這是他的優點,他父母看到了,也誇獎過他。然而,這個優點又太普通了。他怕自己去學數學,萬一一事無成,自己會成為媽媽唯一的污點。

徐世靖和文箬,這對父女卻不一樣。

徐世靖有不亞于阮教授的頂級天賦。他的女兒遺傳了他的天賦,甚至可能青出于藍。他們如果循着自己的天賦向前走,一定是條寬廣無比的坦途,像李牧父母那樣。可偏偏,那位父親選擇了一條世人不理解的窄路,他的女兒雖然還沒做選擇,卻有躍躍欲試的心思。

事情就很玄妙。尋找徐世靖這個想法在李牧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後并沒有消失不見而是生根發了芽。原本他和文箬一起進城,告別道拜拜後,文箬回家,他買機票離開。

偏偏事情出了意外。他寧願拐着文箬去探尋她父親當年義無反顧走上窄路的根源,也不想她留在原地困在親情裏左右為難。

于是,李牧發起了一場癫狂之旅的邀約,并非沖動的邀請。文箬十分心動,卻沒有答應。

“傻楞什麽呢?覃叔叔要和你說話。”文箬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把通話中的手機塞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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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叔。”

“你想要帶文箬去冒險?”

“嗯。”

覃延剛才只是聽文箬在電話裏提了一句說李牧邀請她去冒險,便有了一些猜測。“什麽樣的冒險?你讓我猜猜,你想和她去徐世靖的老家?”

“嗯。她沒同意。”李牧壓低聲音。

“她以前去過嗎?”

“應該沒有。”

“能說服她一起去的話,最好。她爸爸的選擇不應該成為她的負擔。小牧,有事兒記得給我打電話。我未來兩個月都要休假。”覃延看着窗外的大雨,心想自己必須要與那位老朋友聯系了。

倆人在主教學樓前的大草坪挂斷了電話,停下了腳步。

文箬笑着打趣說,“李牧,你知道不?剛才覃叔叔交給我了一項艱巨的任務。他的原話是李牧勇奪土地獎,家祭勿忘告師叔。”

李牧和她對視了一眼,皺着眉頭,“覃叔以前總逗我,要當我的老師。他的原話是他是名師,我是他學生的話,将來我一定會超越我爸媽的成就。他很不靠譜的,随便說說而已,不用當真。他剛跟我說他在廟裏休假療心傷呢。其實才不是呢,我猜他八成是偷懶躲清淨呢。”

“做覃叔的學生和普通數學老師的學生,就像站喜馬拉雅山頂和站平地上。高度和起點是不一樣的。”文箬只是感慨了一句,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她心情很好,眯眯地說,“覃叔叔還說你有秘密,讓我在放你離開之前,挖一下。”

一說到秘密,氣氛微妙了起來,摻雜着離別,夾雜着愁緒,隐瞞和坦白之間又有些猶豫。她不再說話,盯着看他的反應。

李牧聽到秘密二字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剛才文笠電話裏講的事情。他剛才一直也在心底醞釀着自己的秘密,所以有一瞬間的心虛。不過,他知道自己還有其他未坦白的事項,所以還是有備選方案的。

他盡量讓自己語氣坦然,不帶絲毫含糊。“是。”

文箬松了一口氣,盤腿在草坪上坐下,同時伸手拍了拍對面的草坪,示意他坐下坦白。

李牧摘下背包,彎腰放在草地上,琴盒平放在背包的上方。他盤腿坐了,抿着的嘴角放平了,看着她,目光和她對視,才緩緩開口。“文箬,我曾經說過我是笨小孩,所以心思敏感。那時候,你的表情寫着不信。你勸我不要向上和覃叔比智商。其實我不是跟覃叔比的,我身邊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是拿我跟我爸媽相比的。我媽媽姓阮,我爸爸姓沈。我記得你看過幾遍阮博士獲獎的視頻短片。文箬,你看看能不能将短片裏的小孩兒和我對得上?當然那個小孩兒正臉沒怎麽出現,不好比較。你再看看我和視頻裏的阮博士和沈博士長得像嗎?”

文箬當然記得他說過的所有的話,也記得短片裏那個沒露臉的小男孩兒。李牧以前說過兩次以後告訴自己的事情,原來是這個。她盯着他的臉仔細端詳,他不說話的時候抿着嘴唇,青澀感很重。他的眼睛很像他的媽媽,眼神清澈、靈性且通透。他的五官又像他爸爸,而且他爸爸确實是可以将覃叔叔比下去的。

她點點頭,見到對面的人勾唇輕笑。那麽,她又要回到他們相遇的那天自己問過的問題:你是誰,從哪兒來,往哪兒去?

他是誰?他是阮博士和沈博士的獨子。不對,這是父母賦予他的身份,答案不應該是這個。面前的人究竟是誰。文箬想要弄清楚,那麽先從名字開始吧。“所以,李牧是假名?”

李牧搖頭,“不是,是戶口本上的真實名字。我的曾用名是沈棣,所以覃叔叫過我小棣。我在三年前改了名,姓名都是我自己選的。李是和李賀同姓,牧與杜牧同名。”

文箬玩弄草叢葉片的手指慢慢放緩,“原來你告訴過我。”

李牧伸手把她腿腳沾上的草葉摘走,說,“抱歉,那時候是只言片語的信息碎片。不過,那些信息都是真的。”

文箬又問,“改名真的只是因為偶像崇拜?”

李牧說:“一部分因素,另一部分因素是我有一陣子很不喜歡沈棣這個身份,不喜歡被關注和比較。關于我先前的隐瞞,很抱歉。雖然讓覃叔幫我一起隐瞞,不過我很開心認識你,更高興可以和你成為好朋友。”

文箬聽得有些難過,“李牧,你缺朋友?”

他低聲回了她一個字,“嗯。”

她注視着他,問:“你的十來位好朋友呢?”

李牧說:“你不一樣。你是我作為李牧,單純作為李牧,認識的第一個好朋友。”

“所以,這十幾年來,你一直在心裏默默自卑着?”文箬問是這麽問,心裏難免替他難受。

李牧擡頭看着她,“我媽成名太早,那時候我才剛剛記事。雖然她也不喜歡被過分關注,但總免不了。以前,總有人漫不經心地鼓勵我長大了要超越我媽。後來,又有人帶着惋惜的語氣或者神态可憐我遠不如我媽聰明。那些人不經意的一句比較的話,一個審視的眼神,都會印在我心裏。我很不喜歡那種感覺,尤其是在校園裏,我不想叫沈棣,不想讓人知道我是我爸媽的孩子。他們發現我的敏感心思,改名字很順利。我懂事後學文學,學語言,我爸媽都一直跟我一起學。後面你知道的,我的進度又遠遠落後他。我不得不接受我的平庸和普通。我笨到既沒有我媽那樣的天賦,也沒有我爸那樣的優秀。有一陣子我特別擔心自己成了笨蛋,一無所長,一事無成。自卑倒不至于,不自信是事實。”

文箬趕緊寬慰他,“你不笨。我以後都叫你聰明菇。”

李牧笑了,“呃,別喊我笨蛋就成。”

倆人的對話被一前一後的兩通電話打斷。李牧的手機先響,屏幕顯示是他媽媽的來電。他沒起身,當着文箬的面接通了電話。文箬的手機這時候也響了,她怕幹擾到李牧的電話,起身小跑到一旁摁下通話鍵。

文笠問道,“若若,你在哪兒呢?”他怕文箬突然回家。被摔壞的吉他,他打算一會兒去店裏補個一模一樣的,反正不貴。麻煩的是照片牆,他一時半會兒複原不了,有點頭疼。

“附中不讓進。我們在江大校園呢。”文箬接電話的時候向後看了眼李牧,看不到他的表情,因為他低頭接着電話。

文笠松了一口氣,“你們在校園繼續玩呗,晚飯也可以在學校食堂吃。我讓我同學給你送飯卡。清荷園、芙蓉園和明園都不錯。”

“不用。李牧之後應該有安排,我一會兒回家。”文箬拒絕了,一是不餓,二是她剛獲悉李牧的秘密,知道這座校園對李牧不會有太大吸引力的。

文笠剛剛放下的心又被吊起來,他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勸文箬多在外面呆一會兒。“這麽着急回來幹嗎?江大校園挺大的,你可以帶他去辦公樓、逸夫樓、理學院、醫學院、大草坪和水墨池轉轉。說不定他受到熏陶想要考來江大呢。”

文箬沒有回文笠,而是舉着手機在原地轉圈圈,自轉一百八十度,看到了李牧圓圓的腦袋。原來真有人因為別人不經意的一聲笨蛋或者憨崽就以為自己是笨蛋的笨蛋。她看到圓腦袋擡起來了,有種莫名喜感,于是笑着揮起手臂。

文笠在電話另一端,心裏着急,見文箬一言不發便妥協了。“行。你一會兒打車回來,提前告訴我。我去小區門口接你哈。”既然房間暫時無法複原,文笠打算在大門口接上文箬去自己家住一陣子。

“回自己家,不需要你接。”

“我想早點見到自己小妹,不行嗎?”

李牧的這通電話,來電顯示是他媽媽,接起來是他爸爸的聲音。

他爸爸開門見山提問,“為什麽想去西南?”

李牧看着文箬的背影,第一時間沒回答電話那端爸爸的問話。在眼睛餘光瞄到文箬轉身的時候,他低下了頭,看着被壓彎的草坪,猶豫遲疑着癫狂的旅程計劃。

“爸爸…”他原本想問爸爸自己的決定是否合适,再擡眼看到了文箬在不遠處揮手的笑臉。是啊,這場冒險暫時是自己的,也許也是文箬的,與他人無關。他小幅度地揮動左手,右手握緊電話,說,“我想去徐世靖的故鄉,尋找當年的徐世靖。”

“什麽?一個人去?什麽時候?為什麽想找徐世靖?”

“不為什麽。我打算邀請一位朋友一起去。”

沈教授了解兒子,能這麽快成為李牧朋友的人不多。“你朋友?覃延說的那位很有天賦的小姑娘?

“她叫文箬,很聰明。我媽媽有時候需要專注才能思考。文箬不需要,她可以一心二用。”

沈教授想說你對你媽媽的研究一無所知,拿高中生做題的架勢與你媽媽的研究相提并論,有點布鼓雷門。他不願意苛責兒子,敷衍地誇了一句,“這麽厲害。”

兒子得寸進尺,“對。我覺得她比當年的您更厲害。爸,我媽呢?”

沈教授看了眼在打點滴的媳婦,說,“和你門伯伯讨論問題呢。覃延跟你們講過徐世靖的經歷?我印象中他的家鄉是個小城。你們坐火車還是飛機過去?”

李牧怕打擾到他們,趕緊說,“行程還沒定呢。你們先忙,我挂了。我和文箬在一塊,晚上再給你們打電話。”

*

沈教授挂斷電話,挪近了椅子,握住媳婦的手。夫妻倆人都覺得李牧有所隐瞞,覃延八成也有隐瞞。“李牧不會冷不丁弄出個大狀況吧?”

徐世靖這個已經在國內數學圈消失了快二十年的名字,被十五六歲的高中生翻出來。小孩兒還為自己的旅途起了好聽的名字,尋找徐世靖。

徐世靖當年的好友覃延本周一聲不吭跑廟裏去了,早上還給幾位好朋友發消息說要剃度出家呢。覃延的師姐啧啧了兩聲,“出家當和尚?他?覃延寧願一直被同行打趣是土地獎的滄海遺珠,也不會在四十一歲的高齡去吃小和尚的苦。”

覃延的師兄已經撥了電話,在廟裏躲清淨的覃延太無聊,第一時間點了接通。

覃延的師姐,李牧的媽媽直奔主題,“覃延,李牧和那個叫文箬的小姑娘怎麽回事兒?倆人怎麽知道徐世靖的?”

“喂…喂…我聽不到聲音呢,信號太弱了。啥,廟裏的基站被山洪沖垮啦……師姐,回頭再聯系啊。”

挂着水的阮教授,聽到電話被挂斷後的嘟嘟聲,跟老公說,“以後家裏不歡迎覃延。”

沈教授擡頭看了眼點滴袋,最後一袋水已經挂完了。他沒按鈴呼叫護士,而是自己輕輕地将針拔了,然後輕輕揉動着媳婦的手指。“去西南就去西南吧。其實,仔細想想,倆孩子和你我大學入學的年紀相仿,咱們那時候可沒闖過禍。實在不放心的話,就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們去大西南把李牧捉回來。”

阮教授握住他的手下了床。夫妻倆人手挽手,聊着天走出病房去散步。“找機會和李牧聊聊,別讓他在外面真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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