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被電話打斷的對話中斷,沒再接續上。

李牧再一次發出了邀請,這次更加明确。“文箬,剩餘的假期,你應該沒有其他安排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個地方?”

“今天嗎?去多久?”

“現在出發去車站。多久由你決定。”

“不讓我回家取背包?”

“生活必需品和換洗的衣服,我來準備。”

“等等。”文箬見李牧似乎松了口氣的表情,喊了停。

她站在原地,看着校園裏一個又一個研學團,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無論環境多嘈雜,當她想要思考的時候,世界都會安靜下來。李牧的邀請是從中午飯的一個電話開始的,他昨天見過自己情緒的失控,也說過想回家便回家,回家不需要理由的安慰話語。那麽,他為什麽堅持邀請自己一起出行呢?與覃叔叔的電話有關或者與他家裏的電話有關?不太像。

文箬盯着他的眼睛,問道,“李牧,你告訴我,你中午接的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

李牧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你哥。”

文箬聯想到文笠電話的細節,回過了神,神色複雜,“我家發生什麽事了?”

“李牧!”她又喚了他一聲。

李牧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斟酌了語言,每一個字都說得小心翼翼,生怕對她造成二次傷害。“你媽媽回來了。她看到家裏出現的吉他,情緒比較激動,做了一些過激的事情。你哥讓我拖着你,晚些再送你回家。我當時拒絕了他。不過當轉身坐回座位的時候,我想他們大人們的情緒賬,為什麽要讓小孩兒來買單。我想去一個地方,想做一件事情,想邀請你與我結伴同行。”

文箬低着頭捏着手機,好似默哀一般莊嚴肅穆。從中午到現在,她沒有收到一條來自媽媽的消息,連指責都沒有。許久,她發出了嗤笑聲,落寞又無奈。

“我要回趟家。”她低聲說,“不管情況多糟糕,我都想看到後果。畢竟吉他是我堅持要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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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還是那句,我送你。

文箬靠着車窗玻璃,一路緘默。遇到李牧之前,她很少向朋友和同學講自己家裏的事情,其實是青春期脆弱的自尊心作怪。遇到李牧之後,自己隐秘的生活不斷地向他展露,從爸爸到媽媽。她現在的沉默對應他不久前的敞開心扉,文箬感到煩躁,厭煩自己無禮的索取情緒。

她知道他要離開,今天或者明天,再不濟夏天結束了他必須要回學校。只是,她不想在今天,在夏天失去這位朋友。

她從自己的斜挎包裏掏出身份證遞給自己的朋友,“李牧,給我買與你同行的車票吧。”

“你不問我去哪兒?去幹嘛?”

“流浪者從不問方向。”文箬揉了揉被太陽照得有些犯困的臉,接着說,“你是個乖寶,不會把我帶到溝裏去的。”

李牧花了兩分鐘時間,訂了兩張夕發朝至的火車票。他看着手機屏幕上的訂單信息,心說這次真要把你帶溝裏。

文箬家裏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糟糕,應該是糟糕的部分已經被文笠收拾幹淨了。

文笠這會兒沒在家,他沒想到李牧會坦白,沒想到文箬這麽早回來。他在樂器店。店裏沒有一模一樣的吉他,他只好挑了一把顏色略深的吉他,希望文箬不會發現。

照片牆上,有幾張照片被扯了下來,揉得皺巴巴落在垃圾桶裏。垃圾桶旁邊的牆邊,還有一塊被遺漏的玻璃碎渣。李牧彎腰把玻璃渣撿起,又從垃圾桶裏拿出照片,雙手把褶皺展開。照片是文箬最近兩年的近照。

文箬則是站在門廳處盯着牆上的污漬看了好久。她想象着媽媽朝牆上丢玻璃杯的樣子,應該很優雅很克制,不過依然會讓人不寒而栗。

“走吧。”她什麽也沒拿,轉身推開屋門,招呼着李牧一起離開。

在電梯間,李牧又一次詢問她,“真不需要我現在告訴你目的地?”

文箬說,“不要。我要開盲盒。”

李牧再次确認,“如果開到不喜歡的目的地,你會掉頭離開嗎?”

文箬眼神微動,“不會。如果那樣的話,你要答應我三件事情。”

“行。”

當李牧取出紙質車票遞給文箬後,她頓了一下,再擡頭說,“李牧,你欠我三件事。”

文箬拿着火車票,身上只挎着那個巴掌大的小包,灑脫地朝進站口走去。她快速安檢進站,站在遠處瞧着李牧嘴裏噙着身份證和車票,彎腰放琴盒和背包,張開雙臂安檢,然後小跑着取背包和小提琴。

李牧跑到文箬旁邊,解釋說,“我只買了到蓉城的車票。從蓉城到小城還有百十來裏,你不想去的話,我們可以不去。”

文箬哼了口氣,轉身朝車站內樓上的快餐店走去,“你上午不還說要在地圖上擲色子嗎?”

李牧之前還忐忑,擔心她看到目的地後會掉頭回家。現在見她的表情雖然有點小別扭,卻接受了目的地。所以他不敢再隐瞞,“上午是瞎說的。我其實昨天晚上就定下目的地了。”

文箬側頭看了他一眼,“為什麽?”

李牧繼續坦白,“有一回覃叔找我爸喝小酒,說自己還是太弱了,沒法替學校争光。我媽點評了一句,說他們那一批都比不上徐世靖。那是我第一回聽到徐世靖的名字。我家沒少招待我爸媽的同行,叫得上名的數學家,我都聽過。所以有點好奇。我隔天問覃叔,徐世靖是誰。覃叔說那是他好朋友。

昨天晚上我又問覃叔,徐世靖究竟什麽樣的人。覃叔說那是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便對你爸佩服得五體投地。在IMO集訓隊,他從來沒考贏過你爸。你爸兩次IMO沒拿滿分是因為覺得金牌足夠了,不需要用滿分來證明。新聞媒體上偶爾提及徐世靖,貼的标簽是當代方仲永。你家人提起徐世靖,他的身份是魔怔人。昨天你因為他傷心,我便想去他的家鄉看看。”

文箬替自己辯解了一句,“我是因為他是我爸爸傷心的,才不是因為他是徐世靖。”

李牧見她有了反饋,才繼續說,“嗯,我知道。不過,在火車開動之前,你都可以反悔的。”

文箬沒說反悔,也沒說不反悔。她手裏捏着紙質車票,拿着手機撥電話。她想電話接通的話,自己說不定會反悔的。不過,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循環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電話屏幕暗了下去,不後悔了。

“李牧,你想知道他什麽事情?”

李牧說,“他的成長經歷吧。他在高中時候是個什麽樣的學生…他怎麽走上了一條與覃叔完全不一樣的路。”

他們口中的他是徐世靖,是她的爸爸,她卻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文箬擡頭,“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你不一定能得到你想知道的。”

李牧拍了拍她的腦袋,“文箬,放輕松,這一趟旅行的性質已經變了,它現在只是一次小小癫狂的冒險。”

倆人在火車站吃了文笠的中午同款套餐,在争執誰給文笠打電話的時候,文笠的電話先一步來了。

他打給了李牧,催促李牧送自己妹妹回家,“你們吃過晚飯了吧?可以回來了。李牧,你打車的時候把目的地定位到小區西門,我接上文箬直接帶她去我家。”

“哥,是我。”文箬搶了李牧的手機,在前面開路。

“我現在在火車上。火車十分鐘後開……理由不是現成的嗎?我看到一片狼藉,決定去朋友家呆幾天……什麽?或者這樣,你說我和同學報了暑期夏令營去外地學習,高校那麽多夏令營,你随便報一個名字。我一周後,不,兩周後回去……有啥不好交代的,出門在外,有事兒我會找警察叔叔……什麽習題?等我到地方後,給你一個郵寄地址,你發特快件郵寄給我呗……你要找李牧?你找他說的也是我的事兒。咱倆直接對話比較合适……好,知道啦。每天早晚給你發消息,打電話。哥,你有時間的話,趕緊追桐姐姐呀。舅媽在你的年紀已經生你啦,你現在還是單身狗一條呢……好啦,說我去旅游散心了。挂了。”

身後的李牧背着背包,左手是琴盒,右手提着零食飲料。

李牧訂的是四人軟卧包廂。他和文箬走進去,看到一男一女在對面下鋪坐着。倆人都二十來歲,看上去跟文笠差不多大。那位男士帶着眼鏡在看書,斯斯文文的。姑娘靠着眼鏡男的肩膀,半靠着刷手機。李牧之前還擔心會不會碰到峨眉山的猴子,現在還不錯,晚上應該可以睡安穩覺了。

米蘭見先走進來的是一位小妹妹,小妹妹拿着電話勸她哥追媳婦。她心想,現在催婚催育已經這麽卷了嗎。緊接着進來了一個帥弟弟,身高不錯,顏值更不錯,關鍵是人體貼呀。

米蘭收起手機,坐正身子,盯着看對面小朋友們的互動。

帥弟弟接過被挂斷的手機,低聲說:火車出站了,先去洗漱……你的手機取出來,我幫你充電……包裏還有新的T恤和休閑褲,一會兒換上,晚上睡覺舒服。

米蘭順着小姑娘的動作看到她衣襟上灑的深色飲料漬。艾瑪,自己身邊這位舒北同學,中學時候怎麽就沒有小帥哥這般覺悟呢。

米蘭主動搭讪,“小弟弟,小妹妹,你們是同學?去旅游?”

文箬接過李牧遞給她的水,喝了一口回答說,“不是。我們是姐弟。”

米蘭瞧瞧妹妹,再看看弟弟,心說,騙鬼呢。她嘴上說着,“可惜了。”

文箬問,“可惜什麽?”

米蘭說,“可惜不是妹,不然比較容易變成小寶貝。”

旁邊的眼鏡男開口制止自己女朋友的胡說八道。“米蘭!”

米蘭抱住眼鏡哥的胳膊,跟對面小朋友說,“抱歉,抱歉。因為我倆也是姐弟,我是他姐,大他一天的姐姐,他是我的大寶貝。其實我更想當他的小寶貝。”

眼鏡哥又瞪了自己女朋友一眼,“米蘭!”

米蘭正經了起來,介紹自己說,“好啦,剛才是逗你們的。我叫米蘭。他叫舒北,他是江大的博士,要去西部做田野調查。你們呢?旅游?”

李牧插了話,“探親。”

米蘭說,“我不信。”

文箬也說,“我也不信。西部田野調查不應該本科時候就應該做完嗎,怎麽博士了還在做?”

米蘭聽完大笑,“哈哈哈哈哈,舒博呀,你被鄙視了。我早說了,你們江大社會學系的博士就是水博。”

舒北收起自己手中的書,問自己正對面的小妹妹,“妹妹,你說博士時期應該去哪兒做田野調查?”

文箬接過李牧遞來的手機充電器,給自己手機充上電。“中亞吧。”

舒北又問她,“你有認識的人去中亞做田野調查?”

文箬沒吭聲。

舒北拿出手機翻了一會兒朋友圈,把手機遞給米蘭,倆人交換了眼神。他問道,“你認識姜桐?”對面兩個小朋友同時一臉戒備,他趕緊補充說,“我是姜桐的師兄,舒北。剛才看你有些眼熟,翻看了姜桐朋友圈。過年的時候,她發過你的照片。”

米蘭忍不住逗他們玩兒,“姜桐的妹妹?挺個性的。所以這位小帥哥還是你弟弟嗎?”她見兩人不說話,繼續問,“你們倆出遠門只帶一個背包,一把琴?”

文箬考慮到對面是姜桐姐的朋友,客氣了一些,“我們到了再買新的。”

李牧已經發消息問過文笠。文笠回複說,姜桐是有個師兄叫舒北。舒北的女朋友叫啥,他不記得。文笠的第二通電話又打過來了,李牧接通的,“你們要去哪兒?怎麽遇上舒北了?”

文箬小聲問誰打來的。李牧微微低頭,做着口型說你哥。

“都說了,讓他有事兒給我打電話。”她嘟囔着伸手想要搶手機。

李牧站起來一手握緊電話,另一只手拽着她的手腕,随後長臂一把攬緊她的上半身到自己懷裏,輕輕地給她順毛。他回複電話另一端,“去蓉城。我們買的軟卧票,車廂另外兩位同伴是舒博士和他女朋友……我一路上會照顧好文箬的。文箬媽媽那裏,麻煩你幫忙解釋一下。好,稍等。”

文箬被他緊箍着,輕輕嘆了口氣,偏着頭看着夜間窗戶上的自己,眼神一直飄着,飄忽到定不了焦。耳朵隐約能聽清電話裏的聲音,好在十幾秒鐘之後,她安靜了下來。

李牧說完沒有挂斷電話而是把手機貼在文箬耳朵上。她喃喃地說,“嗯,哥……有錢,我知道……我媽現在在哪兒?你們醫院啊……你明天看她,勸她別總不開心。哥,拜拜。”

火車啓動,旅途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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