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燈泡

燈泡

因為是在休假,我沒穿制服,身上套了一件黑白的短袖T恤,搭一條運動長褲。出門前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換上制服,不過馬上就被我自己否了——毛裘催得那麽急,搞不好出事了,比如客人和東家打起來了,比如倒黴催的小公子又被綁架了。

這種緊急狀況,還在意啥工作服啊,衣着整潔就行。

更何況遲到一分鐘扣300。

300塊一分鐘!換個制服的功夫,能扣出1000往上。那我必然不能冒這個險。

老伍的房間果然是有距離優勢的,等我趕到會客廳的時候,除了毛裘,別的同事還沒有過來。

會客廳裏李韻坐在主位,秦嘉守坐在她左手邊。程函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坐在右邊的雙人沙發上,那應該就是他女兒程舒悅了。

我乍一看她,第一印象果然是美。美貌之外總覺得她臉熟,就是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女孩子顯得有些拘謹,挽着程函的一個胳膊,半依偎着她的父親,臉卻是朝着李韻的,這讓她看起來有點像躲在父親身後的小女孩。

雙人位的沙發硬生生空出第三個人的位置來。

程函紅光滿面的,正在和李韻說些什麽。

我的東家在我進門時短暫地掃了我一眼,有些意外地一頓,不過也沒說什麽,繼續微笑着耐心地聽程函說話。

我本來以為會遇上驚險場面,把老伍的特制傘都帶來了,手指扣在傘柄的機關上,就等着情況不對拔刀相向。可看他們賓主盡歡的樣子,不像是遇到了什麽緊急狀況,倒顯出我帶着把傘進室內有點傻。

在場唯一不太開心的可能是秦嘉守,看見我進來更不開心,眉頭直皺。

我小聲問毛裘:“什麽情況?”

毛裘眼神示意我往邊上站站,輕聲說:“先等一下。”

于是我只好站一邊,悄悄把傘放到邊上。

沒幾分鐘我保安隊的同事們就都到齊了,二十來號人,一個挨着一個排成一隊,跟接受檢閱似的。

秦家近年來招保安,身高要求估計是1米9起步的,個個人高馬大。我,在場唯一的女保镖,1米73的身高,平時扔在人堆裏也不算寒碜,放在他們中間平均海拔線就突然凹下去一塊,仿佛是個走後門進來的關系戶。

哦,我的确是關系戶。

講真,20多個都穿着黑西裝戴着墨鏡的肌肉男,一字排開站在那裏,看起來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用面包車裝上兩車,拉出去打架,不用動手,從氣勢上就能贏了。

毛裘點了人頭,跟李韻彙報:“李總,除了門崗值班的,其他人都已經到齊了。”

李韻點點頭,還沒說什麽,秦嘉守首先臉色不善地說:“媽,你這是幹什麽?”

“你說家裏沒意思,想要帶着舒悅開車出去玩,我沒意見,但是當然要帶保镖出去。”李韻理所當然地說,“你們兩個這樣的家庭背景,萬一被人盯上了怎麽辦?特別是你,有前車之鑒。”

秦嘉守不悅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哪裏那麽容易就能被綁架?”

“你想逞能,也要考慮一下舒悅吧。”李韻笑着望向程舒悅,說道,“人家是個女孩子,你程叔叔的掌上明珠,再怎麽謹慎也不過分的。是吧,舒悅?”

程舒悅還沒有開口,程函搶先應和道:“那是自然的,李總考慮得周到極了。”

秦嘉守皺着眉:“沒見過出去約會還興師動衆帶保镖的。”

“我懂,”李韻了然地一笑,說,“你們年輕人出去約個會,有別人在場總覺得礙事。但是這也是媽媽深思熟慮的結果,已經盡量把人數降到最低了,本來還想給你們派個專職司機呢。”

她說到這裏,對我們這隊背景板人肉牆說道:“誰會開車的?往前一步。”

開車算得上是基本技能了,除了4個年紀偏大的,所有人都往前跨了一步。

我應該比場上所有人都有優勢一點,我不僅會開車,還會開手扶拖拉機、挖掘機和叉車。活得久有一個好處,就是幹過的工作多,從工作裏學的技能也多。

黑壓壓的人牆往前一步,逼近東家和兩位客人。我能理解到李韻說的“窒息感”是怎麽一回事了。

程舒悅條件反射般瑟縮了一下。

李韻的目光逡巡在我們這一排人的身上,似乎考慮不好要點哪個人的名字。半晌,她站起身,拉着程舒悅的手走到我們面前,說:“我家保镖都是個頂個身手了得的,舒悅,你挑吧,你選中哪個就是哪個。”

秦嘉守在一邊嘟哝說:“我也拿了駕照了。”

李韻沒理他,輕輕地推着程舒悅讓她選一個。

程舒悅臉上有點無措,有點緊張,回頭看着她父親。

程函說:“你這孩子,真是上不了臺面。看我幹什麽,讓你挑一個你就挑一個。”他對李韻賠笑,“她年紀還小,以後多鍛煉鍛煉就好了。”

程舒悅蹙眉,為難地看着我們這堵人牆。

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麽看她眼熟了。

她這峨眉輕蹙的樣子,像極了90年代某位周姓女星的經典劇照。再仔細看的話,眼睛像李xx,嘴巴像趙xx,美人尖像王xx,都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明星。看來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父親,按照自己的眼中的美人标準,打造了親生女兒的容貌。

同理可推,現在出生的這批定制孩子,外貌審美上會刮起2020年左右的複古風。

我的同事們都把腰杆挺得筆直的,雙手在身前交握成拳。我瞄到有幾個人捏緊拳頭悄悄發力,讓胳膊下面的肌肉鼓脹了一點,努力做出個身強體壯的可靠模樣,仿佛被美女選中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

呵,男人。

我真想搖着這些兄弟們的肩膀讓他們倒一下腦袋裏的水,被選中是去幹啥?是去當招人嫌的電燈泡的好不好?搞不好還要充當李韻的眼線,回來原原本本地彙報兩個不到20歲的小屁孩是怎麽談戀愛的。

程舒悅後退了一小步,遲疑了一下,下定了決心似的,徑直朝我走來。

她怯怯地用兩個手指尖捏住我的純棉T恤。腰側有兩個大口袋,口袋邊緣是熊貓的耳朵形狀,她就拉着其中一只熊貓耳朵,問李韻:“我可以選這個姐姐嗎?”

我沒吭聲,拿眼睛看着李韻。

程舒悅問的不是我的意見,輪不到我發言。我內心一萬個不願意,原本我的職責只是做李韻一個人的貼身保镖,如果被選中,不僅要兼職司機,保護對象還增加到2個人,萬一他們想去燈紅酒綠的熱鬧場所約會,環境複雜太多變,安保難度翻好幾倍。

更別說很可能會遭到兩只小鴛鴦的白眼。吃力不讨好,說的就是這個差事了。

李韻顯得有些為難,略一思考,說:“也不是不可以,這樣,”她對毛裘說,“嘉守和舒悅出去玩的時候,就安排小伍跟着他們,你仍舊暫時當我的貼身保镖。沒有約會安排的時候,還是小伍來。”

這下毛裘也一臉郁悶了。他又要騎回他的小電驢了。

送走客人以後,李韻讓我單獨留一下。

她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笑着問:“這件T恤很适合你,哪買的?”

我低頭看了一眼衣服,熊貓圖案給了我提示,于是回答說:“老伍從四川帶回來的紀念品。”

“哦,原來是那件。”她恍然地點頭,說,“三四年前,有一回他跟着我去四川出差,在熊貓基地附近的店裏挑了一件文化衫,說要帶點特産回家。原來是給你的。”

“對,我跟他說帶點土特産,結果帶了件衣服,還是一件産自A市的衣服,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他。”

李韻有點羨慕地說:“還是女兒好,你看你嘴上嫌棄它,還是會穿的。哪像我家嘉守,給他定制了不少衣服,他就是不穿,說要踐行極簡主義,反手把衣服都捐了。”她很無奈地嘆氣,“我拿他沒有辦法。”

我心裏想我也是極簡主義,只不過秦家少爺是主動選擇的,我是因為窮而被動極簡。我們的老祖宗早就對這種生活态度進行了簡單概括——摳門。

A市批發市場30塊就能買到的T恤,老伍在景區愣是花了300塊買下來,再塞進行李箱千裏迢迢地帶回來。

我肉痛得無以複加,除了盡量多穿穿,穿夠本,還能怎麽樣呢?

李韻貌似漫無目的地和我說了些閑話,然後終于切入正題:“嘉守明天帶程舒悅出去玩,我總是不放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也不能再像他小時候一樣給他身上裝一個定位手表。你明天跟着他們出去,幫我盯着一點,特別是嘉守,要是有什麽異常,事無巨細都要跟我彙報。”

我覺得有些意外,不是盯着兒媳婦的候選人,而是讓我重點盯着她的兒子?而且我很不喜歡這種打小報告的角色。

可能我的遲疑讓李韻誤解了,她說:“當然我知道,讓你跟着他們兩個出去,工作量是增加的。這樣吧,我待會兒跟人力部門知會一聲,就按照出差的标準給你算,陪他們出去每趟補貼你1200。”

我簡單心算了一下,小鴛鴦每周約會兩次的話,我每個月能多拿将近1萬塊。

我立馬鬥志昂揚地表态:“保證完成任務!”

出了李韻的門,我意外地發現秦嘉守沒走,就在門口踱步,好像等我出來就要去找李韻談談的樣子。

我還沉浸在1萬塊加班費的鈔能力中,樂呵呵地問他:“小公子,明天幾點鐘出門?”

“6點半,車庫等我。”

我驚訝道:“這麽早?”

出門約會也要早起的嗎?我估計我還要定個鬧鐘。

“要接程舒悅一起吃早餐。”他沒好氣地說完這句話,推門進去了。

我當然知道他讨厭我,有誰會希望和妹子約會還帶個大燈泡的呢。

不過沒關系,看在加班費的份上,被甩冷臉就甩冷臉了。我們做服務行業的,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麽?

第二天一早我如約來到車庫,被幾十輛豪車閃瞎了眼。

大部分是限量版跑車,即使我在號稱豪車保有量全國前列的A城生活了這麽多年,也鮮少在馬路上看到這些款式。

我正在啧啧稱奇地欣賞,秦嘉守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對我說:“別看了,這些都是我哥的收藏,不會讓你動的。”

我扭頭一看他,嚯,還是那身白襯衣黑褲子,背一個說好聽是複古風,說難聽點是破舊的劍橋包。這是去和人姑娘第一次約會啊?

“你待會兒還要上去換衣服嗎?”我委婉地問。

他帶着我往車庫深處走:“不換,就這身。”

秦嘉守走到車庫的盡頭,那裏停了一輛黑色的SUV,跟李韻的大F一個牌子。不同于外面那些張揚的跑車,這輛車偏商務款,低調穩重。

他拉開副駕駛的門進去,熟練地扣好了安全帶。

我遲疑了:“你坐這個位置不合适吧……”

他坐在位置擡着頭,反問我:“哪不合适?”

我一板一眼地背:“老伍跟我囑咐過,老板應該坐後座,副駕駛是留給保镖和助手的位置。”

“沒這回事,我覺得合适,坐這裏就合适。”他不容置疑地說。

是是是,底層守規矩,高層定規矩,您說什麽就是什麽。

車子開出秦家莊園的大門,我說:“程小姐的地址給我一下。”

秦嘉守不肯直說,只是說:“你盡管往前開,我給你指路。”

在他的指揮之下,左拐右拐的,居然開到城郊的工業區去了,馬路兩邊不是工廠就是倉庫,除此之外就是在建的工地。公共綠化偷工減料,行道樹稀疏得跟謝頂了似的。

富人聚居的地方,要麽是市中心黃金地段的大平層,要麽像是秦家一樣在風景區的別墅,程家怎麽看都不可能在這種地方住着。

我側過頭看了秦嘉守一眼,他抱着手臂,氣定神閑地目視前方。

他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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