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底層
底層
又有瓜吃。
我這才上班幾天,就像一只猹闖進了瓜田。不怕吃不飽,就怕吃撐了也要爛在肚子裏。
旁邊桌那個戴着耳機、邊吃炒飯邊用手機看偶像劇的女生,萬萬想不到現實中的狗血劇情正在離她不到一米遠的地方上演。
“你是怎麽知道的?”程舒悅臉上失了血色,語調變得尖銳起來。
秦嘉守用勺子緩緩地攪着碗裏的小馄饨,說:“我和你就讀的是同一所中學,只比你大了一屆,你和趙星辰的事情,多少都聽過一點。他家裏條件不好,因為游泳特長破例招進我們學校,代表校隊和省隊拿了不少獎,當年也算出盡了風頭。”
程舒悅低着頭不說話。
“當然我沒有譴責你的意思,相反,我還很理解你。”他嘆了口氣,說,“我們這樣的人,大多數時候都身不由己。”
秦嘉守這口氣嘆得愁腸百結,仿佛已經歷經滄桑、看破紅塵,配上他學生氣未脫的臉,就顯得有些不太有說服力。
至少對于我來說。
“分手了。”程舒悅沉默了許久,泫然欲泣地說,“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秦嘉守皺着眉說:“你大可不必這樣。聽說那個趙星辰對你很不錯,我不值得你放棄他。”
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掉進面前的盤子裏:“我父親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遲早都要分手的。”
“所以我的方案很适合你。”秦嘉守适時地遞上紙巾,“你配合我做名義上的情侶,也是為你自己争取時間,等對付完這個暑假,你到外地上學,到時候你爸爸能管得到你的就有限了。我沒猜錯的話,你爸已經給你在大學附近買好了房子吧?”
程舒悅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租出去。”秦嘉守很有決斷地說,“房子交給租房中介平臺,讓他們幫你打理,很省心,基本不會占用你的課業時間。你暫時委屈點,住幾年集體宿舍,還能多交幾個朋友。大學時期偷偷攢點錢,多學點謀生技能,畢業了就能自食其力。到時候你想和誰在一起,你爸爸都攔不住你了。”
我斜觑了他一眼。
這套操作很眼熟啊,莫不是李韻也給他買了大學附近的房子,他早就在自己身上實踐過一次了?難怪出租車輛這麽熟練。
秦嘉守見我瞄他,心虛地別開眼。
程舒悅驚訝得忘記了哭泣,愣愣地聽完了秦嘉守給她的建議。
“不行,”程舒悅哽咽着說,“我不行的。我爸從小就警告我,說我性格溫順,缺乏狼性。現在外面競争那麽激烈,沒有他的幫扶,一不小心就會淪落到底層,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秦嘉守茫然地問:“什麽底層?不至于吧,你有手有腳的,長得出衆,身體素質比一般人好,壽命也比別人長,哪至于淪落到底層去。”
我也很好奇,“淪落”、“不得翻身”等詞總是讓我聯想到萬惡的舊社會逼良為娼,現如今只要臉皮夠厚,征信上欠着幾千萬,照樣能活得好好的。
程舒悅說:“他跟我說……他公司裏的基層員工,學歷都不低,錯過了黃金時代,還不是買不起房子,搶着要住公司的集體宿舍?聽說半夜起床還要排隊上洗手間,晾出去的內衣和別人的襪子挨在一起。”她害怕得連連搖頭,“我不要這樣。”
什麽,這就算底層了?正在住宿舍的我感覺有被冒犯到。
秦嘉守笑了:“這算什麽底層,剛畢業的時候多吃點苦也是正常的,以後就能改善了。”
“你不要騙我,我爸說,有些人在集體宿舍從20多歲住到40多歲,二三十歲的時候買不起,後來房價漲得比工資快,他們更買不起了。”程舒悅說,“我爸還說,那些40多歲的人沒有市場競争力了,要給他們降薪,反正這個年紀,他們也不敢辭職了。”
秦嘉守要說什麽來反駁,程舒悅卻沒有給他機會:“他告訴我,這個方案就是你媽媽的意思,她還給各分公司下達了降薪指标,是不是?”
程舒悅睫毛上挂着淚,征詢地望着他,他卻沉默了。
“我爸出身于四五線小鎮普通家庭,剛進秦氏集團的時候只是一個底薪1500塊的銷售。他最愛跟公司新進的員工講他的發家史,如何地努力地跻身到亞洲區銷售總監的位置,暗示他們只要拼命工作,誰都可以獲得像他一般的地位和財富。但他告誡我千萬別信,誰要是信了,那就是傻。行業的紅利期已經過去,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現在剛入職的這批年輕人,能領着普通的薪水安安穩穩地捱到退休,已經算是人生贏家。”程舒悅說,“他給我算了一筆賬,公司普通員工平均薪酬每個月15k,要不吃不喝工作五萬年,才能達到他現在的身家水平。”
好家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這得從原始社會開始存錢了。秦氏集團員工的工資還算高的,社會平均薪資也就七八千,普通人那還不得存上個十萬年?
如果再算上吃喝拉撒的正常支出,恐怕還沒學會直立行走的時候,就要學會攢錢了。
秦嘉守思忖了一會兒,說:“你父親說得有些道理,但白手起家也不是完全沒有翻身的機會。再說,我們也算不得從零開始,身體素質、教育程度和人際關系已經超越了普通人一大截,不管樂不樂意接受,我們都得承認這些是很大的優勢。”
“有優勢嗎?我在我們班的女生裏面毫不起眼。”程舒悅撫着臉,疑惑地問,“我總覺得我的長得太土氣,只受中老年叔叔阿姨們的喜愛。我妹妹那樣的,偏向于混血兒的長相,才是最流行的。”
我這個上古阿姨聽到她這樣過分自謙的話,就忍不住了:“哪土了?審美都是輪回的,這叫複古!長這樣都‘毫不起眼’,那我們普通人只能叫妨礙市容了。”
秦嘉守倒是能理解她,說:“你從小到大,讀的都是私立學校,周圍同學和朋友非富即貴,和這些人尖比起來不出挑也是正常的。所以你要聽我的,上大學以後多接觸接觸普通人的生活,張眼看看這個社會,不要困在玻璃花房裏。”
程舒悅說:“可是……我爸爸能保證我一輩子不受風吹雨打,我為什麽要走出這個玻璃房子?”
他擡眼反問道:“你就甘心一輩子被你爸爸擺布?”
程舒悅有一種天真的固執:“我爸不會害我的。他替我安排的道路,都是為了我好。”
可憐的女孩,她大概是不知道那天開電話視頻會議的時候,程函像拉皮條一樣向李韻母子推銷自己兩個女兒的嘴臉。
我看向秦嘉守,他欲言又止,最後隐忍地沒說出口。
這對一個全身心信任父親的女兒來說,太殘忍了。
秦嘉守只想找個名義上的女友,程舒悅卻是認真奔着相親來的。
第一次約會談到這個地步,差不多也是崩了。
我私心覺得很遺憾,因為如果他們這次談妥了,我的加班費和外快就穩了。沒談妥,李韻還要給秦嘉守另行安排人選,那就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麽時候了。
我們默默地吃完了早飯,把餐盤送到回收處。程舒悅手忙腳亂地把餐具、碗碟和餐盤分開放到傳送帶上,顯然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三個人走到食堂出口處,秦嘉守問她:“我送你回去?”
“那我去取車,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說。
“等一等。”程舒悅落在我們身後一步,開口喊住我。
我回頭看着她,她用力地攥着包包的帶子,咬着唇不說話。
“程小姐,有什麽吩咐嗎?”我問。
她猶豫半晌,問秦嘉守:“你剛才說……和你做名義上的情侶,出來約會各玩各的,那你本來是打算去哪兒玩呢?”
秦嘉守說:“随便找個地方消磨時間,到晚上回家交差。”
程舒悅聲如蚊蚋:“可不可以帶我一起,我保證不打擾你。”她慢慢漲紅了臉,不知道是因為羞憤還是恥辱,“就算你去找別的女孩子約會,我也可以幫你掩護。”
秦嘉守愣了一會兒,說:“你這是幹什麽?不要在我身上做無謂的努力了。”
“爸爸總是說我什麽事情都幹不好……”程舒悅站在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說着說着又開始掉眼淚,“我要是就這麽回去了,他一定罵我沒用,替我搭好了梯|子,還抓不住機會……”
來來往往的人都側目看着這個梨花帶雨的大美人。
“我會跟程總解釋的,是我的問題,不關你的事。”秦嘉守開始慌了,“別哭了啊,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麽樣了。”
程舒悅淚眼朦胧的,自顧自地說:“到時候他一定會把妹妹介紹給你的,她才15歲,長得比我好看多了……她媽媽贏了我媽媽,我不想讓她再贏了我……”
她哭得妝都花了:“求你……”
秦嘉守退了半步,撓了撓頭,無奈地說:“行了啊,你不嫌我無聊就跟着我吧,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