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楊vs楊老

老楊vs楊老

老爺子招手把我仨叫到角落,放低了聲音,悄悄問:“你們很少幹這個吧?”

秦嘉守說:“确實。剛放假,兼職賺點零花錢。您有什麽指教?”

老爺子鼻翼上出了點汗,他把眼鏡往上推了推,謹慎地往人群中張望了一圈。

“你們演得不像,”他搖頭說,“最明顯的一樣,是這個年紀不像,你們倆——”他說的是秦嘉守和程舒悅,“一看就是學生,扮小兩口太年輕,扮她的兒女又太大了。”

這個“她”說的是我。正好說中了我心虛的地方。

“希望你們不要覺得我唐突,我沒有別的意思,”他的樣子很誠懇,“跟我搭檔的人剛才臨時有事走了,我一個孤老頭子,走來走去看房也是不像,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可以跟你們湊一隊。”

秦嘉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估計在想措辭委婉地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組隊請求。

老人家憂慮重重地說:“演得不好指不定要扣錢呢!山海苑知道不知道?上個月城西剛開盤的房子,找了我們去當房托,前面講得好好的,結錢的時候說我們幾個演得不好,硬是每個人扣了50塊錢。”

秦嘉守問:“你們沒去勞動監察局投訴他們?”

老人家說:“怎麽沒去,當時就打電話了。但是按照流程要先調解,調解不成再仲裁,就那50塊錢,我還要搭進去來回路費,還要耽誤好幾天,思來想去還是算了。”

我說:“他們知道維權成本高,所以才敢克扣這些小錢吧。每個人每天50塊,一個月下§§來也有不少錢。”

老人家嘆氣:“唉,我要是再後生十年,貼錢也要把這個事争清楚,不為別的,就為争一個說法。現在……争不動咯,老了老了。”

他滄桑的臉上滿是對生活的妥協與無奈,看了叫人生出些許同情。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小很多,我比他幸運的地方是,衰老暫時沒有找上我,讓我被生活爆錘時,尚有反抗的精力;比他不幸的是,比起按部就班的普通人,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老去,也許永遠不會,也許下個月就要添置拐杖和輪椅。

閻王忘記在生死簿上勾我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一時興起查漏補缺一下。

秦嘉守似乎也生出了恻隐之心,說:“那……您跟我們一起吧。”

既然組了隊,那就要分配角色。秦嘉守和程舒悅可以扮老爺子的孫輩,他們年紀本來就适合。至于我……我看了看身上職業化的黑西裝,幹脆本色出演。

我問老爺子:“您貴姓?”

“免貴姓楊,木易楊。”他說,“你們叫我老楊就行了。”

“好的,楊老。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您的私人保镖了。”我說。

老楊vs楊老,稱呼掉個個兒,身份一下就不一樣了。他瘦高瘦高的,全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戴個鏡片很厚的玳瑁眼鏡,本來就很有書卷氣,像是大學裏的退休老教授。

這聲“楊老”,叫出來倒也不顯得違和。

老楊有點不好意思,擦了擦鼻翼上的汗:“哎呀這個,這個……我一輩子都想老了能被人尊一聲‘楊老’,沒想到是在這個地方了了心願。”

我笑了:“您要是喜歡聽,我可以多叫幾聲,反正不費多少口水。楊老,您把水和包給我,我替您拿着。”

老楊趕緊說:“不用不用。”

“給我吧,既然演戲就要演足。包裏有貴重物品?”

“那倒沒有……”

老楊推辭了一番,但是終究沒有堅持。把東西遞給我的時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你這孩子,剛才我就覺得很面善,一直想不起來。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聽了這話,我心裏一驚,不由仔細端詳老楊的臉……臉上都是褶子,連眉毛都變白了,要真是我多年前的故交,蒼老成這樣我也認不出來了。

真不記得我在哪裏見過他。

我尴尬了,仿佛八百度近視眼沒戴眼鏡,迎面碰上一個跟我打招呼的人形物體。

秦嘉守一聽這話頓時來了興趣,用看出殡不嫌殡大的語氣,對我說:“你好好想想,說不定真是熟人。比如老街坊?老同事?老同學?”

程舒悅好奇地問:“伍姐姐那麽年輕,怎麽可能是同學?”

我忍不住瞪了秦嘉守一眼,讓他不要給我添亂了。

秦嘉守語塞地頓了一下,說:“可以是一起上過垃圾分類培訓班的嘛。”

程舒悅一如既往地好糊弄:“是哦,也有這個可能。”

我試圖獲得更多的線索:“楊老,您的全名是什麽?”

“楊建華,建設的建,中華的華。”

他那一代人,“建軍”、“建華”、“強國”的名字爛大街,楊又是大姓。我雖然覺得有點耳熟,但是也不能證明什麽。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老楊問。

“伍玖。”

“沒聽過……”老楊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噢,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熟人,就在嘴邊上了,像誰呢……”

他苦苦思索了片刻,終于想起來了:“對了,你長得很像我愛人!”

這句話石破天驚,讓我不由得對老楊刮目相看起來。老楊啊老楊,看你慈眉善目的是個正經老頭,沒想到招蜂引蝶的心還沒老呢。

我說:“楊老,現在不時興用這種搭讪借口了,換一個。”

老楊急了:“就是跟我愛人年輕的時候很像的嘛,一個印版裏刻出來的!”他怕我不信,把自己的包要過去東翻西找,“我錢包裏有她照片的,不信你看看。”

照片放在錢包夾層裏面,藏得很深,老楊費勁掏了幾次都沒有掏出來。

我說:“算啦,楊老,我信你。”

老楊倔脾氣上來了:“不行,我非得讓你們看看。”

秦嘉守在邊上觀察了一下錢包夾層的結構,說:“我來幫您。”

他用食指撚着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拖了出來,然後舉在眼前。他站在我對面,我只能看到照片背面。從背面發黃的紙質來看,那應該是一張年頭不少的老照片。

一會兒看看照片,一會兒看看我的臉,比對了半天,秦嘉守得出了結論:“真的挺像的。”

程舒悅說:“我看看,我看看。”她湊過去只看了一眼,就感嘆說,“真的好像啊!”

我冷汗都下來了,生怕照片裏的人就是我,怕眼前這個老頭是我幾十年前欠下的孽債。萬一我跟他之前真有過什麽,萬一他認出了我,當場開始控訴我負心薄幸,我是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的。

因為我沒有把日記本帶在身邊,沒辦法掏出日記找到關于他的那一段記憶再跟他對線。

老楊不知道我的這一系列心理變化,只想為自己的名譽正名,把照片遞到我眼皮底下:“你看看,是不是很像?”

我接過來仔細地看了看。

這是一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背景是八九十年代照相館常見的簡陋布景。裏面的年輕男人濃眉大眼,依稀可以看出老楊的影子,抱着一個七八月大的嬰兒笑得見牙不見眼。女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梳着兩個麻花辮,幸福地依偎在老楊的一個肩膀上。

那個女人果然長得跟我有七八分像。

照片右邊豎行題了時間地點:“一九八六年十月于北京”。

我忽然松了一口氣。一九八六年,老伍才兩歲,時時刻刻都離不開人照顧,我想偷懶歇一歇都不能夠,不可能忙裏偷閑地從嵩山跑到北京跟人談個戀愛,成個家。

這個女人絕對不可能是我。剛早上跟秦嘉守說到撞臉,這不就來了嗎。

我感到一陣輕松,語氣也松快起來:“确實很像,楊老,哪天您介紹一下您太太給我認識,長得這麽像,也是有緣分。”

“我愛人十五年前就沒啦。”老楊這麽說的時候很平靜,“胃癌走的。”

我低聲說了句“抱歉”。

老楊說:“沒什麽,到了我這個年紀,都看開了,生老病死,輪到的時候誰也逃不了。”

他把妻子的照片看了又看,珍重地放回錢包裏:“只可惜我年紀大了,越來越糊塗,快要記不得她的樣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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