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李東方明白李霧這是怕節外生枝,嘴角輕揚,手底下自然也注意着分寸。

足尖微點,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人已在那漢子面前站定。還未待對方反應過來,李東方的左手已經鉗住了那人手腕,右掌虛握,用手背又疾又狠地照着對方的右頰就是一抽。只這一巴掌,便讓那錦衣漢子口角流血,跌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李東方一招得手,也不再繼續動作,只居高臨下地睨着躺在地上“哎呦”個不停的人,冷聲道:“滾。”

對方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一句話也不敢再啰嗦,捂着臉連滾帶爬地跑了。

一切不過是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李霧看那漢子落荒而逃,也趕緊上來仔細打量着李東方:“你沒事吧?”

方才沖得有些急,李東方覺得傷處又在隐痛,用手壓着胸口低聲悶咳,喘息間還不忘笑道:“誰說我赤手空拳就不能保護人了?”

李霧聽他還有心情拿自己之前說的話打趣,知道雖然有牽動舊傷,但應不算嚴重,無奈白了他一眼,扶着他走到那孩子面前:“你沒事吧?”

小孩子想是身上痛得很,爬了半天才坐起來,對着兩個人就是一拜:“謝謝兩位恩公。”

李霧趕緊把他拉起來,見他原本清秀的小臉上不是土就是灰,忙用袖子幫他擦了擦:“為什麽去偷?”

小孩子難為情地道:“我實在是餓……想着有了錢,就能吃飽肚子了。”

李霧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偷東西不好,下次別再偷了。”

李東方聞言,用眼角餘光斜着李霧,像是在憋笑,憋到最後只剩一連串的咳。

李霧裝得像是沒看見他的目光,從懷裏掏出幾兩碎銀子塞到孩子懷裏,又叮囑了一句:“行了,快走吧,一會兒萬一他叫人回來就不好了。”說完,便扶着李東方走了。

孩子對着手裏的銀子發了半天的怔,擡眼看着兩個人背影消失的街角處,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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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方悶聲咳了一路,聽得李霧都有點急了,進院之後趕緊扶着他安穩坐下,又倒了一杯水:“你說你,好好的非得沖上去動手幹什麽呢?要不我去叫大夫幫你再看看?”

李東方只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小口抿着水,慢慢順氣。忽然聽得門外有異響,心中警鈴大作,連忙回頭去看:“誰?!”

門縫裏怯生生地探出個小腦袋,原是剛才被打的那個孩子。

兩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李霧疑惑問道:“你怎麽偷偷跟過來了?”

小孩子捧着那幾兩碎銀子,一直舉到李霧跟前,嗫嚅道:“這錢……太多了,我不能要這麽多。”

“給了你就是你的。”李霧笑着把銀錢推了回去,“好孩子,你叫什麽?”

孩子小聲答:“我沒名字,爹娘都叫我阿毛。”

“那你爹娘呢?”

小孩咬了咬唇:“家裏窮,他們就把我賣了……我在那邊吃不飽,又總挨打,所以是自己跑出來的。”

李東方伸手撩開小孩子散碎的鬓發,見到孩子耳朵上打的耳洞,沒出聲,只示意給了李霧去看。李霧一見便心下了然,知道這是個被爹娘遺棄的女孩,便也不再多問。

阿毛忽然跪了下來,沖着兩人拜倒:“兩位恩公都是好人,就當是買了我、留我在身邊做個丫鬟可好?我只要能吃飽肚子,別的什麽都不求。”

李東方把她扶起來,順手幫她理了理額發,溫聲道:“要活着,便不能只想着做個丫鬟,要堂堂正正的才好。屋裏有水,去好好洗把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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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有阿毛這個女孩子在,李霧只好把家裏唯一的小榻讓給她,自己跑去和李東方擠一張床。說着是擠,其實兩個人一颠一倒地躺着,且都貼着床沿,仗着床還算寬大,中間隔了老遠。

入了夜,李東方悶咳得更是厲害。李霧本就難以入睡,正皺着眉聽他強壓着的咳聲、考慮着還是得去找郎中來給他看看,忽然又聽着那人翻身坐了起來。

“睡不着?”

“躺下咳得更厲害,我還是坐着睡吧。”說着,李東方就盤膝坐到了床腳,也順帶把大半個床讓了出來。

李霧本想攔着他,轉而想到曾經舒棠也是這般打坐着休息,便不好再攔,只起身拿了件衣服給李東方披上。

坐起來雖說确實好了一些,但這人怎麽也比之前咳得厲害,李霧也不管他同意與否,第二天一早又跑去請了郎中。

待郎中來仔細號了脈,聽得只是因着李東方用力、而有些扯到了內裏還未完全痊愈的舊傷,李霧才長出了一口氣,拿着先生開的新方子親自把人送出了巷子口。

回來時,見李東方正忙着帶阿毛煮雞蛋。時間緊,還來不及給阿毛買新衣服,她便随意穿着李霧的舊衫,大是大了些,但還算幹淨得體。阿毛也懂事,聽李東方咳了一夜,便不讓他上手,只遠遠讓他指揮着。

李霧看他站在院子裏,急忙把他往屋裏推:“你可趕緊進去吧,一會兒吹着風又要咳了。”

李東方坐下,倒了杯水,沖着院子裏喊道:“三兒啊,時間差不多了,拿出來吧,小心別被燙到。”

李霧一愣:“你在喊誰?”

“阿毛啊,”李東方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我問過了,她生父也姓李,這不是巧了?”李東方指着自己:“一。”又指了指李霧:“二。”最後指着屋外:“三。”

李霧氣得直用手指着他:“不是,你給人一小姑娘就起這破名字?書都白讀了啊?”

李東方便由着他跳腳炸毛:“反正她是偷偷跑出來的,從前的名字也不便再用了,省得被人找到惹麻煩。不如先這麽叫着,等過兩年及笄了再替她起個好名字。”

李霧聽了覺得倒也沒錯,一下又更加氣結,尋思這人怎麽總是能占上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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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李霧只剩下一件事還沒處理完了:火器。

他思來想去,如今戰事結果已定,這些火器歸屬于誰已經沒了意義,倒是不如交給朝廷。若是能用這些火器抗擊外敵,也算是物盡其用。

他通過陸铮的上書,再次得以進皇宮面聖。只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錦衣衛李東方,而是商人李霧。而這一次,應該也是此生最後一次進宮了。

隔着紗帳,李霧對着當今的天子俯身而拜:“草民李霧,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椅上的人起身,緩步上前,笑道:“原來……是你。”

李霧仍是伏着回答:“過去草民對聖上多有冒犯,還望陛下不要見怪。”

朱棣似是心情不錯,屏退了左右,與他閑聊了起來:“你進殿之後,都未擡頭,竟認得出朕?”

李霧這才起身答道:“草民當日确實不知,也是後來想起您的劍上帶着龍紋,這才确定的。”

昔日扛着豬腿的燕王、如今黃袍加身的皇上朗聲大笑:“不錯,你這人,是有點意思,怪不得能守住火器。”

李霧拱手道:“草民如今正是為了火器一事求見聖上。”

朱棣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說吧,你想用火器交換什麽賞賜?”

“草民……什麽都不要,只願意将火器進獻給朝廷,以做平定邊陲之用。”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當初為了這批火器死了那麽多的人,你現在居然說什麽都不想要?”

李霧仰視着高階之上的人,目光堅定:“那是因為,這批火器,在聖上心裏本就一文不值。”

朱棣回身,隔着紗帳審視着他。

李霧俯身再拜:“草民鬥膽妄言,還望陛下恕罪。”

朱棣斂了神色,坐回了龍椅上沉聲道:“不錯,這批火器于朕而言,确實從來都不重要。你可知為何?”

“草民不敢說。”

“說吧,這裏并無他人,朕赦你無罪。”

“因為操縱火器的……是人。而人,只要是陛下的,就足夠了。”

早在燕王攻入應天之前,他就在應天鋪了無數條線。魚暝鎖、火器,無論他當時是如何交代李東方的,但事實是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能拿到。朝廷上下,各處都有通燕的人。只要朱允炆同樣不能利用上這火器,這場仗他就不會輸。而除了李東方之外,他還有許多的人可以阻止火器落入朱允炆之手。他早早拿捏住了人,故而靖難成功與否,于他而言也只是時間問題。

朱棣點頭稱贊:“不錯,你倒是看得通透,這是其一。還有呢?”

李霧搖頭:“草民只能猜到這裏,多了卻是不知了。”

朱棣滿意地笑了,反問道:“你說,若是手裏已經有了的東西,又何須去争去搶呢?”

李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燕王不觊觎火器的真正原因!

“你們都知沐景高造出了這批威力巨大的火器,可天下之大,精通火器的又何止沐景高一人?朕有意籌備一支特殊的火器部隊已久,只可惜目前技術尚不成熟,不适合拿上戰場罷了。如今你這一獻,倒是可以給他們拿去掌掌眼,也許能獲得些靈感,好早日成事、平定北疆。”

李霧又是一拜:“陛下英明。”

“你也別跪着了,站起來說吧,朕還有話要問你。”

李霧謝恩起身,靜候着新的一輪審判。

“那日大火……你在場?”

——終于問到這裏了。

李霧垂首道:“是,草民在。”

朱棣眯着眼,緊緊盯着他:“當時,你可看清了殿中都有何人?”

李霧沉了一口氣,小心斟酌着答道:“當時龍椅上确有一人,但隔着紗帳,看不清相貌;後來夜不收的叛賊——張俊清,在打鬥中沖進了火海,未見出來。”

“還有呢?”

“李東方……為追捕張俊清,重傷後緊跟着進了大殿,也再未見過。”

“此話當真?”

李霧立刻俯身叩拜:“草民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欺瞞。”說完,便偷摸咽了咽口水。

帳內之人沉默許久,最後淡淡留下一句:“你退下吧。”

李霧連忙謝恩,退出去之前偷偷瞥了一眼。只覺得在這空蕩蕩的大殿裏,那一方紗幔莫名有些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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