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剛出了大殿門口,便有一隊錦衣衛将李霧團團圍了起來,還有一個老太監匆匆趕進了內殿。

這些人亮了兵器,卻沒動手,明擺着只是不想放李霧離開。李霧回頭對着大殿下跪,大聲道:“陛下,李霧誠心獻上火器,只求有助邊疆安定。而大明安,才有餘力抵抗外敵。願聖上以民為本,保大明江山穩固,那草民便是死也瞑目了。”說完,深深一拜。

不多時,那老太監快步出來,弓下身,在李霧身邊低聲道:“陛下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問李公子。”

李霧直起腰來:“公公請說。”

“請問李公子,将來如何打算?”

“大明山川遼闊,草民自覺見識淺薄,想離了應天,到處走走看看。從此遠離廟堂,在江湖中求個逍遙自在。”

老太監再道:“還望公子出門在外之時,也莫要忘了在應天的朋友。”

李霧笑了:“那是自然。陸铮與我同兄弟一般,無論在哪兒,我總是記着他的。最多相隔兩月,必以書信報平安。”

“那今日殿內所談之事……”

“他與我一般,只願看到大明江山穩固,百姓安樂。”

老太監行了一禮,再次入了大殿。李霧等在一旁,倒是沒有一絲緊張的樣子。反正邊上這麽多錦衣衛,要跑也跑不掉,不如坦然等一個結果。

不過片刻,老太監出來對着李霧深深一揖,又和帶頭的錦衣衛使了個眼色,衆人才讓出一條路。

李霧這才暗暗長出一口氣,知道這一關就算是過了。

從皇宮出來,李霧便遣馬車徑直去了應天最好的鐵匠鋪。之前他承諾李東方要再送他一副刀,因為不懂,所以看了好半天,又和匠人再三商量打磨,才設計出來一副滿意的。算着今日應該打好了,正好過來取。再順路給三兒買了幾件合适的衣服,又添置了一些像她一般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

不得不說,有錢花的日子是真不錯。

他最後還去見了一次陸铮,一是讓他安心,二是把他在面聖時說的話又和陸铮複述了一遍,以防日後被人發現破綻。

背着大包小裹地進門時,正好遇上李東方在幫三兒绾發。

三兒本就眉眼清秀,這會兒子洗淨了長發,更顯出女孩子的乖巧來。和他們一起住了幾天,從前唯唯諾諾的女孩兒才終于顯出了點同齡人該有的靈動性子。

李東方面無表情地給她随意紮了個小髻,不像是在幫人梳頭,倒更像是琢磨着要砍人。三兒不懂他,只覺得新奇有趣,被新發型逗得咯咯直樂。

從前聽舒棠說李東方照顧了她許久,李霧還一直存疑,到了現在他才确認舒棠并沒有說謊騙他。

三兒看李霧進了門,連忙過來幫他拿東西。李霧把要給她的那些挑出來,讓她趕緊拿去試試。三兒抱着那幾個包裹,歡天喜地的進了屋去換衣服。

李東方知道李霧是為着火器一事進的宮。之前他已經幫李霧盤算過,此去若是只為獻寶,其實不會有什麽危險。真正麻煩的是,那人一定會詢問李霧建文帝自焚一事。稍有差池,李霧必有殺身之禍。若不是李霧一再堅持,他真想把眼前這人直接打暈了帶走了事。

好在有陸铮配合,在李霧進宮之前便将他準備進獻火器一事早就在底層朝臣之內散布開來。此時正逢江山易主、人人自危,若是李霧死在宮中,便是新皇殺了有功之臣,自是不利朝局穩固。

現下看他無事,李東方也覺得自己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表面上仍是淡淡地道:“他今日不殺你,未必以後也不殺,還是早日離開應天為好。”

李霧點頭:“快了,也就這幾天吧。你的傷也差不多好了,這就收拾行李準備動身,等到了安全之處你再好好調養。”

李東方用下巴點了點屋內:“那三兒呢?你要帶上她一起走嗎?”

李霧撓撓頭:“三兒嘛……畢竟還是個女孩子,我不忍心讓她跟着我們在外面流浪吃苦。不如讓她留在應天,多少認認字、念一些書。到時候我會把她托付給陸铮,他會好好待她的。再過幾年,若是她不願意在應天待了,也可以再把她接過來。”

李東方抱着臂,只低頭思索了片刻便點了頭,算是默認了他的安排。一擡頭,李霧正抱着個精致的木匣:“說好了要送你一副刀。打開看看?”

李東方這次倒是有些怔住了。看着對方晶亮的眼眸,他手指居然有些抖,下意識便握緊了拳頭,面上倒仍是波瀾不驚:“你真的要送我刀?”

——送一個切實傷害過你的人?

這段日子時不時便會下雨。李東方和李霧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知道每逢變天,那人的斷臂和胸口琶刑舊疤處都會癢痛難耐。

可是面對傷害過他的這兩個人,他都毫無怨怼,一個仍想保護,一個想着拯救。

這人的寬容真是取之不盡的嗎?

李霧看他遲遲不接,只好把刀匣放在一旁,親自打開了匣子:“什麽真的假的?我可是設計了好久,又找的京城著名的匠人造的,你快瞧瞧怎麽樣?”

李東方看那人獻寶一樣的表情,踟蹰片刻才上前。只見刀匣裏是一副長短刃,長的約三尺,短的二尺有餘。拔出來一看,均是刀刃細長,刀尖微彎,在陽光之下閃着寒芒。仔細看去,刀紋規整細密,确是兩把不可多得的利器。

李霧比他還要興奮,倒豆子一般地講:“你從前那把太長了,随身帶着不夠方便,我和人琢磨了半天才定了這副長短雙刀,既可以拆開單獨用,也可以做雙持,一攻一守。除此之外,我還加了一個設計。”說着便示意李東方注意看刀柄。

李東方不明,直接将刀柄倒轉給他。

李霧給他指點上面的機巧:“這兩把刀,尾部有機關,一扣即合為一把雙頭長刃,再按一下這裏,便又可一分為二。你那把烈焰刀的工藝屬實難得……時間緊迫,實在仿照不出來,只好在式樣上取了個巧。”

李東方撫摸着刀上的紋路,語調有些暗啞:“不必,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多謝。”

“那你比劃下試試看,看合不合手?從前看你使的都是□□,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慣這雙刃。”

剛才眼眶還略微發紅的人微微一笑:“有什麽用不慣的?”說完便把兩把刀刀柄一對,只聽“咔噠”一聲,機關合緊。

李東方右手平舉至身側,緊握着這雙頭長刃,手腕一翻,刀尖便在空中劃了道銀線。他持着長刃,點、戳、刺,橫切豎劈,前後兼顧,劃地收回後把刀在腰間一繞,換為左手持刃,又轉了幾個刀花籠住全身,一時間白影一片。

李霧正覺得眼花缭亂之時,又聽得“喀拉”一聲,那白影一分為二,其中一道被李東方的足尖一踢,直直往上飛去。只見那人後退半步,用手中那把長刃的刀尖去接空中那把短刃。他以刀畫圈,一引一帶,短刃就仿佛被吸在了長刃上,随着長刃一同翻滾。雙刀刀尖來回碰撞,引得嗡鳴陣陣。

最後長刃畫的圈子越來越小,李東方再一發勁,短刃立刻高高彈起。他腳下一蹬,借力一躍,短刀已被左手反持于掌中。再落地之時,李東方右膝點地,正是右手揮長刃前攻、左手架短刃回防的姿勢。

三兒從屋裏換好衣服出來,就見李東方将這長短刃舞得烈烈生風,見他一招收定,忙拍着手叫到:“好厲害!大伯可比街頭雜耍的厲害多啦!”

李霧好笑地彈了她腦門兒一下:“說什麽呢,那些人的功夫怎麽能和你大伯的相比。”

三兒吐吐舌頭,指着頭上的簪子,又提着襖裙的裙擺轉了個圈:“二叔,你看這個好看嗎?”她今日高興得很,比起往日更要活潑。

李霧笑着搖頭:“這都是我買的,我能說不好看嗎?”說着便沖着李東方那邊使了個眼色,“要問,你也得去問你大伯啊。”

他話音剛落,就見三兒立刻跳着跑去李東方身邊轉圈。李霧看着一貫冷傲的人被個小女孩纏着要誇贊,加上自己今日算是死裏逃生,心裏越發痛快,不由得笑了起來。

不出兩日,官府發榜,說應天府有一富商無意中發現了前朝遺留的火器,願進獻給朝廷。聖上念其忠義,欲賜其黃金百兩,但被富商婉拒,表示此舉只為住朝廷平定邊疆戰亂、不求回報。龍心大悅,将百兩黃金分發到各處用以赈災濟世,被百姓傳為一時佳話,直誇富商仁厚、新皇聖明。

當初在秦淮河畔攪弄起萬千風雲的魚暝鎖和火器,便這樣收場了。

即便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李霧仍是不免唏噓。李東方面上不顯,卻幾乎一晚上都未說一句話,獨自喝了一夜的酒。

三兒知道李霧他們準備離開應天、卻不想帶自己走,躲在屋裏哭了一整天,眼睛都哭腫了,委屈得像只被人遺棄了的小貓。李霧說得嘴皮子都快幹了也無濟于事,最後還是李東方進去勸了勸她,小丫頭才抹着眼淚出來,勉強答應了。

李霧不免好奇,偷摸問李東方到底和三兒講了什麽。李東方眯着眼睛,笑裏帶了幾分嘲弄:“我和她說,你二叔不得不離開應天,可心裏最記挂的就是她傻裏傻氣的陸三叔。之所以留下她,是覺得她聰慧機敏、善解人意,能幫忙照顧着點她三叔,不至于讓陸铮傻得吃不上飯,這樣你才好安心。”

李霧聽了,差點把嘴裏的茶噴出來。

不知道陸铮知道了會不會找李東方拼命。

李東方繼續慢悠悠地道:“我還說……”

“還有?!”李霧驚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說你出門在外,每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必定會寄回來給三兒一份,這個你千萬記好了,可不要食言。”李霧“哦”了一聲,心想這倒是不難,就是破費點銀子而已……

又轉念一想:呸,這李東方果然還是個黑心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別人都坑進去了。

到了分別那日,李霧自己穿了身料子極講究的天青色的袍子,還配了同色的發帶,整個人清新得像是剛從雨後天空裁下來的一般,更襯得他眉眼俊秀。李東方頂着貼身護衛“李西”的名頭,自是穿得随意了些:一身灰褐色的短打,帶着個鬥笠,背上還負着那一對長短刃,腰間別了一壺酒,一看便是個江湖中人。

三兒跟在李霧身後,依依不舍地拽着他的衣角。李霧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和她小聲說道:“跟着你三叔好好學字念書,再替我好好照顧他。他傻,別的人我信不過。”三兒咬着嘴唇答應了,眼裏還是不自覺泛起了淚花。李霧回頭又和陸铮打招呼:“你可要好好待我們家三兒啊,要是哪天我看到三兒寫信、抱怨你對她不好了,我就是在天邊也跑回來揍你。”

本來眼眶都紅了的陸铮被他一句話逗樂:“揍我?你打得過我麽。”

李霧朝着身後一歪嘴角,偷偷道:“我這不是帶着打手呢。”

陸铮故作輕松:“只怕不只是打手吧?你還說要給我寫信,也不知道你畫的圖我能看懂幾分,到時候還不是要他幫忙代筆。”

“讓他寫?”李霧趕緊搖頭,“他背着我胡說八道可怎麽辦,我信不過。”

李東方對着陸铮自是沒什麽好說的,只一抱拳,一是多謝他為自己奔走,二是表示自己定會信守承諾、護李霧周全,轉過身去又拍了拍三兒的肩膀:“可要記着我的話。”

三兒看着他,用力點點頭。

“走了!”李霧最後和他倆揮揮手,跳進了裝得滿滿當當的馬車。待李東方坐上去,一揚鞭子,馬便漸漸地跑起來。

三兒追在後面喊:“大伯,答應我的事你也不許忘!二叔,你要早點回來看我!”

李霧從窗子裏伸出一只右手,潇灑地揮了揮,還在車裏高喊着答話:“知道啦!”

陸铮笑着看馬車越走越遠,忽然便覺得臉頰一濕,衣服上也洇開了幾點深色的水漬。

江湖路遠,好兄弟,珍重啊。

車輪在大道上滾滾飛馳,很快便不見了應天城的影子。

李霧從簾子裏探出個腦袋,湊到李東方邊上:“不對啊,你還答應了三兒什麽啊?”

李東方剛從腰間解下酒壺,聞言笑了笑:“你不是想讓三兒好好念書麽?我答應她,若是下次見到的時候,我對她學的功課滿意了,就教她功夫。”

“小丫頭好處沒少收啊……”李霧咂咂嘴,又躺回了車廂,眯着眼睛假寐。迷迷糊糊中,聽到李東方哼着調子:“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

這曲子他從未聽過,只覺得經李東方這般淡淡地唱來,多少帶了一絲悲涼。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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