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兩個人就這麽久久地抱着。

李東方不願放開,李霧則是不忍放開。

真正喚起李霧神志的,是身上那人越發兇猛的咳嗽聲,和他燙得好似有些不正常的身軀。

李霧忙去摸李東方的額頭和臉頰,有些急了:“快起來,你這不僅是犯了咳疾,怎麽好像又發起熱了?”

李東方咳得有些發喘,輕笑了一聲:“小事,無妨。”

(中間267個字走afd或者紅白,搜Shalor)

“你的馬呢?”

“……在林子那一邊,順着河往下游走就能看到。”

李東方沒有多餘的解釋,不過李霧也明白,這人一定是怕被自己發現所以才将馬栓得遠了些。

他在馬鞍上又捆了兩層厚墊子,回頭攙起李東方:“你慢點,我扶你上去。”

結果那人硬要裝做沒事人一樣翻身上馬,最後自然是換來了倒吸一口冷氣,痛得手指把布料都抓皺了。

李霧心想這人倒還是和從前一樣地倔,這毛病大概是永遠治不好了。

麻利地收了東西熄了篝火,他牽着馬往下游溜達,去找李東方的那匹馬。

等把馬找到了,李霧卻又犯了愁:這夜黑風高的,往哪兒走啊?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還沒等想出個所以然,就聽馬上那人輕聲招呼他:“過來,坐我前面。”說着就往後退了退,把前面的位置和馬镫都讓了出來。

李霧下意識覺得疑惑:“不用,我騎你那匹就行。”

“……是我有些坐不住了。”那人苦笑着回答。

李霧微微一怔:他這是在……示弱?身體的反應倒是比腦子快,把兩匹馬一前一後綁在一起,足尖一點,已經坐在了李東方身前。

後面的人喘息着伏在李霧的背上,似曾相識的情景吓得李霧輕輕一抖。

“別怕。”那人在李霧的耳畔悄聲開口,雙臂自後把他攬在懷裏,手放在了缰繩上,“認得北極星麽?”

李霧點頭。

“那就好,”李東方帶了下缰繩,微微撥轉馬頭,“白天你走錯了一條岔路,所以才遲遲沒遇到落腳之地。從這裏一直往北走,能遇到這條河的上游,繼續逆流而上,不遠處就應該有一座鎮子。”

因為怕馬跑起來惹得李東方的傷處和咳嗽更厲害,李霧只能慢慢打馬往前走。坐得久了,人也逐漸适應了,背不再直挺挺的,由着那人靠在自己的身上,手也跟着拉着缰。

散亂的幾片雲被風吹得遠了,露出了明亮的月光,照得地面上兩人的影子都是清晰的。

李東方大約也是累極,頭抵在李霧的肩上,灼熱的呼吸噴在李霧的頸側,時不時還咳幾聲,聽着像破風箱一樣。

——不過如此寒夜裏有這麽個暖爐在,至少李霧不覺得冷了。

“你怎麽突然就燒了起來?”李霧覺得兩個人之間貼得這麽近卻安靜得有些尴尬,又怕身後那人暈過去自己都不知道,只好找話閑聊。

“大概是這幾日一直睡在野外的緣故吧。”

“一直在野外睡?你都沒找個像樣的地方住嗎?”

李東方從鼻子裏淺淺哼了一聲,笑道:“我身上又沒什麽錢。”

李霧聽着這話總感覺有幾分委屈在裏面。

大概是這人自認已經被李霧見過了最狼狽不堪的樣子,加上現在腦子熱得不清醒,倒是主動把弱勢的一面剖給李霧看。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期間還夾雜着李東方的咳聲。

直到李東方接話的速度越來越慢,握着缰繩的手也漸漸松了,李霧才有些急了:“喂!你別睡啊!”

後面的人喘了好幾下,才含糊地應了一聲。

李霧心裏急,卻不敢把馬打得更快,又怕李東方就這麽無知無覺地從馬上栽下去,忙從行李裏抽出一條腰帶,往後一抛再一拽,把身後的人和自己捆在了一起。

“你要是睡着了,我可不認識路,到時候別怪我把你帶山溝裏去。”

那人又笑了,慢慢地答:“無所謂,你帶我去哪兒都行。”

李霧心頭微微一懾:“好。”

在身後那人徹底昏過去之前,李霧耳邊響起一句幾不可聞的話:“李霧……對不起啊。”

他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眼眶卻不覺有點熱。

催馬順着那高懸在天際的北極星的指引,李霧終于見到了夜幕下的銀河翻浪。又一直走到了天空泛白,走到朝霞映了滿天,他終于見到一縷炊煙,心下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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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客棧夥計的幫忙,李霧才好不容易把李東方搬到了床上,自己也是累得不行。

他一只手畢竟不便,又騎了近乎一晚上的馬,勞心勞力,覺得骨頭都快散架子。

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着的李東方,李霧覺得這半年的時間仿佛畫了一個圈,又突然想起了那個雨夜,李東方和他講過的風滾草。

他說那草看着是枯死的,其實還活得好好的,風一吹就跑,跟着風四處安家。

而眼前這個人,卻好像正好是反的:之前明明身上都看着好好的,可心卻沒有真正活過來,于是又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

等夥計打了盆水進來,李霧給足了小費,又叮囑他去幫忙叫鎮上最好的郎中來,才栓好了門、解了李東方的衣衫幫他看身後的傷勢。

一見他褲子上新舊疊加的血漬,李霧便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感慨除了倔,這人的瘋大概也是治不好的,成天像一把刀子一般,不傷人便要傷己,總是要搞得傷痕累累才罷休。

李霧找了塊幹淨的帕子先幫他擦洗血污,大約是來回翻動傷處把李東方吵醒了,眼見着那人背脊和腿部的肌肉逐漸緊繃了起來。

“醒了?”

“……嗯。”

“我告訴你,你可欠我兩條命了啊,我看你要怎麽還。”

李東方因為燒着還有些虛弱,啞聲笑道:“還不清了,只能把以後的日子都賠給你了。”

李霧被這調情一般的話搞得臉上一熱,把帕子往水盆裏一扔:“神經。”

鎮子上沒什麽好的郎中,好在李霧對李東方的病情本來就有一些了解,聽對方說得大差不差也就安心讓人去抓藥了。

本來受寒不是什麽大事,尋常人喝碗姜湯、捂着被子睡一覺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李東方這種肺腑受過重創的身體,吹了三個晚上的冷風到底還是引發了舊疾。

郎中把脈的時候說除了風寒引起的高熱,似是還有外傷、想看看傷口,卻被李霧以各種理由拒絕了。郎中見他臉紅得如蝦子一般,一個勁兒顧左右而言他,思索了半天,從箱子底摸出一個小瓶,又和李霧耳語了幾句。

李霧聽了兩句,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燙得像要燒了起來,将罵又止,接過小瓶子随便應付了幾聲,趕緊把小老頭兒推了出去。

“怎麽了?”李東方在內室看不到他,聽他手腳毛躁,以為出了什麽事,掙紮着便要爬起來,卻看到某只貓這會兒像鍋中的螃蟹一般正在跳腳。

李霧看了他一眼,更是氣:“誰允許你亂動的!你給我躺回去!”

李東方不明所以,只好乖乖躺下。

李霧氣得在屋裏叉着腰走了四五圈,到底是忍不住了,站到床前頭指着他:“那老頭兒居然說我霸王硬上弓還不知節制?!真是豈有此理!”

李東方聽了,也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結果帶得喉頭一癢,一邊咳一邊笑,聽得李霧更是惱火:“你還有臉笑!都是你惹出來的!”

李東方慢慢靠回床上,閉上眼喘息道:“是,都賴我。”

“你……!”他要是頂撞回來,李霧還能借着罵他出出氣,結果對方這副任打任罵還病恹恹的樣子,反而憋得李霧說不出話。他拿手指了李東方半天,最後只能憤憤地罵:“等你病好了的!早晚找你算賬!”

李東方笑了。

他身上酸痛得很,臉色也難看得緊,但心裏卻是前所未有地快樂。

當初自己心如死灰,便是因為李霧的一句“留着命、小爺以後再和你慢慢算賬”又暫時活了過來。雖然日子久了,不僅前賬沒算清,反而欠這人的越來越多。

他知道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幹了很多混賬事,李霧給他心窩來上一刀都不過分。但即便如此,李霧還沒有放棄他,還對他說“我需要你”。

李霧确實是李東方的克星。

那人用一顆滾燙的心,終于把名為李東方的頑石點化。

他從前不需要愛這種情緒,一是因為他從未感受過,二是人感情豐富了就會有弱點。

李東方不能有弱點。

雖然事實上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就比如,他會對李霧這種明明在泥沼裏活着卻還掙紮求存的人感興趣,會被這個人的行為舉動左右思緒。

因為……他自己也是啊。

每一次從屍山血海裏奮力爬出來的時候,他和李霧又有什麽區別呢?

雖然李東方從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但他其實是一個很怕自己沒有歸處的人,就比如當初他在想死的時候還在賭李霧能給自己收屍。

大概因為他的出生就充斥着否認,所以他不想自己死了以後仍是無名荒骨。于是他每次都那麽拼命地死裏逃生,其實都不過是想為自己求一個能刻着名字的墓碑罷了。

雖然平時看着雲淡風輕的,可實際上他自己每日都深陷在這種求存和求證的痛苦裏不能自拔,于是從慣于掌控一切的思維看來,他下意識地也想看李霧更賣力地掙紮。

然後再讓他挫敗。

如此他才會覺得心裏好受一點:瞧啊,原來被命運玩弄的不止我一個人。

他只能用這樣的幹涉和占有來安撫自己的痛,卑劣又惡毒。

但面對自己做過的惡,李霧卻一次次地包容着。

他告訴他,不是的,跳出那些虛名之外,你其實還有選擇。

他說你不是因為那一個身份而活着,你明明還有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他在自己失去生命的目标和留戀的時候哭着抱緊自己,說你不要走,我需要你。

羁旅漂泊已久的李東方覺得自己終是找到歸處了,那片栖息之地的名字就叫做李霧。

大漠戈壁上的風滾草從此不再随風流浪,而是在一片綠洲發了芽生了根。

此心安處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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