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十七
雖然張志成才是本地的巡檢,但論官職等階和對敵經驗,李東方這個夜不收的千總都比張志成高得多。加上張志成本就是個老實本分之人,如此生死關頭下自是全力配合,聽憑李東方調派。
明月鎮西側臨湖,視野開闊,易守難攻;東側則是處窪地,騎兵難犯;全鎮僅南北兩處有門作為主幹道方便馬匹進出。李東方飛速思考着,想到對方如今被打亂了原本計劃,應是沒有時間再刻意繞到南面包抄,所以守住北口,就能擊退此間敵人。
可明月鎮并非戰略要地要地,也不是什麽邊塞重鎮,故而守兵着實不多,防禦器械也多是老舊之物。若不是這一隊流寇安排得當、又敢于冒險深入,此處極少會遇到類似今夜這般需要戰鬥的時刻,這才是守衛的難點所在。
因着時間匆忙,戰前準備也不充足,李東方只能粗略從馬蹄激起的塵土判斷對方大約有五六十人。回程時他已大概估計了弓弩可達的最遠距離,只可惜鎮子上軍備不足、弓弩有限,他便命人搬了一些修補城牆用的石頭、圓木,還有火盆、火油桶,以做備用。
除了守城的護衛、巡邏的官差,還陸陸續續有一些本地的獵戶、有錢人家的護院等等都提了家夥過來。再仔細看去,連客棧酒樓的老板小厮、街邊的販夫走卒也都混在其中。張志成命人從倉庫急忙搬了備用的武器防具出來,才勉強讓他們都穿戴齊整。
李東方指揮人将鎮口的木門用圓木頂好,裏面又架上了路障。弓弩都盡量分發了出去,在土牆上布置好了點位。其餘的一些人守着火盆、油桶和裝了碎石的竹筐,以做不時之需。土牆內側又安排了不少穿了厚甲的人持了長槍,站在路障後以防大門被攻破。
一切才剛剛布置好,那邊流寇的馬蹄聲也近了。李東方匆忙奔上城頭,從人手裏接過弓箭,左手握弓,右手持箭,用目光計算着距離。
有人從未見過如此場景,吓得兩股戰戰。李東方感受到他們的恐懼不安,望着來敵朗聲道:“我在北境十幾年,戰過迤都,也在兀良哈禿城大破過元兵。他們沒什麽可怕的,受了傷一樣會痛,流了血一樣會死!要知道,現在你們身後的是你們的家!這道門一被攻破,你們的家人親朋便都會慘死敵人刀下!對方也不過五六十人,我們人數相當,如今有武器在手,防禦布置得當,定能把他們斬于此處!”
在場的人聽到這些話,無不動容,連張志成都不能除外。
眼看對方就要進入射程,李東方拉弓搭箭,高喊:“所有弓弩手,準備,瞄準——”
土牆上的守衛紛紛舉起弓弩,各自選了目标。
“三、二、一,放——!”
一時間箭嘯聲嗡鳴,拉開了今夜戰鬥的序幕。
流寇中沖在前面的幾個或是身上中箭,或是馬匹受傷,總之摔下了馬去,不說立斃當場只怕也是重傷。這些人原聽得明月鎮的守衛相對薄弱,才會企圖對這裏下手,見此情狀都不由得微微一驚。為首的在後面一吆喝,衆人便立刻散開了隊形,同時彎弓搭箭,以做回擊。
弓弩射程最多不過二百餘步,流寇騎馬轉眼便至。李東方棄弓提刀,命守着火盆和火油桶的人做好準備。
明月鎮的城門老舊不堪,若不是提前布置了圓木頂着,只怕被對方的鐵蹄踏幾下便要裂開。眼看對方有幾騎借着弓箭的掩護已經沖到門下,李東方立刻吩咐拿着火油桶的人在盾牌的保護下尋隙将桶扔下去,又命兩人各持火盆的一端,做好準備。
他們的軍備不多,一定要物盡其用。放幾人……再放幾人。李東方在心中盤算着,終于等到合适的時候,高喊一聲:“倒!”那邊的兩個人遂探出半個身子,将火盆奮力朝着下面揚去。
然而有一個剛閃出一半,胳膊便被一箭命中,整個人也往後倒去。眼看着失去平衡的火盆也要翻在他身上,李東方一個箭步上前,用雙刀刀鞘在下面一架,手上再一用力,竟然讓那火盆半傾着飛了起來。他腳下借力一踢,這次終于讓火盆順利倒出,正落在牆下灑落的火油之上,瞬間在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驟然間變大的火勢讓馬都受了驚,四處亂竄。李東方借機帶人反攻,命弓弩手用火箭繼續攻擊較遠處的,貼近牆下的便用石頭砸。
這些人裝備一般,在自己身上尚能穿着一些皮革甲胄防禦,但并沒有多餘的可以分給馬;而他們又多半以馬為生,廢了他們的馬便如同斷了他們一條臂膀,于是李東方便招呼着所有人專挑馬身上去攻。
眼看着流寇們陷入混亂,守衛的衆人士氣大增,一時間殺聲震天。
李霧還未來得及回到北門便聽到那邊的紛亂聲,知是李東方等人已經和流寇們交上了手,不由得奔得更快。
跑得近了,他才借着火光認出在土牆上指揮的那人,心下立時稍安。
他飛身到一處較高的瞭望塔上,觀察了許久,發現流寇中有一人隐在後方的暗處,衣飾最為繁複。那人端坐馬上,多是觀察前方戰局,很少親自動手。
這定是領頭之人。
李霧借着火把點燃了火铳的引線,瞄準許久,對着那人的腦袋開了一槍。
大約是離得太遠天又太暗,這槍竟然偏了,李霧低聲罵了一句。
李東方聽得火铳聲,知是李霧回來了,趕緊往槍響的高處望去,正見那人急忙忙地塞火藥準備上第二發。他猜想李霧是在上面看到了什麽自己尚來不及注意的要緊人物,大喊着叮囑:“李霧,射馬!”
李霧于混亂中聽到了他的聲音,大喊着答了一聲“好”以做回應。可剛才未命中的那一槍已經驚動了對方,他剛重新找到目标,便見那人正持着弓箭對着自己。
李霧急忙往牆後一縮,就聽破空之聲從他頭頂上飛過。他暗嘆了一聲好險,正要再探頭出去,第二聲又呼嘯而至,徑直劃破了他的臉頰。
李霧“嘶”了一聲,也顧不上疼痛,立刻借着牆壁的遮擋,從瞭望塔上飛身而下,另尋點位。
李東方見有人向李霧發起攻擊,心下便不由得有些慌亂。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邊關心着下面的局勢一邊用眼睛快速搜索目标。
終于,他看到後方有一人手中弓弩對着瞭望塔的方向而非大門——
定是此人!
李東方随手拿起被受傷的守衛丢下的一副弓箭,飛速挽弓一射,正中那人的□□之馬的眼睛!
馬兒吃痛嘶鳴,前蹄高高揚起,把馬上之人掀翻在地。
李東方剛松了一口氣,下面就有人急匆匆地跑上來報:一些流寇正集合在大門前,幾人負責防衛、幾人破壞大門,眼看着那破舊的門就要被搗出窟窿了。
馬天生怕火,人卻能克服恐懼。流寇們見自己的馬死的死、跑的跑,知道打到這個份兒上想再走也難,索性便準備攻破大門、殺入鎮去。
随着木門的“吱呀”聲越來越響,所有人都清楚它已漸漸不堪重負,被攻破只是時間問題。外面流寇的叫喊聲漸起,在門後持着長槍的守軍已經緊張得冒出了汗。李東方在混亂中找到張志成,叮囑道:“你負責帶人守好,一旦門被攻破,上下各點位都要看住,一定要把這些人摁死在門口,絕對不能讓他們竄入鎮子中。”
張志成點頭應了。他手臂被流矢劃傷,這會兒身上染了不少血漬,但神情比起剛才已經愈發冷靜了,喘着粗氣道:“只要我還活着,他們就沒人能從這兒過去。”忽然眉頭一皺,“您要去做什麽?”
李東方拍拍他的肩膀:“論熟悉明月鎮,我比不上你;但要論武藝,只怕在場的人都比不過我。你只管放手去調度,我盡量幫你攔住他們。”
李東方見張志成欲言又止,又寬慰道:“放心,我的那位朋友自會從旁幫我。”
張志成只覺眼眶有點熱,抱拳深深一拜:“二位大恩大德,卑職永不敢忘……我必不負大人期待,也望您多加小心。”
李霧剛在土牆上重新找到一個視野開闊的點位,就聽“咔啦啦”一陣響,接着就是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他急忙往城門那邊去看,便見塵土飛揚裏,有個人手持雙刀,徑直從牆頭上跳到了下面的流寇堆裏。
他心跳都幾乎一滞。
是李東方。
憑着這一躍的勁兒,李東方手中雙刀便各取了一個鞑子的性命。他再飛起足尖一踢,借力拔出了雙刃,站在牆下厮殺起來。
流寇被這天降的殺星震懾住了,手下動作稍有遲緩,便被砍翻在地。李東方借勢殺将出去,直把一些人逼得連連倒退。
李霧的所在之處正好能看到李東方與人搏殺的側影。他掃視一圈,未找到為首之人,便掏出火铳為李東方作掩護。
李東方聽得槍響,知道有李霧在一旁為他掠陣,輕聲一笑,将手中本為一攻一守的雙刀合為一個,再無顧忌地拼殺起來。
他的一身功夫本就是在戰場中學來的,沒什麽花架子,招招搏命。出手的原則也一貫是只要能搶在對方之前先讓其斃命,自己多半就安全了。如今全力攻擊下,更是勇猛無比,一轉眼便解決了六七個。
日後李霧學到李白的《蜀道難》時,腦海裏浮現便是此時李東方持着雙頭刃殺敵的畫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在高處幫李東方盯着,一旦有意欲偷襲的人,便喂他吃上一槍。雖然礙着火铳換彈的時間久、殺得少了些,但如此全力保李東方輸出,在整體戰場上也起了大作用。而且李霧這次也學聰明了,都是從隐蔽處發槍,打一下就換一個位置,讓人摸不準具體在哪兒。
三槍下來,李霧大概也猜到了李東方為什麽要冒險跳出來和流寇正面開打。
拖住一部分敵人、減輕後方壓力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自己做誘餌,吸引對方的首領關注。
雖然那人現在隐身于暗處,可面對這樣一個高手,任何人都不能容忍如此接連地折損手下,他一定會迅速想辦法解決李東方。
而那時就是該李霧出手的機會。
第四槍,第五槍……槍管因為頻繁使用而變得滾燙,李霧猜到那為首之人應該要坐不住了,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倍加仔細地觀察着場上情況。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都不是……
剛才由于昏暗,李霧未能看清那人的相貌,只能憑着衣服去找,當下卻遍尋不見,腦門上已經急出了汗。
等等……那兩個人!他們剛才還在外圍,現下一個在李東方正面、一個在李東方的背面,定是受了首領的指示企圖偷襲!他們是從左邊過去的!
李霧逆着方向找過去,果然看到了那略微熟悉的身影。
原是為首之人知道自己已經暴露,果斷把外袍脫下丢了,又拿着武器佯裝參與圍攻,才讓李霧一時沒認出來。
“李東方,小心身後偷襲!”李霧大喊着,将手中火铳對準了流寇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