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正文完結
十八·正文完結
“砰——”
李霧一槍打出,這一次終于見着對方胸口綻出了一點血花,仰天栽倒。
他心下稍安,趕緊又去看遇着偷襲的李東方。
那人聽了李霧的提醒,動作中也倍加留心外圍,不過幾眼便有了猜測。
這時聽到前面有人一聲大喝,提刀劈砍過來。李東方拿着雙頭刃,假意用長刃一架,實則順水推舟躲開了去,回身用短刃抹了左手邊一個的脖子,接過他手裏的彎刀,奮力向剛才的後方擲去,把方才埋伏在後的人也了結了。
這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看上去輕松,卻是多年奮戰下累積的經驗。
李霧見了,暗贊了一聲“好身手”,釋然地一笑,然後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右手被滾燙的槍管灼得發痛。他手一縮,火铳便掉到了地上,知道這玩意兒一時半會兒涼不下來了,索性也不去撿。
李霧躲在牆後,借着牙的力氣從衣服上扯下段布條,把被燙得紅腫的手心胡亂一纏,又順手拿起旁人掉在土牆上的弩箭。
他從前只是看別人用這東西,自己倒是沒碰過,皺着眉鼓搗了一下。他左手的義肢做不了這麽精致的活兒,只能靠着右手。好不容易把箭和弦都放就位,他對着流寇一扣扳機、試發了一箭,眼看着一擊命中,才又投入到戰局中。
首領一倒,流寇們沒了指揮,多少都有些慌亂。張志成沖在前面,竟然帶着衆人反殺出來。後面跟着他的除了守城的那些士兵,還有剛才一直在後方補刀防守的時秀等人。如今對方已經損失過半,所有人都再無顧忌,皆拼上了全力。
李霧眼看着幾個殘兵往李東方那邊去了,再一看自己手裏只剩下零星幾支箭矢,便急急忙忙在地上找。好不容易又摸到了四五支,抄起來別在腰上就運着輕功往那邊跑。奔跑中還不忘注意李東方那邊的動向,必要時補上一箭。
李東方以一己之力擊殺了近三十人。在人群中周旋拼殺了這般久,他也不免有些疲憊,手下劈砍的動作也有點滞澀。面對仍然不斷湧過來的敵人,他幾乎都是在靠自身的肌肉記憶躲避、進攻。
等到周邊的一切終于歸于沉寂的時候,李東方拄着雙刃刀立在一地狼藉中喘息着。他腳下已經不知道橫七豎八躺了多少流寇的屍體,仔細去聽,仍然能聽到鮮血汩汩流出的聲響。
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陰了下來,月亮早就不見了蹤影,只有雲層積得厚厚的,微微發紅。厮殺中濺射到他臉上的熱血被寒風一吹,也逐漸冷了下來。
往昔的記憶又回到了李東方的腦海裏。他仰頭長籲了一口氣,忽然聽得身後有一點響動,手指不由得再次攥緊了刀柄。
“是我。”李霧跑過來,手裏還拎着那已經射空了的弩。因着夜色昏暗,剛才遠了還不覺得有什麽,如今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李東方身上幾乎全是血漬,趕緊扔了手裏的東西撲上去扶着他:“你怎麽樣?傷到哪裏了?”
李東方搖搖頭,淺笑道:“都是皮外傷,沒事。幸好你先開了口,不然我剛才一刀就要砍出去了。”說着又用拇指揩掉李霧臉上的血漬,眉頭微皺,“回去用點好藥,這要是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李霧聽他講話不似平常中氣十足,知道這人即便沒受重傷也定是精疲力盡了,便扶着他的肩膀帶他回去。剛走了兩步,突然聽得右邊有破空之聲傳來,李霧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就被推倒在地。又見李東方立了長刀一劈,一支箭斷成兩截落了下來。然後是“喀拉”一聲,短刃落下,被李東方淩空一腳踢飛,正中一人面門。
李霧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吓了一跳,坐在那兒愣了片刻,認出那慢慢栽倒下去的正是這群流寇的首領。
原來自己那一槍只把他打傷而未打死,這人緩了一口氣,也不打算茍且偷生,只想着能再殺幾個算幾個,便意欲射箭偷襲。好在李東方反應夠快,不然他們兩個今晚只怕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李霧緩了過來,又見李東方踢出那一腳後跌倒在地、半晌都沒爬起來,趕緊沖過去拉起他。這次只覺得這人腰間黏膩濕熱,把手指伸出來借着火光一照,竟然全是血。
“李東方!”李霧緊忙把他抱在懷裏,言語間不免有些發顫。
那人身上的毛裘被火星打過,留下了燒灼的黑痕和焦糊的味道。現在裏面又混雜了濃厚的血腥氣,聞着就讓人發怵。
“傷口裂開了而已,沒有大礙……你扶我一把。”
李霧把李東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慢慢把這人扶起來。他什麽也沒說,但亂掉的呼吸節奏暴露了他的心态。
李東方故作輕松地打破沉默:“這一次可能又害你看不到‘月隐月’了。”
“那就好好活着,下次再陪我看。”回答的聲音有點悶。
李東方笑了:“我當然不會死。這裏又不是趙國,也沒有信陵君。”
“你是和人打糊塗了嗎?這裏當然不是什麽趙國,而且你說的是誰我也不認識。”李霧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抽了抽鼻子。
“是上次和你念過的《俠客行》,下次有時間再和你細講。”
李東方靠着李霧的肩膀,一并緩步朝着鎮子走去。
“李霧啊……”李東方用餘光看着旁邊人的側臉,輕聲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早就對你感興趣了。”
那只貓微微一愣:“……什麽時候?”
李東方用氣聲答:“第一次,你偷我東西的時候。還有你當初罵我,說我是‘有人生沒人養的狼崽子’。”
偷東西的事情李霧當然記得,可後半句是在什麽情況下罵的李霧倒是想了半天。等終于記起來的時候,他想起當時的場景,不由得臉上一紅。
當時他被李東方氣得狠了,也不管三次二十一,逮住什麽詞兒就一通亂罵,卻不想無意中罵出的這一句正戳中了李東方的心事。
有人生,沒人養。
他一時間又想到有着同樣經歷的自己,想到往日在戰場上搏命的李東方,瞬間百感交集,嗫嚅道:“對不起啊,我當時……”
“不用,是我該謝謝你。”李東方打斷了他,“能像這樣,安心地被人帶回去,而不是自己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是真的很好。”
李霧從剛才就泛着酸脹的眼眶又有些熱。
他終于在此刻才有些懂了李東方曾經的孤獨。
“而且這是我頭一回,不是為了某一個人,而是真正為了身後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去戰……我很高興。”失血和疲憊讓李東方有些暈眩,他幹脆放松身體,讓自己大半的重量都壓在李霧身上。
李霧攬着人的手緊了緊:“說什麽呢……你在邊關待了這麽多年,不管是出于什麽目的,保家衛國的事你可一點都沒落下。
“以後就做個像話本子裏那樣的大俠吧,李東方。天涯海角,行俠仗義,我都陪着你。”
身側的人無聲地笑了,低低應了句:“好。”
張志成正帶人查看戰後情況,見李霧架着李東方回來,連忙迎上前:“千總大人如何了?”
李東方眼前直冒黑點,沒太多精力講話,只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又小聲提醒李霧道:“這是本地的巡檢張志成。方才形勢緊張,我和他表露了夜不收千總的身份和名字,你小心應對。”
李霧點點頭,對張志成道:“他應該只受了些皮外傷,但流血不少。可有幹淨地方能讓他稍作休息?我需要盡快幫他檢查一下。”
“您便是李千總提過的朋友吧?失敬。”張志成匆匆行了一禮,“我日常值守住的房子就在前面,雖然不算寬敞,但還算幹淨。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先去我那裏吧。”
“多謝。”
張志成趕緊叫了一個小兵為他們引路,又叮囑道:“趕緊把我那兒的好藥都拿出來,再去把鎮子上最有名的劉郎中找到,請他給兩位貴客診治。”
名為小五的守兵應了,幫着李霧攙好了李東方,将人扶進了屋去。他又從櫃子裏翻出了幾個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拿了盆出去打水。
李霧小心地護着李東方躺下,幫他把外衣一層層解開為他看傷。
除了腰間被撕裂得更長的一道,這人的背上、腿上、胳膊上都挨了好幾刀。所幸的是沒有貫穿傷,加上李霧怕李東方再犯咳疾,所以給他穿得相對厚實,傷口也都未見骨。
只是因着李東方一直在奮力打鬥,流血着實不少,弄得身上和衣服上到處都是紅褐色的痕跡,這會兒人也逐漸昏沉起來。
小五打了點溫水進來,放在床前的小幾上。他見着李東方像是從血裏被撈出來的樣子,吓得急匆匆地跑出去找大夫。
李霧把帕子投幹淨了,一點點為躺着的人擦洗身上的血污,處理好的便先撒上藥粉。大概是因為被二次撕裂的,李東方腰間那一處傷得尤其重,兩次都被血把藥粉沖散了。
李霧勉強把藥粉用紗布糊到上面,再放輕手腳地為他包紮起來。如此處理了好一會兒,小五才把跑得氣喘籲籲的郎中請過來。
劉郎中本來正在外面幫助救治傷員,小五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急匆匆地拉起來就跑。他在來的路上聽小五講了這二人的事,知道今夜之危得解他二人功不可沒,心下自是不敢怠慢。
他先為李東方診脈,開了助傷口痊愈、補氣血的藥方,又放下了一些随身攜帶的外用藥。以防萬一,他還給李霧診了脈,倒是沒看出太大問題,只留下一瓶治療燙傷的藥膏,一小盒去疤痕的傷藥,還開了一些調養的補品。
送大夫出門時,李霧正好遇到了張志成。他剛把外面基本安排妥當,便趕緊順路過來看看情況。李霧方才在遠處看他指揮守衛奮勇殺敵,知道這也是個铮铮好男兒。想起李東方說的話,便把他拉到僻靜處談了許久。
等終于送了幾人離開,關上了門,李霧才覺得有一股疲累感湧上來。他閉着眼捏了捏眉心,忽然聽着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看去,卻是李東方醒了。
李霧趕緊上前去:“是傷口難受嗎?要喝水嗎?”
李東方搖了搖頭,也不起身,只是給他挪了一半空位:“你也累了,快躺下睡吧。”
李霧笑了笑。他現在确實覺得乏累,也顧不上洗漱,胡亂抹了一把臉,把外衣解了,蓋上被子躺在了李東方的身側。
方才只來得及幫人匆匆清理了一下傷口,現在一靜下來,便覺得打鬥下累積的汗味兒、焦糊味兒和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如今還融了濃濃的藥香進去。初聞李霧還覺得略有些刺鼻,習慣了倒是覺得那點藥味兒中和了內心的不安和躁動,叫人心靜。
正是更深露重的時候,李霧循着熱源,忍不住往李東方那邊拱了拱。李東方頭腦仍舊有些混沌,摸着那人被包裹着的右手,也再次阖上了眼。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窗外簌簌地下起了雪。這是明月鎮今年的第一場雪,卻是少見地下得不小。白色把地上的一切都遮掩覆蓋了,像是換了個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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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霧這一覺愣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即便是之前在應天的刀山火海裏闖過,但他還從未真正經歷過突然而來、持續幾個小時的緊張戰鬥,自然是身心俱疲。
李東方倒是早就醒了,但是不忍心打擾他休息,便倒在一旁閉目養神。
激戰過後雖然乏累,可李東方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半夢半醒間他回想起自己這二十餘年的經歷,不免五味雜陳。
放下舊日幻夢的過程的确是如剝皮剔骨一般痛,但好在還有李霧一直在自己身邊。
他從前只想着摘了這克星,卻不想終有一天自己會心甘情願地為這克星把曾經的戾氣都消磨幹淨。
原來同一件事,帶着不同目的去做感受也是不同的。那不妨以後都換一種想法去做吧。李東方想。
一片沉靜中,他聽得身側之人翻了個身,呼吸也逐漸粗重了起來,便猜到李霧是要醒了。他把那人露出來的一點肩膀又用被子蓋好,正對上李霧半睜開的眸子。
“有點冷,別凍着了。”
李霧可能是因着累極,竟然一夜無夢。他這會兒還有點懵,眨了幾下眼睛緩神。
李東方半坐起來,牽過李霧的右手,把上面的布條一層層解開,皺着眉查看了下:“怎麽被燙得這麽紅……昨天我好像聽着有大夫來過了,可開藥了?”
一提藥,李霧瞬間腦子清明了許多。他一翻身爬起來,從桌子上把那幾個瓶瓶罐罐都抱到了床上來,還給李東方倒了一杯水送到嘴邊。
李東方不接,推回去讓李霧自己先喝。
李霧嘴幹得厲害,也不和他多客氣,自己把這一杯“咕咚”一聲飲下肚,再倒了一杯遞給李東方。
擱置了一夜的水自然是冰冷的,一口喝下去李霧打了個激靈,人更是清醒了幾分。
“郎中說等你睡醒了要換一次藥,看看傷口可有紅腫發炎的症狀。你等着,我去打水。”
李東方趕緊伸手拉住他:“我只是昨夜流血多了有些頭昏罷了。既然沒發熱,就應該沒什麽事,不急在這一時。倒是你,”李東方拉過他的手心,“我不看着你,你自己就也不記得處理了。燙傷藥和臉上用的傷藥都是哪個?我先幫你上。”
李霧知道自己拗不過這個人,看他除了面色和唇色發白,精神頭倒是好,便把藥都揀出來,由着他擺弄。
李東方怕李霧凍到,先用被子把他圍好了,又拿起藥膏聞了聞,确認無誤才用手指給李霧塗在手心。冰涼的藥膏沁在皮膚裏涼絲絲的,緩解了李霧燙傷處的灼燒感。
“昨夜……有關你的身份,我和張志成談了下。”李霧想着,雖然自己已經把事情基本處理好了,但還是應該知會李東方一聲。
“你怎麽說的?”
“我說我自應天接了秘密皇命,一直化名李霧在大明境內走訪。然而今夜事發緊急,我不忍百姓受苦,才只好讓我在北地征戰多年的護衛李西借用我的官職和身份、先助張志成破敵。但後續上報還請他不要提及‘夜不收千總’或‘李東方’的字樣,以免身份暴露,聖上怪罪。”
“聰明。”
李霧皺着眉:“可若是他仔細調查……不,只要在鎮子裏稍加詢問,立刻就能知道我這話裏漏洞百出……”
“你以為他真的一點疑問都沒有嗎?”李東方輕笑一聲,把李霧的手用繃帶包紮好,最後打上了結,“我表露身份之時,可并沒有拿着身份銘牌。”
李霧恍然大悟:“這麽說,他本就能猜到你的身份不可說?”
“當時情況危急,加上他是新官上任,面對敵方來襲多少有些六神無主。但應是聽我報訊準确及時,而且防禦指揮調度得當,所以當時也并未追問。不過等打過這一場之後,倒是也不必說了。你的說辭,這樣于他看來半真半假的倒是剛好。若是編得太圓滿,反而會令他生疑。”
“那我們只要确認他在上報中不要提到我們,便萬事大吉了?”
李東方點頭:“雖然和張志成接觸時間不久,但他看着倒是個老實安分的人,心思也算謹慎細致。既然已經答應了你,那奏表和馭下的事應該就沒什麽好擔心的。”說到這裏,他不免冷笑一聲,“畢竟只是流寇襲擊,而非元兵來犯,加上又打了勝仗,上面反而不會多加追問。畢竟細究起來,這群流寇能一路潛入到這裏,本地官員都有失職怠慢之責。消息層層上報,層層削減,只怕到最後也不會剩下什麽,這倒是無形之中也幫了我們一把。”
李霧聽他這般說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若是他們平日嚴加管控,當然也不會出現這般情況。說到底,都是視平民百姓如草芥的昏官罷了。原來不僅應天有這樣的人,天下到處都有。”
李東方沉默不語。這種事他從前見得多了,只是現下心态和站位都與曾經不同,感觸也不會一樣。
李霧再問:“那我們要怎麽辦?”
李東方思索片刻:“雖然我們在鎮子上住的時日不短,但出門在外一般都是用的你的名號,這些人對我知之甚少,只怕是連‘李東方’這名字都未聽過。不過以防萬一,日後在外你還是避開直呼我的名字為好。”
他用手指沾了傷藥藥膏,一邊給李霧臉頰上的劃傷輕輕搽塗,一邊仔細打量了一番:“除了手和這裏,你真的沒傷到其他地方?”
李霧笑了:“我真正跑起來,那些人有幾個追得上我?更何況我也不會用那些刀啊劍啊,就一直在外圍用着遠程打。哎,你都不知道,我可幫你解決了好幾個大麻煩,你得好好謝謝我啊。”
李東方被他這邀功一樣的神态逗樂了:“好,将來一定好好謝你。”然後話鋒一轉談回正事,“既然你沒什麽大事,那等過幾天、我這外傷結痂了,我們就按照原計劃盡快走吧。”
李霧眉頭微蹙:“這麽急?不能等你把傷養好了再走?”
李東方搖頭:“日子久了容易拖出變故。萬一上面派來個我的舊相識前來檢視,到時見了面就難收場了,所以還是早日離開為上策。更何況……如果我沒感覺錯,外面應該是下了初雪。北方冬日雪重,若是耽誤久了、不巧遇上大雪,屆時我們想再走就困難了,和三兒他們的書信往來也會受影響。”
李霧眼前一亮:“你說下雪了?”他也顧不上李東方後面說了什麽,急急忙忙披上外衣,跑去把窗子開了一條縫。
應天的冬季雖然也有雪,但初雪不會這麽早,而且多半落地就沒,少有大雪。如今這外面銀裝素裹的,在李霧看來倒是新奇。
李東方也抓過自己的外衫迅速地穿戴好,又順手拿起李霧擱置在一旁的毛裘——雖然因着昨晚的打鬥而弄得髒兮兮的,不過他倆現在身上也好不到哪兒去,倒是不必有那些講究。
他給李霧把毛裘披上,見他正好奇地用手指戳積在窗框上的雪不免有些好笑:“你若是喜歡看雪,我們今年就留在北方,換個大一點的城鎮長住。這樣既不會耽誤你賞景,也能保證應天那邊的聯絡。”
李霧根本顧不得回頭看他,只輕聲應道:“行啊,你說去哪兒?”
“看你,若是走到哪兒你覺得喜歡了,只要合适,我們就停下來。反正不急,日子還久。”
窗外有風卷起飄落在地的雪花,打着旋兒又揚到了天上去。
看着李東方的精神狀态還好,為了方便照顧他,下午李霧就扶着他回了二人住的小院。
路上他們還遇到了時秀等人,正和一群婦孺老幼幫忙打掃積雪還有戰場遺留的痕跡。時秀一頭長發被燒焦了幾縷,肩膀上也負了傷,但人看着倒是精神得很。
時秀一眼就認出了李霧,又看他攙扶着一個面生的人,臉色蒼白,似是傷得不輕。她昨晚就聽人說,鎮子能保得平安便是多虧了那位招呼着大家躲避的小哥和他的一位朋友。又聽守城的大叔講,小哥的這位朋友在鎮門口獨自血戰良久,殺敵過半,還累得自己受了重傷,那定是眼下這人無疑。
她起身上前,對着李霧和李東方俯身下拜:“感謝兩位傳訊相救的大恩大德,時秀此生定當結草銜環以報。”
周邊的百姓們一聽,紛紛驚訝道“原來是他們”,也趕緊跟着下跪磕頭,不住喊着“多謝二位恩公”。
李霧見了也是吓了一跳,這冰天雪地的,哪裏見得了這一群老老少少的跪拜,趕緊上前去逐個扶起來:“哎呦,我可受不起受不起……大家快起來。我們也只是盡力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後面的卻是幫不上什麽了,可當不得這般大禮,折壽。”
李東方沒有言語,只是緩步上前,跟着扶起一位老者。李霧說話時眼角餘光掃過了他,發現他望向老人的眼眶裏竟然有了濕意。
李霧微微一怔,然後不由得笑了。
回去的路其實根本不算遠,但總是遇到叩謝送禮的百姓,結果兩人斷斷續續走了很久。後來又遇到了小五,他是得了張志成的命令,把李霧的火铳還有李東方的短刃都擦幹淨送了過來。
等好不容易進到屋子裏,李霧說得口都要幹了,急急忙忙提了桶要去燒一點熱水。
然後就聽那人坐在條凳上背對着自己開口,語調淡淡的,卻又似是帶着萬千感慨:“李霧,以後你教我去做……像你之前說的那種大俠吧。”
李霧回過頭,笑得明朗:“一言為定啊。”
李東方感受着後背上被陽光曬到的暖意,仰頭長出了一口氣,閉着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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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走的那一天,鎮子裏不少人都出來相送。各家各戶都拿着東西,一定要請恩人們收下。李霧實在是推拒不過,只好接了太白居老板送的兩壇酒。
張志成站在衆位百姓之前,沒有再多說什麽挽留的客套話,只是低聲承諾道:“之前答應李公子的事還請放心,在下一定辦到,決不會給二位徒增麻煩。”然後對着二人深深一揖,“此後山高水遠,還望兩位保重。江湖路遠,有緣再會。”
李東方把那兩壇酒在行李上綁好,跟着李霧上了馬。兩人走出了好遠還聽得後面有人在喊着“一路平安”,只能連連揮手做回應,直到連明月鎮的輪廓都看不清。
他們騎馬的速度很慢,但李霧還是有些擔心這颠簸會影響到李東方的傷:“怎麽樣?傷口處痛嗎?”
“又不是疾行,沒什麽事。你呢?抓缰繩的時候手掌疼嗎?”
李霧看着自己還纏着繃帶的手心,虛握了一下:“還好,那郎中給的藥真挺靈。”
李東方坐在馬上,身後仍舊背着那副雙刀,嘴裏哼着不知名的調子。
李霧再回頭望了望,瞥到了那兩壇太白居的酒,笑道:“北邊的人還真是熱情,可惜在這裏待的時間太短。”一轉念又想起從前李東方說的,不免又生出些感慨,“你之前說的風滾草,這次來也沒見到。”
“那就等明年我們再來,總會見到的。”李東方一夾馬腹,“走了,李霧。”
從李霧的角度看過去,李東方的身影正逆着陽光,晃得他有些看不清。但見那人越走越遠,他趕緊執鞭在馬屁股上輕抽了一記,快步追上去:“來了。”
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向着南方而去,在殘雪上留下兩串蹄印。
風從北邊刮過來,帶着幾份凜冽的寒意。
不過不要緊,他們要去的地方,不論何處,一年四季,皆是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