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一·一壇醋
番外一·一壇醋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李東方坐在船艙裏,拉着胡琴悠悠地唱着。
他這邊一副靜好的樣子,倒是顯得對面的人像猴一樣毛躁。
“怎麽還不到啊?”李霧往窗外探出腦袋,望了半晌又高喊一聲,“船家,還要多久啊?”
撐船的老漢笑笑:“小哥莫急,這船順流而下,快得很咧。再有半個時辰,就差不多能到地方喽。”
李霧嘆了口氣,怏怏地坐回來。
“都到這裏了,你急什麽。來再吃一塊點心,喝口茶。”
李東方給他遞了一塊桃花糕,倒了杯茶,又繼續擺弄起了胡琴,輕聲哼唱起來。
老漢聽他曲調悠然,又不似江南的婉約,笑着問道:“拉琴的這位俠士,應當不是我們本地人吧?”
李東方答:“我雖生在應天,但自小就常年在北方行走。”
“那就怪不得喽,您聽上去可不及這位小哥思鄉啊。”
李東方睨着身側垂頭喪氣啃糕點的人笑了:“他離了應天府兩年,是有些想家了。”
老漢又随口問他:“您這也是少小離家,不知如今高堂何在啊?”
李東方手下一頓,呷了一口茶:“早在二十多年前,我爹娘就一起死了。”
老漢一聽,忙連聲道歉:“哎呦……對不住,問到您傷心事了。”
李東方垂了眼眸:“無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漢用力一撐杆,嘆道:“這世道,還是颠沛流離的多,能像現在過幾天安穩日子可不容易喲……”
“是啊。”李東方淡淡地答。
李霧在一旁聽着,沒有多話。
這是屬于李東方的過去,他雖然只知道一星半點,但一直自覺地不去觸碰。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過去的秘密,他和李東方在這一點上還是很有默契。那人不說,他就不問。
他和李東方在外漂泊了近兩年,這次是為着三兒的及笄日子才趕回來的。去年三兒過生辰的時候他們兩個正在西南邊陲,偶遇了舒棠。她現在在那邊帶了一群姑娘,整日劫富濟貧,和占山為王也差不多了,忙得不亦樂乎。舒棠見他倆同行,也只是驚訝了一瞬,更多的是樂于見到李東方如今的模樣,也沒再和李霧提起那些風月往事,只是一笑而過了。在這種事上,她确實是不會追溺于過去的。
那會兒他倆正為舒棠解決燃眉之急,收到陸铮書信之時已經晚了,加上被事情絆着走不開,只好精心準備了禮物以做賠禮。雖然小丫頭信裏說着沒關系,但李霧生怕她是裝出來的,這次才格外重視。
因着怕惹那位生疑,所以他倆也不方便進應天城裏,便趁着陸铮休沐的時候約在了城外不遠的一處渡口會面,到時再一起轉去附近的臨仙鎮上小聚。
李霧實在猜不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喜歡什麽,幹脆把看着順眼的衣服飾品都打包上,裝了滿滿一木箱。另外還有一根簪子和一塊玉佩,是他托沈老板找高手匠人定制的——這兩年明面上一直都是老沈幫他打理買賣,他只在後面出謀劃策,再直接抽成給人家,回頭自己只需要定期去銀莊取銀票,端的是安心做了個閑散人。
李霧定的那根簪子用了金鑲玉,簪頭選的是自然流暢的雲紋,金為勾線,白玉石做底,整體上古樸卻又不失靈動,是用來給三兒及笄時盤發的。而玉佩用的料子更難得,是他和李東方在北境淘的一塊上好的和田玉。雖然不大,但是梨花白的成色,白而溫潤,在外已是價值不菲。玉佩正面他請人精雕了一幅月中桂子圖,對應的是背面用飄逸隽秀的隸書刻着的兩個字、也是他倆給三兒起的大名:好秋。
這名字是李東方逐個列出來、李霧最後在兩頁紙中選定的。小丫頭雖然聰明伶俐、懂事體貼,但其實性子古靈精怪得很,這兩年可把陸铮這個毫無和弟弟妹妹相處經驗的老實人折騰得夠嗆。李東方早就說她性子野,倒真是沒說錯。
——也是,要沒點兒膽氣,當年她也不會自己逃出來。
聽李東方說這兩個字是取自“天涼好個秋”,李霧幾乎是立刻便敲定了,說要用這名字把她的鬧勁兒壓一壓。
李東方則是給三兒準備了一對兒短刃,還有一份刀譜,一本詩冊。之前他就答應了小丫頭,下次見面時若是她書念得好了便要教她功夫。這對短刃雖然不是什麽名家作品,但給三兒做初學練手之用倒也剛剛好。而刀譜和詩冊,都是李東方親自寫的畫的,不知耗了多少個夜晚才最終成冊。
這次他倆除了要和陸铮一起為三兒慶祝及笄,也是來接小丫頭出去游玩一圈。孩子年歲長了,又是個好動的性子,早就在信中嚷着要和他們一起闖蕩江湖,這次才想趁着夏初時節帶她出來逛上兩個月。而李東方也是怕在一起的時間有限,來不及教她許多,才準備了這幾樣東西。
李霧吃得噎了,就再去喝一口茶。小小一塊桃花糕,因着甜膩,倒是讓他吃了許久,權當做打發時間。
一塊吃完,李東方又遞給了他第二塊。
李霧一口咬下去才想起來:“我不會把給三兒留的點心都吃光了吧?”
“要給三兒的都單獨包好了,這些是專門給你打牙祭的。”李東方無奈道,“猜你嘴上閑不住。”
李霧聽還有剩,便安心地繼續吃,終于在第二塊桃花糕下肚之後聽得船家在那邊喊:“小哥,已經能看到渡口喽。”
李霧忙探了半個身子出去,果見遠處若隐若現地泊了幾只船,岸上又好像停了個馬車。他眯着眼仔細分辨了下馬車旁站着的兩個人,一下子樂了出來:“好像是陸铮和三兒哎!”說完就出了船艙,站起來對着遠方猛揮手。
李東方收好了琴,也跟出來站在他身側,遠遠就見着一個單薄的身影一邊打着招呼一邊往這邊跑,明明穿着長裙子,腳下卻是飛快。
李霧笑着喊:“三兒你慢點兒!當心摔了!”
等小丫頭跑得近了,才把手攏在嘴邊沖他們兩個喊:“大伯二叔,你們兩個怎麽在外面逛了這麽久啊!”
李東方笑着應道:“因為你二叔貪玩,去哪兒都覺得新奇有趣,到了就不想走。”
李霧回身給了他一手肘:“胡說八道什麽呢。”
三兒在岸上哼了哼:“你們出去那麽久都不帶我,是不是只顧着自己開心、早把我忘了?”
“之前不是怕你跟着我們吃苦受罪嘛,而且這次回來就是專門陪你的,怎麽樣?”
“那還差不多!”三兒聽到這句才高興起來。
後面便是李霧站在船上問小丫頭的課業,三兒在岸上邊走邊答。小丫頭話裏話外總是帶着幾分驕傲和炫耀,只差把“快誇我”三個字寫在了臉上。李霧看得一清二楚,但就是偏偏不說出口,見她急得不行,暗暗覺得好笑。
李東方在一旁看他逗孩子逗得正高興,也不戳破。
到最後李霧看三兒急得臉都紅了,才憋着笑、狀似不經意地評價了一句:“我們家三兒真厲害啊,不錯不錯。”
小丫頭這才心滿意足地笑起來,然後還追問一句:“這就沒啦?”
李霧又故意反問回去:“那還有什麽啊?”
等老漢把船停穩了,那邊的一大一小還在饒有興致地打嘴仗。李東方和一直站在馬車旁的陸铮一點頭,也算是打過招呼了,矮身進了船艙去拿行李。
陸铮見他一轉身就搬了個木箱出來,李霧也沒有去幫忙的意思,只好自己跳下來去搭把手。李東方也不和他客氣,一樣樣往外搬,再讓陸铮抱上岸去。
等他倆把行李都裝上了馬車,李霧那邊才和三兒鬧完,走過來和陸铮打招呼:“好久不見啦。”
陸铮正喘着,看李霧笑得眼睛發亮,也跟着打趣道:“你這是搬家呢麽?”
“什麽搬家,我倆哪兒有這麽多行李,基本都是給三兒的東西。事先說好啊,可沒你的份兒,你眼饞也沒用。”
“誰眼饞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陸铮笑着錘了李霧一拳,吸了吸鼻子,上去給了他一個擁抱,“好久不見……還有,歡迎回來。”
李霧又給了撐船的老漢一點銀子做賞錢,歡歡喜喜地作別,只在上岸時回頭望了望遠處應天城的輪廓,剛才還明媚的笑容黯了下去。
李東方站在他身側,淡淡道:“你若是想回去看看,方法多得很。”
“不必了,”李霧淺笑着搖頭,“那地方還讓我挂念的人都在這兒了,看與不看……沒什麽分別。”他轉而又去問李東方:“你呢?就不想再進去看看嗎?”
李東方失笑“呵”了一聲:“我就更不必了,那裏面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了。”
李霧拉着三兒上了馬車,因着大包小裹占了快半個車廂、擠不下第三個人,他坐在裏面和三兒聊得開心,一簾之外只留下李東方和陸铮駕車。他倆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少了李霧的調劑,更是顯得有幾分尴尬。
最後還是李東方先打破了沉默:“這兩年,應天的一切都好?”
“都還好。皇……那位确實有手腕,整頓肅清了一番,現在朝中上下政通人和,倒是一派好氣象。”
李東方從腰間解了酒壺,淺笑着喝了一口,沒有答話。
陸铮自覺一張口就把天聊死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這兩年來,隔着李霧的書信,他對李東方的印象也改善不少,終是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
他聽着身後的笑鬧聲,清了清嗓子,低聲問道:“他在外……真的一直過得挺好?”
“他本就是個凡事都往好處想的性子,離了如履薄冰的環境,自然輕松許多。”
陸铮沉悶半晌,輕聲嘆道:“到底是我拖累了他。”
李東方拿着酒壺的手一頓,看了他一眼:“把這副哭喪的模樣收一收吧,他可聽不得你說這些。很多事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也不需要過多在意。”
陸铮揉了一把臉,調整了一下呼吸。他又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這個人,感慨道:“我原來以為是他在信裏講得有偏差,不想你确實是變了。”
“人總是會變的,我也不例外。不過,有一些也不會變,”李東方嘴角一勾,“比如,我現在還是不太喜歡你。”
陸铮怔了一下,随即破涕而笑,回敬道:“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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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馬車進了臨仙鎮,還不到正午。因為陸铮只休沐一天,和大家一起用過飯後還要趕在應天府關城門前回去,所以今晚倒是不會留宿。李霧進了客棧,叫住了掌櫃的随口道:“來兩間房。”
在一旁的陸铮聽了,哪裏知道李霧是把他自己和李東方算做了一間,還以為這人把三兒給忘了,疑惑地看了過去:“三兒也要住下來的啊?”
李霧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忙改口道:“算錯了……三間,要三間房。”
李東方看着窗外的流水,只裝作沒聽見,嘴角卻不自覺地揚着。
因為木箱裏裝的都是預備給三兒的東西,所以李霧讓小二直接把箱子搬進了三兒的房裏,又讓她去挑有沒有喜歡的衣服,換上了好去吃飯。
那塊玉佩和簪子倒是還在李霧自己手裏,打算晚一些再給她。
三兒出于新奇,開箱子看了半天,猶豫來猶豫去,最後還是穿着剛才那套出了房門。她用手指絞了絞發辮,嗫嚅道:“三叔幫我買的這一身挺好的……我還是就穿這一套吧。”然後又拿起一對兒綴了朱紅色玉石的小釵,小聲問李霧:“二叔,你看這個和我這套裙子配不配?”
李霧幫她把小釵戴在發髻上,又拉着她轉了兩圈:“我看挺不錯的,正好襯你襖裙上繡的小紅果子。”
三兒聽了他的誇贊,耳根悄悄紅了:“是山桐子,我特意選的圖案。”說完又跳去給李東方和陸铮去炫耀自己頭上的新發釵。
李霧回房從行李裏找出自己為着今日好不容易才一路帶來的一壇踏雲飛。這是他倆今年再路過骅陽鎮的時候,他特意去找紅霖買的。那時紅霖看着李東方和他笑道:“你身旁的這位可是與從前不同了。以前他笑起來也像是要刀人的,現在看着随和多了。”
他看着正與三兒打趣的李東方心想,又何止是随和多了呢。
一行人出了客棧,就奔着鎮子上最大的酒樓去。李東方還掮了個小包袱,裏面裝了他和李霧要給三兒的那些東西。小丫頭正因出門興奮着,拉着陸铮跑在前頭,倒是沒注意。
臨仙鎮畢竟挨着應天府,鎮子上來往的行人多,所以繁華得很,酒樓也是像模像樣的。他們要了一個臨水的二樓雅間,李霧做主點了一桌菜,其他幾個人自然也沒什麽意見。
一坐下來,三兒就開始問個不停。她雖然跟在李霧和李東方的身邊不長,但心裏對他們親得很。陸铮平日是個嘴笨的,所以難得她在李霧面前可以聊得暢快。加上快兩年未見,她想問李霧和李東方的事情自然是多,連用菜都很難堵上她的小嘴。
今日聚到一起說是為三兒慶祝及笄,可這三個大男人裏除了陸铮之外,餘下的兩個成年之時都在忙着求生存,自個兒都未正經體驗過什麽成年禮。加上他們身份尴尬,什麽及笄禮節也顧不上,只能一切從簡。好在三兒吃得開心,那就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待四個人在說說笑笑中吃得差不多了,李東方才把自己背來的包裹拿上來。李霧本想擺到三兒跟前讓她自己拆,可小丫頭一下子花了眼,都不知道先看哪樣好。
還是李霧幫她把裝着玉佩的盒子撿了,又示意她親手拿出來:“當初你來得匆忙,大伯只随意給你起了個小名,說要等你及笄的時候再好好取名。‘好秋’這兩個字是我和你大伯幫你選的,之前用信私下問過你三叔,他也同意,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三兒拿着玉佩,看到上面刻的字和圖樣,瞬間愛不釋手:“喜歡!你們幫我取的名字肯定是好的,叫什麽我都喜歡。”
李霧又拿出裝着簪子的盒子:“好在你還記得自己的生辰。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以後你可就是大姑娘了,再不許像從前一般調皮了。”
三兒吐了吐舌頭,笑着小聲反駁道:“我哪有調皮。”
“坐好了,讓你大伯幫你把簪子戴上。”
李東方站在三兒的身後把她的長發用備好的梳子梳順了,挽了幾挽,最後用那根金鑲玉的簪子穩穩別住。這裏沒鏡子,小丫頭自己看不見,只能伸手摸着簪子問他們:“好看嗎?”
李霧嘴巧,自然給她捧場:“那當然,畢竟是我精挑細選的東西,配上我們家長得越來越标致的好秋,怎麽會不好看?陸铮,你來幫她把玉佩戴上。”
陸铮如夢初醒般,匆匆忙站起來,接過三兒手裏的玉佩,給她戴在了頸上,笑道:“确實好看。”
說着他又蹲下,從懷裏掏出一對用布包好的玉镯。看着雖然有些舊了,但保存得很好。
“這副镯子……送你。”陸铮笑了笑,“我可比不得你二叔有錢,但這是當初我娘留下的,至少也是個好物件,給你以後做嫁妝吧。”
三兒聽了倒是沒敢接:“既然是三叔娘親的東西,我拿着怕是不好吧……”
“沒事……沒事。”陸铮只是笑着把手镯往三兒的手裏放。
“欸,他既然給你就拿着。”李霧幫了他一把,笑得狡黠,“不要白不要。”
三兒這才點頭接了過來,小心地戴在手腕上,臉上不知何時飛起了一抹紅暈。
李東方敲了敲那對短刃和刀譜詩冊,笑道:“你們送的這些,倒顯得我太無趣了一點。”
三兒好奇道:“大伯拿的什麽?”
李霧幫他解釋:“是你大伯親手寫的。他之前說要考校你的課業,還答應了要教你功夫,所以才畫了刀譜寫了詩冊,另外還給你準備了一對短刀。”
“真的?”三兒眼前一亮,“大伯果然說話算話!”
李東方故意皺了皺眉:“就是不知道,這兩個月你能不能堅持下來跟我學了。”
“肯定能!三叔教了我好多基本功,我都有認真學的,是不是啊三叔?”
陸铮拍拍她肩膀:“是,三兒……不,應該說是好秋,一直學的很用功的。”
三兒回頭嘻嘻一笑:“三叔想怎麽叫都行,不用刻意改口的。”
他們三個大男人在小丫頭的事情上倒是默契得很,大概因為他們幾個的童年多少都是亂七八糟的,如今便都想着要把最好的給這小丫頭才行。
李霧看賀禮送到位了,這才把那壇寶貝的踏雲飛開了封,倒了四杯:“今天是我們好秋及笄的日子,我怕她喝不了烈酒,于是從北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個背了回來。”
三兒拿起一杯,正色道:“我能有今天,都是仰仗三位叔伯悉心照顧。這第一杯酒,好秋要敬你們。”說完她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又恭恭敬敬跪下沖他們拜了三拜。
李霧一開始都沒有反應過來,到後來眼眶不由得有點發熱,趕緊去扶她:“起來起來……弄這麽嚴肅做什麽。”
小丫頭笑笑:“該有的禮數總要有的嘛。”
李霧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三叔在一起待久了,多少都和他一樣變古板了。”
陸铮聽了自然不服氣:“我怎麽就古板了?”
于是又換成了李霧和陸铮在一旁吵吵鬧鬧的,而三兒跑去磨着讓李東方現在就教她怎麽執刀。
三兒年紀還小,又是初次飲酒,哪怕踏雲飛度數不高他們也不敢讓她多喝,于是剩下他們三個男人把那一壇酒喝了個幹淨。喝到最後,三兒突然拍着手跳起來,說想聽大伯唱歌。
李東方拗不過她,但是又沒把胡琴帶在手邊,便随手用筷子敲着酒碗清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聽罷,三兒興奮地直叫好:“這首詞我知道,是東坡先生的《定風波》,三叔給我講過!”
李霧這段時間以來也跟着李東方學了不少詩詞,權當做認字,靈機一動,忽然想出了個點子:“三兒,要不我倆來比比吧,怎麽樣?”
“比什麽?”
“就比詩詞!用你大伯寫的那個詩冊,随手翻一頁,念這頁上的其中一句,讓對方答詩名或者詞牌名,怎麽樣?我答錯了就讓你大伯喝一杯酒,你答錯了就讓你三叔喝一杯。”
三兒知道李霧也是這兩年才開始學的認字,和她水平差不太多,先回頭看着陸铮猶豫了下,又一咬牙:“沒問題!”
“好,我去叫小二上酒。”
李霧笑着出去,對着小二低聲叮囑道:“去拿兩壇你們這兒的好酒來,可不要太烈的,度數低一些的就好。”
過不多時,小二就把兩壇酒拿了上來。李霧在陸铮和李東方面前各放了一壇,然後就坐下和三兒比試了起來。
他學的其實并不如三兒多,只是李東方寫詩冊的時候他多半也在一旁看着,所以內容上能知道個大半。加上有意讓小丫頭開心,十幾輪下來都是李霧這邊輸得多。
反正他對李東方的酒量有數,知道這點酒在他喝來毫無壓力,便放心大膽地胡鬧。
快一個時辰過去,李東方的酒壇徹底見了底。三兒看自己贏了,跳起來拉着陸铮的手。陸铮喝到興起,加上和舊友重逢,也是久違地覺得暢快,少見地跟着小丫頭一起瘋。
四個人笑着鬧着,不知不覺已是近夕陽西下。陸铮看着日頭,輕嘆了一口氣:“差不多了,我得趕回去了。”
三兒這時候才有了要和陸铮分別的惶恐,畢竟和陸铮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快兩年,如今要分開,自然是舍不得的。她也顧不上自己現在個子已經長到了陸铮的肩膀,今天又剛剛過了及笄,仍是像從前一樣拉着他撒嬌:“你不回去不好嗎?你和我們在一起多開心呀,這次我們就一起走,好不好?”
陸铮習慣性地幫她理了下鬓發:“現在還不行……等以後有合适的機會了,我再和你們一起走。”
嬉笑了一整天的李霧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三兒的肩膀。
他确實得了自由,但無形中也讓陸铮被束縛在了此處,好在這兩年還有三兒在他身邊為他解悶。等再安穩幾年,另尋機會為陸铮脫身吧,他想着。
四人有點沉悶地回了客棧,不複方才的歡樂。行至門口的時候,三兒突然說了句“你們等等”,就飛快地跑上了樓。
李霧不明所以,只緊緊抱了一下陸铮,叮囑道:“回去以後,你一個人萬事小心。我們也不遠走,只在江南一帶轉轉。等過兩個月,三兒在外面玩夠了,我就把她送回來。”
陸铮笑了:“放心吧,現任的指揮使大人是個清正廉明的好官,我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過的。倒是你,在外面走累了不如就找個好地方定居吧。若是不願意在應天待着,蘇州、杭州一帶也都很好。”
李霧一撇嘴:“嗐,這麽早就安穩下來幹什麽。我現在仍然覺得外面好看的好玩的太多了,還想再好好轉轉呢。”
他話音剛落,三兒就抱着東西跑了回來。她這幾步走得急,氣喘籲籲地,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東西交給他們:“這個是給大伯的,這個是二叔的。都是我自己繡的,不太好……等以後把繡花練好了再給你們重新做。”
李東方和李霧把東西拿到手裏,拎起來一看,原是個香囊。給李東方的那個繡的是松樹,李霧的則是青竹。仔細聞去,裏面都裝了應季的幹花香草,淡淡的,并不讓人覺着過甜過沖,反而凝神靜氣。
最後一個香囊在三兒手裏握了半天,她才小心翼翼地遞給陸铮,說話也吞吞吐吐的:“這個……這個是給三叔的。”
陸铮接過去,看清上面的圖樣後不自然地垂了垂眼眸。
李霧湊上去一瞧,脫口而出:“這繡的是什麽?蒹葭?”
他這兩個字一說出來,送香囊和拿香囊的人都紅透了臉。
三兒哪裏敢說,這香囊本來是她留着給自己戴的,臨時起意才決定送給陸铮。不想小女兒的心思被李霧一語道破,又羞又惱。
李東方在旁邊看着覺得好笑,望着天偷樂。
陸铮手足都有點無措了,從小二手裏接過缰繩,翻身上馬的時候差點一腳踩空,又故作鎮定地回頭囑咐三兒:“跟着你大伯和二叔出門在外要聽話,可不許耍小性子。”
本來還在為分別而傷心的小姑娘聽了這話眉頭微蹙,帶着鼻音跺腳道:“才不會。”
“那,你好好的……你們都保重,我回去了。”話剛說完,陸铮就一夾馬腹,走得頭都不敢回。
三兒跟着跑了幾步,知道追不上,眼裏已經閃了淚花。
李霧站在後面,和陸铮揮手高喊了一句“再會啦”,又眯着眼摸了摸下巴,和李東方小聲道:“老李,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倆有點奇怪……感覺咱們家三兒,喜歡上陸铮了。”
李東方挑了挑眉。
“而且啊,我看陸铮也有那麽點意思。不然他送三兒那副手镯做什麽啊?當娘的給兒子留女人用的手镯,那多半就是要傳給兒媳婦的呀。”
李東方其實心裏已經有數了,但就是故意和他唱反調:“那萬一就是他不想娶親了呢?所以才把镯子送給了三兒。”
李霧想了一下:“那也不對,要真是沒那點心思,送镯子的時候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幹嘛呀,肯定有問題。還有這香囊……”
李東方笑了,沖着那個夕陽裏略有些瘦弱的背影一揚下巴:“試試不就知道了。”
他倆走到三兒身邊,一個從懷裏掏出帕子幫她擦眼淚,一個拍拍她的肩膀。小丫頭一看有人顧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淚這會兒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兩個大男人實在是不會哄女孩子,只能說着“好了好了”在一旁陪着她。等她哭聲漸漸停了,李東方才狀似無意地說:“陸铮也老大不小了,該幫他尋一門親事了。”
剛才還在哭的三兒瞬間就有點急了:“媒婆們有給他說了好多個的,但是都不好。”
李霧假裝看不出來,順着李東方的話往下接:“哪裏不好?你說說看,我幫他再篩選篩選。”
三兒畢竟才剛剛十五歲,怎麽比得上眼前這兩個人精。她支支吾吾地,一開始還說的是什麽“性格不好”“才學不好”,到後面連什麽“個子不夠高”“長得不夠好看”都蹦出來了。
李霧又忍不住發問:“你是和什麽标準去比的呀?”
這下子可是問到小丫頭死穴了,這啊那的,擠了半天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他和李東方實在是憋笑憋得肚子痛,只好趕緊結束了這個話題:“唉,算了算了,沒有合适的就再等等吧。萬一陸铮以後又有自己看中了的人呢?”
三兒低下去的臉又紅了,兩個人全當做沒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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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正午一直斷斷續續吃到了夕陽西下,這會兒自是不太餓的。回了客棧,三人只随口要了兩盤點心,坐在那兒邊吃邊閑聊。
等填飽了肚子,兩個人把三兒送回房安頓好,叮囑她自己要鎖好門,一旦遇到事就喊。反正李霧和李東方的房間就在她的一左一右,怎麽也能聽到。
三兒剛關上門,李霧就覺得腕子一緊,被李東方扯着進了自己的卧房。
(中間afd或者紅白搜Shalor)
忽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李霧一緊張,身子也是一僵,帶得身後那人也跟着“嘶”了一聲。
他心裏亂得很,正在猶豫要怎麽辦,就聽門外的人喊:“二叔?二叔你在嗎?”
一聽是三兒,李霧更急了,瘋狂給李東方使眼色。
不過李東方這個壞心眼的,這會兒倒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出聲了。
畢竟三兒喊的是“二叔”,又不是“大伯”。
李霧狠狠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盡量用正常的聲音答道:“在呢,怎麽了?”
“刀譜有一個地方我沒看懂,想問問大伯,不過他不在房裏。您知道大伯去哪兒了嗎?”
李霧又回頭用目光刀了一下某人,眼看着他是不準備出聲幫忙了,才急急忙忙找借口道:“對……你大伯,他有事,出去了。”說着說着就故意胡說八道了起來,“他喝多了,頭疼……不是,肚子疼。今晚估計都爬不起來了,你明天再問他吧……哎呦。”
最後那一聲是因着李東方使勁咬了他胳膊一口才不小心叫出聲的。
李霧用氣聲輕罵:“你這狼崽子又開始犯病啃人了是吧?”
門外的三兒語氣裏帶上了幾分擔心:“啊?那麽嚴重嗎?可是剛才我看大伯還沒事的呀?”
“後返勁兒!對,那酒後勁兒大。”
小丫頭照顧人的毛病發作了,追着發問:“那要不要去請郎中看看,或者吃什麽藥啊?”
李霧這會兒終于知道了什麽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哭喪着臉,心裏喊着“小祖宗你可快回去吧”,但說話的語調還得盡量保持着和平常一樣:“沒事沒事,他也可能是……累到了,晚上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三兒雖然心裏奇怪得緊,不知道累到和肚子痛會有什麽關系,但還是應道:“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二叔您休息啦。”
等聽到隔壁傳來木門的“吱呀”一聲響,李霧才徹底放松下來,長出了一口氣。
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東方笑着撫摸過他胸前的皮膚,小聲問道:“你緊張什麽?”
李霧氣得恨不得再咬他一口:“她突然推門進來怎麽辦!”
李東方笑得更甚:“我進來的時候順帶栓了門的。”
李霧聽了,先是又松了一口氣,然後又錘了他一拳:“栓了門你不告訴我!害我白緊張這麽半天!”
“看你強裝鎮定又東扯西扯的樣子,有趣。”李東方用下巴在他頭頸邊蹭了蹭。
“廢話,你像這個樣子的時候能生出什麽智慧來?”
李東方笑得一臉玩味:“所以我不是選擇閉嘴、讓你來說話麽?”
(還是走afd或者紅白搜Shalor)
好不容易等一切都結束了,李霧癱在那裏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李東方把他半抱起來,慢慢地喂了一杯茶水,又用帕子把他身上的痕跡都擦了幹淨,換好了幹淨的衣褲。只是床鋪仍是亂糟糟的,李東方看了半天,開口問道:“要不,你去我那屋睡吧?”
李霧哪裏有力氣思考,混混沌沌地答:“随便……反正我是爬不起來了。”
結果就是李東方把他用被子卷了,扛到了隔壁的隔壁。
李霧從被子裏鑽出來的時候臉上紅得像是要滴血,也不知道是捂得還是臊得。
第二天一早,李霧從李東方屋裏出來的時候正好遇見了三兒。
小姑娘一臉好奇:“二叔,你怎麽在大伯房裏啊?”
李霧笑得讪讪:“我……照顧你大伯來着。”沒走兩步又趕緊扶着腰,逃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後面還跟着出來了一臉悠哉的李東方,三兒看了更是驚奇:“大伯,你身體好啦?”
“嗯,好了。”
“可我看二叔好像沒什麽精神的樣子……”三兒望着李霧關門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東方笑着答:“他累到了,白天在馬車上睡一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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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走的時候,李東方硬是在逼仄的車廂裏騰出了足夠的空位,在李霧身下墊了好幾個厚墊子,又給他放了個軟枕,美其名曰是怕李霧躺得不舒服。
原先的馬被陸铮騎回去了,于是李東方新挑了一匹耐力好的買下來。三兒跟他坐在外面看他駕車,時不時又瞟一眼車內,擔心地道:“二叔沒事吧?”
李東方皺眉:“啧……不好說啊,可能要緩個兩天吧。”
車廂裏的李霧半躺着,腰酸背痛的,在心裏早就把罪魁禍首罵了千遍萬遍。
李東方猜到這人不是在補覺就是在腹诽自己,滿意得緊,轉而去問三兒:“去哪裏玩,可想好了?”
“杭州府!”小姑娘答得飛快,轉而又撓了撓頭,“別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還是聽大伯和二叔安排吧。”
“好,那我們就一路南下,挑一條風光秀麗的路去杭州。”
此一行,便是向着煙柳畫橋之處。聽羌管弄晴、菱歌泛夜,賞三秋桂子、十裏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