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誰
第二章 你是誰
傷口真的在愈合。
一個巨大的醜陋傷口大咧咧躺在平坦的腹部,皮肉外翻,似乎已傷到了內髒。鮮紅的血液一點一點滲出,将雪白的皮膚都浸染得粉紅一片。
見到這副慘象,過慣了二十幾年太平日子的顏竹呼吸一滞,不禁瞪大了眼睛。
她有猜想過小姑娘受了很重的傷,但沒能想到居然會這麽嚴重。
月光順着石縫落入,冷冷的照在眼前的沉睡着的人身上,将血水都照得褪了色。
饒是如此,顏竹還是被大片大片刺目的慘紅晃了神,她顫着手,心中生出無計可施的挫敗感。
好在傷口竟然真的在愈合。
有幾縷金色光芒萦繞在鮮血淋漓的傷處,血液漸止,皮肉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在被慢慢撫平。
顏竹震驚之餘松了口氣。
——應該沒有失血過多死亡的風險了。
事情暫時得到了解決,她的身體脫力般在一瞬間頹了下去。
“不會死掉就太好了。”
顏竹小心地将掀起的布料蓋回,又為沉睡着的人整理了一下衣衫。
眼看對方脫離了危難情境,顏竹緊張的心情暫緩,終于有空觀察周邊。
這是個還算隐蔽的山洞,洞口處有雜草覆蓋,可以阻擋外面的窺探。
洞中空間不算大,有一處能躺人的石床占據了大半空間,也就是在那石床靠的石壁上有個圓型洞口,正好能容許月光透進來。
顏竹的目光落到了石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之前情況太危急,她沒有時間好好打量對方,只是瞧身形和裝扮猜測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半邊臉被血跡所污,上半張面部又遭淩亂的發絲遮擋,只露出尚還稚嫩的眉眼。
顏竹瞧見她蹙起的眉,心疼地将粘黏在小姑娘臉上的發絲撥去一旁。
“雖然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請好好睡一覺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句話說完後,顏竹好像看到她蹙起的眉略略舒展了些。
黑夜寂靜,偶有蟲鳴聲響起。
顏竹尋了塊地方坐着,開始複盤來到這世界後發生的全部事情。
先是在湖水中醒來,而後發現身體的異樣,再到瞧見滿身傷痕出現在樹下的小姑娘……
當時最明智的做法其實是不救人。
救人的風險太大了,對方被傷成這樣如果不是本身窮兇極惡的罪犯,就是有一群仇家,要是扯上關系,自己陷入險境的可能性也極高。
顏竹的目光落到對方手中,即使在熟睡的情況下她仍将劍緊緊攥着。劍鞘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劍身鋒利,其上凝固着大片鮮紅的血跡。
她又憶起方才看到的自動修複着腹部傷口的幾縷光,神色凝重了些許。
——看來,這個世界遠比我目前看到的還要複雜得多。
但是人救都救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對方是壞人的可能性也不大,畢竟小姑娘壞又能壞到哪去。
顏竹仰頭看着從縫隙中鑽進來的月光,這般想着。
她思緒有些發散,莫名去思考了另一種可能性。
說起來也蠻巧,如果躺在那裏的人是個成年男子,她還不一定會去救。
偏偏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
顏竹做不到袖手旁觀。
“壞不到哪裏去的小姑娘”此時正在沉睡,還不清楚她救自己之前有過這樣的心理歷程。
宋溫凊蹙着眉睡得不安穩,那件事情在夢裏一次又一次發生。
看不清面容的人群将她包圍,熟悉的話語重複着在耳邊響起,好像跌入了沒有盡頭的深淵。
“你還要辯解嗎?當時只有你在場,更何況,她親口指證了是你做的事。”
“靈蘊道宗有她這樣的人簡直是恥辱,玷污了修仙界正道第一的好名聲。”
“半年築基,十六歲金丹,號稱新一代弟子中天資第一的宋溫凊,大名鼎鼎的靈蘊道宗掌門之徒,竟然是個殘害同門弟子的魔修,哈哈,好大的笑話!”
“當初看你小人得志的模樣我便不爽了,現在倒是想問問你,從雲端跌落的滋味如何?”
“師兄已經恨透你了,宋溫凊。任憑你天資卓越又如何,他的道侶只會是我。”
“師姐,我從未懷疑過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宋溫凊…師妹,你當去刑罰堂向認罪!”
……
“好,我會去刑罰堂。”
宋溫凊聽見自己的聲音,周圍的喧嚣為之一靜。
“我相信,宗門會還我一個公道。”
……嗎?
等待她的分明只有——
宋溫凊喘着氣從溺水的窒息感掙紮出來,她睜開眼睛瞥見了從縫隙中斜斜照向自己的一縷月光,意識很快又沉了下去。
“宋溫凊,你身負魔種,已然淪為魔修。既然今日送上門,便別想着要走了。”
不是我做的,我不是魔修。
宗門的陣法第一次啓用在三百年前,為了殺死一名渡劫期的魔修。宗門大陣第二次啓用是為了殺了她。
我不是魔修,為何不信我?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為什麽未經調查便逼我認罪?
金丹被硬生生從腹中挖去,宋溫凊疼得近乎要昏厥。
那人走至她身邊,面容在夢境裏模糊不清,只能瞧見嘴角常挂着的那抹和煦的笑容。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
“師妹,疼嗎?”
“沒關系,一會就能死去了,死去就不會疼了。”
“你還是死了好,你這樣的人,死了,大家都會感到開心的。”
我死了,大家都會感到開心的……
只要我死,大家都會開心嗎?
我死了就好了……
為什麽…是我做錯什麽事情了嗎……?
可是——
我并非魔修,也從未主動害過任何人。
…憑什麽?
難道僅僅因為我身負魔種,就該死嗎?!
一聲悶哼在寂靜的夜中尤為刺耳,顏竹被驚得一個激靈,瞬間從昏睡的狀态中清醒過來。
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打盹,顏竹後背頓時冒出了一層冷汗。她握緊了随意在地上撿的粗壯樹枝,警惕地向周邊望了望。
——暫時沒有危險。
饒是如此,顏竹心中仍免不了一陣後怕。她回頭看了看石床上沉睡的傷患,輕輕嘆了口氣,任勞任怨地站起身走動兩步,搖了搖頭努力保持清醒。
這是她經常通宵趕稿,還能在第二天不昏死在課堂上的小秘訣。
但是,寫小說真的很容易死。
就是不知道現實世界的自己怎麽樣了。
這副身體好像是她的,又好像不是。
明明痣的位置都和原來的身體一模一樣,但皮膚好得實在有點不像人類,而且力氣還蠻大。
顏竹捂住嘴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思緒因疲憊而漫無邊際地亂跑。
如果是身穿的話,身體應該會消失吧。
如果不是,那會變成植物人,還是直接死了?
……
不管怎麽樣,應該都會把舍友吓得不輕。
顏竹惡趣味的想。
她在原來的世界裏沒什麽要好的朋友,父母也很早就離異,為數不多的聯系是每個月寄生活費的轉賬消息。
唯一讓她覺得有些遺憾,可以稱之為“牽挂”的東西,是她那本還在連載過程中的小說。
那是她構思的第一個故事,以仙俠為背景,窮盡筆墨,耗盡心血,盡了自己所能去創造的一個宏大世界。
興許是寫得不錯,小說一經發出便被網站找了簽約,收藏漲得很快,每日有不少小天使讀者在蹲更新。
顏竹的生活自此多了份欣喜,她最開心的便是每日打開評論區看到對小說內容的留言與讨論,仿佛夜中行扁舟于茫茫大海上遇到了另一個旅客。
《尋仙人》這本書,顏竹整整寫了三個月,字數也累積到了五十萬。
女主宋溫凊的形象從簡單的幾個形容詞,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慢慢在她心裏紮根。
甚至,有時候顏竹會覺得宋溫凊已經滲入了自己的靈魂。
一個大氣恢宏的故事,需要犧牲,也需要不幸。血與淚背後就是勇氣與希望,越黑暗便稱得光越亮,這些都能夠成就它。
于是顏竹在一開始就為女主的身世埋下了暗雷。她會在結局的前一章引爆,再推着宋溫凊去犧牲,那時炸開的血花會為故事添上更炫目的色彩。
這是原本的打算。
可是,寫作的過程中宋溫凊慢慢成了顏竹藏在血液裏的朋友,她開始覺得不忍心。
幾番掙紮後,顏竹停下了筆,撕毀掉原先定好的結局。
“你要幹幹淨淨,要不染風霜,最好永坐高臺之上。”
“去他的深度、立意,這些都算什麽東西!俗吧,俗便俗罷!我就要寫俗氣的故事。”
宋溫凊自幼父母雙亡,被掌門下山歷劫意外碰見收入宗門,此人天賦極高,性子溫婉和順,得一衆弟子喜愛……
這是她親手寫下的開篇,她也一定會給她一個好結局。
“宋溫凊……”顏竹輕輕念着。
“如果是你…遇到這種情況的話,你又會怎麽做呢?”
她在詢問她單方面認定的唯一的朋友。
四周寂靜,有風悄悄拂過樹梢,沒有人回應。
石床上的人眼睫顫了顫,呼吸略微加重了些。
“宋溫凊……”
突如其來的呼喚将宋溫凊從無盡的夢境中拉出,掐在脖子上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終于褪去。
黑暗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周圍持劍的人的身影如鏡象般寸寸龜裂。
宋溫凊擡起頭,“看”到了那抹逐漸靠近自己的身影。
“別害怕…千萬要堅持住,我會救你的……”
我會救你的。
黑暗被徹底揭開,周圍一片大亮。
救我……?
為什麽…救我?
宋溫凊努力睜大眼睛想看見來者的模樣,卻只能瞧見她被淡淡的月光勾勒出的輪廓。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