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只是個凡人
第八章 我只是個凡人
婦人好像确實看不見她。
顏竹瞧她勸說無果後徑直離去,甚至在同自己擦肩而過時,目光都未有半分偏移,終于肯定了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
捏了捏身體,有明顯的觸感。
蹲下去撿了塊石頭,也可以放在手中掂量。
是凝實的,并沒有變成什麽鬼魂野鬼。
顏竹松了口氣。雖然暫時不知道婦人為什麽看不見她,但能确定自己目前還是個“人”就夠了。
她轉身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瘦弱女孩。
琥珀色眼睛。
顏竹來到這個世界只認識一個,就是同自己一起入秘境的宋青。
自然地,她确定了小孩的身份。
同時心中倒也生出不少猜測,只是她目前還無法去驗證什麽。
顏竹邁步走向女孩身邊,屈膝緩緩蹲下了身體。
兩人這次離得極近,任何一人伸手都能輕而易舉将對方擁入懷中。
她注視着面前的瘦弱女孩,見其裸露于外的皮膚上存有不少被石頭擲出的紅腫和疤痕,眼睫不忍地顫了顫。
顏竹感到有些心疼。
“宋青…你還好嗎?”
話音落了半天沒等到回應,反而是伸出的想為對方拂去身上灰塵的手,在半空就被一只小手擒住了腕。
偏高調的童音随後響起。
“你是誰?”女孩這般問。
“顏竹…”
情況變得棘手了起來,看來對方已經把她忘了。
顏竹蹙眉,心中卻仍懷揣些無憑據的希望,她試探般地問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對方以搖頭予以回應。
“我們之前見過嗎?”
顏竹愣了愣,她看着面前只有小孩模樣的宋青,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此時可能真的只有兒童階段的心智。
“我們之前認識的,不過你現在可能忘了。”
“沒關系,過段時間就能想起來的。”
顏竹終于抽出了被小手握着的腕部,溫柔地用指尖撥開眼前孩子額前的亂發,幫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理了理衣服。
之前學過的急救知識派上了用場,只是苦于找不到草藥,僅能用手邊現有的條件簡單處理了下傷口。
小孩子确實好哄些。
沒過半天,顏竹便察覺到宋青對自己的态度親近了不少,甚至偶爾會不自覺表露出依戀的姿态。
兩人在野外待了許久,原先的日頭都從中央慢慢沒入了山下,村莊飄來陣陣炊煙。
大人的吆喝聲響起來,多是喊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呼喚他們回家吃午飯。
宋溫凊肚子叫了幾下,都未被主人理會。
顏竹看出她不想回去,聯系之前發生的事情也能猜到個大概——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被同歲人排擠欺負。
想來寄人籬下這些年,少不了看人臉色過活,至于遭受過的不公平待遇,應當更是家常便飯了。
不知為何,顏竹突然想到了自己筆下的女主。
她并未對宋溫凊入宗之前的生活過多交代,但同樣是孤兒,同樣在小村莊長大,同樣寄人籬下…興許,情況根本不會好到哪去。
宋溫凊的身世是劇情發展到一定程度後補充的寥寥幾筆,與其說是顏竹故意安排,倒不如說是故事內在邏輯的自我完善。
但想到這種可能性,顏竹還是産生了愧意。
當初分明只是随意敲下的幾行文字,怎麽成了一個人真實歷經的苦難呢?
六歲的宋溫凊不知在背後咽下了多少熱淚,背負本不該背負的行囊走了多久…才得以長成十六歲的天才少女模樣。
不過好在,她來之前沒有将暗雷引爆,按原文态勢發展下去的話,她筆下的主角會永遠站在光明處受衆人仰望。
這樣就最好了。
顏竹想着,眉間的愁意稍稍消解了些。
……
宋溫凊眯着眼想看清身邊人的模樣。不知為何,她今日醒來眼前便像蒙了層紗布,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朦胧胧,只能瞧見事物的大致輪廓。
她沒有将此事告訴任何人,那些孩子本就因這雙眼睛排斥嘲弄取笑她,如果發現她看不清東西,一定會像打了勝仗般開心。
是不是自此以後都看不清了?
宋溫凊伸手輕輕撫上眼睛,平靜地思考着腦中剛剛冒出的可能性。
她不喜歡這雙眼睛,琥珀色,和周圍人純黑的眸一點也不一樣。
所以她被排斥,被孤立,被欺負。
她聽到農夫鋤草休息時的閑談,他們叫她“小怪物”。
那群孩子把她推倒在地時也是這麽喊的,偶爾他們會創意性地喊幾個新稱謂——“蠻夷”、“妖怪”、“無父無母的小野種”……
農婦倒很少說這些,她們似乎普遍更敬重某種自然的東西,害怕犯了口頭忌諱。但宋溫凊确實已然成了她們眼神交流間默契的沒有提及的“不詳”。
六歲的孩子說不出什麽大道理,沒辦法一層層剖析事物本質,宋溫凊只能隐約感知到,她遭遇的絕大多數的不幸似乎都源于自己與旁人的“不同”。
瘦小的身體無力支撐她逃離,對成人之間的法則還懵懵懂懂的腦袋不能給她提供任何有效的改善處境的措施,她像囚鳥被困在了小而偏僻的村莊,遭受着來自所有人的不同形式的暴力。
是人類對更特殊的同類的施以的惡意殘害。
宋溫凊接收到的善意屈指可數,去年冬天死去的老奶奶是從前待她最好的人。她不會叫她“小怪物”,蒼老的聲音會喊出另一個稱謂——“小可憐”。随後,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掌便搭在她頭上。
是溫暖的。
和身邊的這個人一樣溫暖。
“顏竹……”
她張張嘴巴,用舌尖勾勒着這個好聽的名字。
顏竹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宋溫凊尚小的腦袋裏還想不到什麽詞語去形容,她只能暫時把念頭埋在了心底。
後來,當一切結束,十八歲的宋溫凊的意識回歸,才代替“過去”的自己說出那個詞語。
溫柔。
是讓人想落淚的溫柔。
但現在的宋溫凊只是晃着小腿,短短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勾上身旁人的手。
她很怕她會走掉。
宋溫凊還記得顏竹一開始叫的名字是“宋青”,可她不是宋青,從出生起就挂在她脖子上的木牌只刻了三個字——宋溫凊。
所以她叫宋溫凊。
而且她也不同她認識,她一直活在這小小的村莊裏。
宋溫凊想,大抵是顏竹認錯人了。
可能很快她就會發現面前髒兮兮的小女孩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她一定會失望,然後離開,去找那個宋青。
手指不禁用力将正握着的柔軟指肚攥得更緊了些,好像這般便能使得對方腳步稍作停留。
“你會走嗎?”
……
顏竹愣了愣,看向仰頭看着自己的小女孩。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但是還是回複道:“暫時不會。”
她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自然沒法離開。
而且顏竹莫名覺得,破局的關鍵應該就在面前已經變成小孩的宋青身上。
是要幫助她想起來,還是要幫她彌補什麽遺憾呢?
暫時不會……
宋溫凊咀嚼着這四個字,明白其後藏着的言外之意——有一天會離開。
“那你會…帶我離開嗎?”
她鼓起勇氣問,空着的小手因緊張攥皺了衣角。
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周圍人都不一樣的小怪物,麻煩的拖油瓶……
這個人太好了,前所未有體驗過的善意讓宋溫凊敢于問出自己心中都不敢抱有希望的問題。
那人好像沒什麽猶豫,只在下一刻就給了她答案,語氣也是篤定的。
“會的,我會帶你離開。”她說。
宋溫凊擡起頭,看到了夕陽為她勾勒的淡黃色輪廓。心髒瘋狂躍動,難以言喻的喜悅讓思維都停滞了兩秒。
“你是神仙嗎?”
農人遇幹旱時常祈求上天降雨,農婦求子時常跪于神像面前,老者将死也渴望仙人降臨護佑自己……神仙在凡人的語境裏好像既悲憫又無所不能。
宋溫凊覺得顏竹就是神仙。
柔軟的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蛋,一縷亂飛的發絲被別在了耳後,清甜的香氣和有些悶的笑聲一起撲面而來。
“我不是,我只是個凡人。”
宋溫凊恍惚了一陣,似乎有人也曾對她說過“我只是個凡人”。
不過她現在是不信這般說辭,她還想不出有什麽稱謂比“神仙”更适合顏竹。
“天好像要黑了,我們先回去,待在這裏不怎麽安全……”
“你家住在哪裏?”
顏竹牽起身旁孩子的小手,循着之前幾人離開的方向走。
“在那裏。”
等到村頭時,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莊子,農田裏早沒了農人的蹤影,倒是家家飄出食物的香氣,也燃了燈火。
顏竹朝着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瞧見了一個在周圍房子襯托下顯得格外小的破敗茅草屋。
她蹙了蹙眉,忍不住揉了揉身旁宋溫凊的頭。
愈是走近,愈是發現生存環境的惡劣。
面前破敗的小屋看起來像是已經見證了一個人自稚兒變成白發蒼蒼老者再到生命終結的全部過程。無論從東缺一塊西少一塊的屋檐,還是房頂角落裏巨大的蜘蛛網來看,它的年歲都已經不小了。
房間只有兩個,卧室和外面露天的廚房。
卧室裏空蕩蕩的,除了有個紅色木桌和小凳,以及靠近牆側的一座可供卧榻的窄小木床,再沒有其他東西。
比起怎麽離開這個地方,怎麽先在此種惡劣環境中生活下來,似乎變成了更要緊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