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春日朝朝,天朗氣清。
京郊的法華寺人流如織,香火鼎盛,拜佛上香的人擠滿了整座大雄寶殿。
宋霜月也随着人群往大殿走去,不時眯起眼睛,感受落在睫毛上的陽光。
“真舒服啊……”少女感嘆,輕輕哼出的聲音綿綿軟軟,惬意悠然。
今日春光正盛,她穿着一身翠綠襦裙,一支蝴蝶珠釵簡單別住烏發,她身姿纖細輕盈,遠遠望去清澈靈動,蓮步輕移間仿若蝴蝶翩跹。
離開那座宅子來這上香祈福,宋霜月恢複了些以往的生氣,沉寂的杏眸裏亮起了光,蒼白的臉也透了些紅潤。
看上去總算有了十六的少女情态。
只要離開那座宅子,壓在她心上的大石就會落下,壓抑的心慢慢舒緩,整個人都輕松自在了起來。
仿佛她又是從前那個明媚驕縱的将軍千金,愛鬧,愛玩,生機勃勃。
所有的事情,噩夢般的往事都不曾發生過。
只是……總會有無形的手将她拉回現實。
置身這座上京城,她本身就被噩夢包裹,逃無可逃。
“诶,你聽說沒有,這宋将軍謀反被下了大牢,許是不日後就要問斬了!”
“難怪那宋府貼滿了封條,還有禁衛軍守着,沒想到是謀反之罪……可那宋将軍向來剛正,軍功卓着甚得民心,怎麽會謀反…… 這也真是奇了怪了,堂堂将軍府一夕之間就被抄家,按律法不是該三司會審……”
一人把手揣到袖子裏,壓低聲音道:“別說了,這事不是我們這些小百姓可以議論的,就算是将軍又如何,昨日起高樓,今日這樓就塌了,不過是天子的一句話罷了。”
“诶,那宋将軍的千金如何了,我聽人說那宋家小姐生得極是美麗,堪稱絕色,如今宋府被抄,這樣一朵嬌花……”
“還能怎樣,估計早就被發配教坊司充為官妓了……”
“那可就入了奴籍,終身都擡不起頭啊。”
“奴籍?進了教坊司哪還管得上什麽奴籍,在那種吃人的地方,許是早就被那些達官貴人折磨糟蹋了,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保住命有什麽用,貞潔清白沒了,以後怕是沒人要,嫁不出去咯。”
“人都髒了,進了那地方還想嫁人?這輩子都背着奴籍,要是娶了怕是都擡不起頭,誰敢娶啊……”
“說的也是,再漂亮也不行……”
“哎不說不說了,寺廟裏面不說這些污穢的事。”
……
宋霜月忽地停住腳步,花瓣臉上的笑容一瞬消弭。
周遭來來往往,喧嚣吵鬧,這些話卻像毒蛇一般,從人群中某個人的嘴裏,無比精準地鑽進她的耳朵。
明明站在太陽底下,宋霜月卻覺得渾身冰冷,不停地起着雞皮疙瘩,甚至于,她感覺自己身上的皮肉正被冰刃一寸寸地剜着。
明明沒人發現她就是那宋家小姐,但她就是覺得自己好似被人剝光了衣衫,所有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說她……
就跟他對她說的一樣……
不知何時,她的臉上已滿是淚水,直到有人撞到她肩膀,宋霜月才驚覺回神。
怕被人看到正臉,怕被人發現,宋霜月一愣,看了眼上香的人群,提着裙擺低頭走了。
——
宋霜月跑了,她沒有去熙熙攘攘的大雄寶殿,轉而去了後頭的一處偏殿。
這偏殿雖不及大雄寶殿宏偉,但亦可以燒香拜佛,祈福。
“望父親安好,能順利度過此劫難,我宋霜月願意用所有來換……”
宋霜月虔誠地跪在佛像面前磕頭,磕完頭後去燒香,那些可怕的畫面和說話聲總算消失,沒有充斥在她腦袋裏了。
邪祟噩夢暫時消散,她心下舒暢,并不想這麽早回去。
不想待在那個陰冷的宅子,面對陰晴不定的那個人。
光是想起,她都要渾身發抖。
于是,宋霜月見這處風景明秀,清幽寂靜,便想四處走走,散散心。
看看寺廟的風景也是好的,對現在的她來說,這算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宋霜月想定,走出偏殿,正要下臺階時,忽然聽到了一聲貓叫。
“喵~喵~”
周遭靜谧,一個人都沒有,是以,這聲細細的貓叫異常清晰地傳到了少女的耳中。
瞬間,宋霜月的雙眸晶亮無比……
有貓!
很快,少女雙手提着裙擺,下了臺階後穿過左邊的月洞門,循着貓叫聲到了一處清雅之地。
果然,在一棵樹下的枯葉堆裏,宋霜月看到了一只小貓。
毛發蓬松通體雪白,它的小腦袋圓圓的,頂着幾片枯葉,正在撲蝴蝶玩。
可惜蝴蝶繞着它腦袋轉兩圈後,就撲扇撲扇翅膀,飛走了。
“喵,喵!”貓震怒。
“哇,真的是小貓诶……”
少女的心一瞬柔軟,所有不愉快的事都被抛到腦後。
這小家夥真可愛啊……
想摸一摸。
“我可以摸摸你嗎?”宋霜月蹲下身,雙手交疊放在膝蓋,歪着頭問。
“喵!”
“那我當你是答應啦。”
宋霜月歡喜道,随即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但她才摸一下,小貓就甩甩尾巴,滾到枯葉堆上舔了舔毛發,然後兇巴巴地盯着她,不讓她摸了。
它雖然不抵觸她,但也并不親昵,還很傲嬌,冷漠……
宋霜月也不失落,彎起眼睛,下巴擱在膝蓋上,無聊到和貓聊起天來了。
“你的毛毛髒了哦,是沒有主人替你打理嗎?你有家嗎?”
“喵喵~”
“如果,如果我家還在的話,我可以帶你回家,可是現在……我也沒家啦。”
“而且……我現在住的地方很可怕的,如果帶你回去,你也會害怕的,我不能帶你回去,會害了你……”
“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呢……”
說着說着,宋霜月和一只貓共情了。
并且覺得,她和小貓一樣可憐。
不,她比小貓還要可憐。
她的命真苦。
……
寺廟的另一處。
“僅憑一封書信就定了謀逆之罪,父皇的意思麽?”
屋內,陸慎端坐桌前,寫字的筆尖微頓。
“屬下不敢揣度聖意。”蕭雲景垂首道。
“定不定罪,當是由律法說了算,這案子并未經過三司會審,父皇可曾知曉?”陸慎握筆的手指微微用力,又問了句。
“殿下,聖上如今醉心煉丹長生之事,大肆建造摘星臺,這件案子怕是……”蕭雲景咬了咬牙,欲言又止道,“怕是只能如此了。”
陸慎低眉淺笑:“是嗎。”
“殿下,十年之期還未到,您如今不能出這寺廟,這件案子您還是別管了,不要和陛下作對,更何況那齊王……”
“君與臣,父和子,我如何會和他作對。”陸慎擱筆,面色平靜,并無多少情緒顯露,“你說是麽。”
蕭雲景是太子底下的人,忠心是忠心,但他性子急躁,有時候難免心直口快,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眼下便是,他暗惱自己多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頭低得更下了:“是,是屬下多慮了。”
“将這封書信交給大理寺少卿裴越。”
陸慎将寫好的信紙疊好,交于蕭雲景,囑咐道:“切記,一定要親手交到他手裏。”
“是,屬下定會親手交到裴大人手裏。”
蕭雲景鄭重接下,随後便離開了。
蕭雲景走後,屋內便只剩陸慎一人。
陸慎未再處理公文,而是仰躺在椅背,閉上眼睛,長睫如蝶翼般輕輕顫動。
屋外樹影浮動,春日陽光透過窗棂灑落他側臉,卻更顯他肌膚蒼白病态,蒙着一層雪色的冷。
他面容清隽,待人溫和,大多數時候都帶着淺淺的笑意,但卻又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清冷的隔絕感。
就如此刻一般。
陸慎閉着眼睛躺了許久,意識昏沉,将要墜入黑暗之際,耳邊卻傳來了幾聲貓叫。
不對。
細細聽去,又不像是那只貓的叫聲。
像是人的叫聲,還帶着悅耳的笑。
意識回籠,陸慎睜開了眼睛,微微一怔後,循着聲音走出了房間。
走到外頭,日光刺眼,陸慎微微阖着眼睑,在那只貓喜歡睡覺的樹下,看到了宋霜月。
“喵,喵,喵~你聽,我是不是比你叫得要好聽!”
陸慎看到少女窩在那裏,小小的一團,露出的一截脖頸纖細瑩白,在日色下泛着淺光。
她在逗那只貓,歪着腦袋喵喵叫着,臉上神情生動而鮮活。
看上去,比貓更像貓。
男人目光柔和,在少女的側臉停了一刻,随即又移開,
應是誤入此處的香客。
那只貓在外面玩夠了,天黑會自己回來,也不必擔心。
随即,在少女的喵喵叫聲裏,陸慎收回目光,準備轉身回屋。
只是,在他轉身之時,那歡快的喵叫聲慢慢成了細弱的抽泣聲,被風一吹,飄到了他耳邊。
男人的腳步驀地頓住。
她,哭了?
嬌弱的哭聲散在風裏不時傳來,陸慎低垂眼睫,沉思片刻後,還是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