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豆蔻羞撚桃花槍
豆蔻羞撚桃花槍
北平城的桃花一開,春氣已是相當濃了。三輝的庭院裏,松樹依然跟去年一樣的綠、竹林也綠成一籠一籠的霧,遠看最有意境,那虛虛實實的修竹裏,三兩莖竹枝,其餘盡是極淡的綠雲,疏朗而不空落,聯貫而不繁複,真個是林清葉爽,恰到好處。更有後園的桃樹,開了一簇一簇的繁花,其色深淡鹹共,交相輝映,就如粉紅的一道落霞,将一個極大的教練場,曲折迂回地縫合進去,就似套着花環的柳條筐一般,又豔麗,又雅致。再有春鳥鬧着,春水弄綠,美不勝收。
班裏的六個孩子,與平日一樣,和大人在一起練功。場地裏并桃園深處,輕輕重重都是耍弄武器的風聲。還有一頓一挫的念戲文的聲音。那賽燕雙手抱着個盛了水的瓦罐,将嘴對着那瓦罐的小口子,咿咿呀呀地唱,一面專心地聽那回聲,一面徐徐地向前走。念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時,偶而一擡頭,見那場地的一隅,平地疊起三張大桌子,羽飛人小,站在那麽高的高處,就象入雲進天一般,叫人擔心得不行,賽燕見那陣勢,連戲也不唱了,悚然地擡着小臉,一眼不眨地看,就在心裏“突突”亂跳的當兒,那小羽飛已将身形一閃,竟由那三張大桌子上,淩空地倒翻下來,雙手先着地,趁勢又是向後一躍,“唰”地一個空心跟鬥,戈然而止,立在原地絕穩,面色不改。那站在一旁的師父白玉珀,便走上去說了幾句話。羽飛把頭點了點,承鶴便将京胡拉起來,賽燕聽那調門兒,似乎象是《淮河營》裏的,便向前走了幾步,漸漸地聽見師父在小聲地唱,已唱到:“……在長安是你誇大話,為什麽事到如今耍奸滑。……”
這一段極短,白玉珀很快便唱完了,又叫承鶴從頭拉過門,等那調門一到,就見小羽飛做個捋須的身段,開口便唱:“此時間不可鬧笑話,”吐字雄渾高亢,窮雲裂帛,頗有馬派風骨,那“腦後音”、“鼻音”和“胸音”,都調配得極好,活脫脫的漢室舊臣老蒯徹。別說那聲音老成,絕不似十四歲的孩子,就連那神韻也頗準,與平素唱高寵的樣子,判然泾渭,這麽一口氣唱到散板“生死二字且由他”擲地有聲的一頓,幹淨利落,毫不瑣碎,就在白玉珀連連點頭的時候,賽燕忍不住說了一聲:“好!”
羽飛先是一愣,接着便收了勢笑道:“是你!”
“賽燕你過來”,白玉珀等賽燕走近了,便正色說:“你今年十二了,你大師姐象你這麽大時,已經上臺了。我想,你也該練給人瞧瞧了。”
賽燕聽師父這一席話,極為突然,卻又抑止不住興奮的心情,努力克制着聲調,盡量如平時一般恭順地問:“師父想叫徒弟什麽時候上臺呢?”
“就今天夜裏。海報都出去了。”
白玉珀的脾氣,向來不聲張,往往他說要辦什麽事,那事一定早已辦了八九分了。帶徒弟上臺,也是這樣,一說上臺,當時就上臺,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這就要徒弟戲熟了。大凡知道白玉珀脾氣的,平常都不敢偷懶,因為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叫你上臺,萬一演砸了,師父非狠揍你一頓不可,弄不好,從此就再沒上臺的機會了。
小賽燕聽師父這麽說,雖然明白是師父的脾氣,依然把臉都急紅了,竟結結巴巴地道:“唱……唱什麽……呀……”
“我瞧你的功夫還湊和,就
吧!”白玉珀拍着小賽燕的肩頭,用一種既和氣,又堅決的聲音說:“別害怕!讓你小師哥架着你唱!你來穆桂英,你小師哥來楊宗保!”
梁賽燕出師的第一出戲,就演《穆柯寨》,并不是白玉珀唐突。因為這出戲的楊宗保,也是一個極重的角色,但楊宗保的戲,又是為了烘托穆桂英。目下十四歲的白羽飛,已是京城有名的小武生,讓羽飛串楊宗保,來幫襯初登臺的師妹梁賽燕,是師父白玉珀和師娘洪品霞多次商榷才定的戲目,以梁賽燕的功夫,串穆桂英應該是十分輕松的,就退後幾步說,萬一出了差子,也只有羽飛的聰明能救得了場。
承鶴串楊繼業,餘雙兒串穆桂英的小梅香,這一來,六個徒弟裏倒有四個登臺,加上梁賽燕頭演,又是重戲,三輝的人,早早便到了萬華的後臺,由洪品霞親自動手,給賽燕上妝。
賽燕是一張極豔極嬌的杏臉,鼻若凝脂,明眸善睐,才一束頭,就嬌美得不行,等脂粉抹勻了,紮上全靠,一站起來,連白玉珀都吃了一驚,說道:“這孩子還沒大呢!”
洪品霞用手不停地整理賽燕的戰裙戰襖,吩咐的話,一句一句說不完,不覺已到了開幕的時候,一時還沒有戲的人,全都湧在臺口,等看看賽燕出臺,不料就在開鑼的節骨眼上,賽燕突然慌了神,一連聲地說:“我怕!我怕!”說着,手裏套的馬鞭也不要了,向後直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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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燕這一下子,把衆人全吓懵了,白玉珀将臉一沉,可是賽燕不管,完全就是小孩子耍賴皮一般,扭着身子,任憑洪品霞和餘雙兒怎麽推,死活不肯上臺,連眼淚亦都吓出來了,淚汪汪地叫:“小師哥!小師哥!我怕呀!”
羽飛才從樓上下來,聽得前臺鑼響三遍,還沒動靜,反倒是後臺鬧起來了,急忙走上去,這時候,鼓點如雨,已到了非上不可的時刻,羽飛便将賽燕的馬鞭往她手裏一塞,不由分說,雙手抵着她的背,就是一推,那掀門簾的乖巧,十分及時地将簾打了起來,賽燕身不由己地便過了門框,一聲嬌叱,将碎步連踏,兩手順着鳳冠上的長雉尾,就到了前臺,那臺下早是雷鳴般的一聲“好”。
這就算上臺了。洪品霞這才放了心,說道:“這孩子,差點把人急出事來。”
白玉珀今天不上臺,就站在簾子邊上看賽燕唱戲,将眉心緊鎖着,好半天才說:“這孩子別出岔子,就算天佑護了。”
那賽燕唱了一折下臺,一頭大汗,倒不是累,全是吓出來的,坐在那裏也不喝茶,喘着氣道:“那麽多的眼睛!我的媽!全盯着我一個!我可真吓死了!怎麽辦呢?……”
然而不管她怎麽怯場,下一幕的鑼鼓接着又起,賽燕又是不肯上臺了,洪品霞将她拎着,一邊哄着說:“你小師哥在臺上呢!有他壓着!快去!快去!”
賽燕硬着頭皮上臺,走碎步子,一轉眼,果然見羽飛立在臺側,一身白盔白甲,那身俊逸灑脫的氣度,絕不是別人能扮出來的!賽燕稍稍有些安慰,将桃花槍一擺,踩鑼點上至中場,與小師哥打個照面,上下左右一顧盼,掉頭向臺下一豎拇指,一點頭亮相。這折戲,幾乎全是武戲,賽燕心慌,手都顫了,也只得挺起花槍舞将起來,頭兩個回合都好,到第三個回合,羽飛就知道賽燕的槍路有些亂了,好在并不會叫別人看出來,便将自己的槍減了些勢,輕輕墊送一下,挑開賽燕的槍時,稍稍收壓了一下,好讓她把槍法扳順,賽燕倒也明白,将槍倒收,翻轉身子,複又一槍過來,這一槍使的方向,是靠臺內的一側,本來應是虛招,下一個身段,該是再起一槍,這個回合就算是過去了。可是賽燕這一槍,卻因心慌失了準頭,竟“撲”的一聲,直刺到羽飛的肩頭,因為失了手,勁道也大,那血頓時向外直冒,賽燕一見捅得厲害了,一驚,手一松,連槍一起送過去了,這槍若是一落地,一臺戲非砸不可,羽飛見那槍向下落,便随着那槍勢,一個倒翻跌在臺上,就在倒翻之時,極之自然地将那槍踢回去了,賽燕急忙接住,羽飛便是“哎呀”一聲,顯然在編戲了,賽燕便也謅了一句:“你還不服麽?!”羽飛這時,便一躍而起,鑼鼓師傅将鑼鼓敲回剛才失手的地方,這就把戲救下來了。
照規矩,戲救得好,觀衆加倍地喝彩,這時臺下的叫好聲,就跟霹靂一般,不過雖然救了戲,那演壞的一段,依然得重來,賽燕在舞槍之時,見羽飛的肩上已是一片血紅,幾乎就要哭起來,眼裏含着淚水,一時忍不住,競“嗚”地抽泣了一下,好在鑼鼓聲響,無人聽見,羽飛見賽燕六神無主,借着一轉身的空檔,低喝了一句:“別哭!”
賽燕便不敢再哭,将兩眼睜得大大的,竭力閉住了淚水,一心一意去使槍。
《穆柯寨》一出戲,總算在人們熱烈的喝采聲中,唱完了全劇。可是三輝的氣氛,卻跟上了鉛一般地,墜住了。
賽燕不僅沒了晚飯,還得跪在院子裏,就為她今天不肯上場,上了場又差點唱砸兩件事,白玉珀的火氣非常之大,連一向很寬容的師娘,也老大的不高興。
賽燕跪在那裏,又是後悔又是難過,師父的責罰,固然是很應該的,但她的心思,倒在擔心羽飛的傷勢,究竟怎樣?複又想到平生第一場戲,竟然唱成這樣,而且還傷了小師哥,簡直叫人一輩子也不能甘心,想着想着,不由怪到師父頭上:事前也不招呼一聲,不然,怎麽也不會鬧成這樣。轉而又想自己,還是欠火候,不然,小師哥唱了四年了,怎麽就沒出過這種事呢?
賽燕低着頭,望着地上出神,忽然間那淺灰的地面上,逐漸移來四個大大小小的影子,擡頭一瞧,卻是十八歲的餘氏兄妹和那十四歲的尚小鵬,十六歲的章學鹦。餘雙兒的手裏,還捧着個小包,說道:“你唱了一出武戲,一定餓得發慌,你吃幾個饅頭,墊一墊肚子再說。”
賽燕确實餓了,只是驚吓了一晚上,沒有想起來。聽餘雙兒一說,便覺餓得難受,雙手接過,說了聲:“謝謝大師姐”,就跪在地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起來。畢竟才十二歲的年紀,終究太稚氣,承鶴看了好久,便嘆口氣說:“賽燕兒,不是我說你,你怎麽就不留個神呢?”
賽燕一聽這話,吓得臉色剎白,饅頭也不吃了,就問:“小師哥怎麽了?大師哥,你可不能瞞我!”
承鶴聽賽燕的聲音都不對勁兒,趕忙說:“沒什麽!沒什麽!”
“你蒙人!”
“大師哥沒蒙你,”章學鹦接口說:“不過,傷得還真厲害,也不知你怎麽那麽大的勁兒,連鎖骨都捅裂了!”
賽燕聽到末一句,“哇”的一聲便哭起來,帶哭帶說地道:“我把小師哥的胳膊給捅殘了……不害了他一輩子……”
“別哭別哭!”尚小鵬細聲細氣地說:“也不會那麽厲害,你放心好了。”
賽燕早從地上爬起來了,一頭跑一頭說:“我去瞧瞧小師哥!”
那院裏的四個小兄妹,急得一齊拽住,亂紛紛地說:“你去找罵呢!師娘的眼都哭腫了!”
“我不怕!我就去!”賽燕是什麽也聽不進去,手足亂踢亂舞,終于尋了個空,将身子一扭,飛也似地便跑開了。
羽飛的屋子裏,已沒有燈光,可知師父師娘已回後院了。賽燕拿頭發上的簪子,插進門縫裏,撥開了門闩,閃進屋裏,才站定,就聽羽飛的聲音在問:“是誰?”
賽燕聽小師哥的聲音,已沒了平時的神彩,淚意又是向上一湧,強忍着說:“是我。”走到炕邊看時,羽飛身上蓋着被子,平躺在那裏,賽燕便伸手去揭被角,羽飛那沒傷到的左手,從被子裏挪出來,将賽燕的手一攔,說:“沒什麽好看的。”
賽燕聽他這麽說,更加後悔,也不開口,卻很執拗地按住了羽飛的左手,将被子揭開一角,這一揭,就看到極厚的一層紗布,并兩塊夾板,緊緊地縛在羽飛的右肩上,并且一直繞過脖子和右腋固定着,那雪白的紗布,早已滲了一大片紅跡,再看羽飛的臉上,全是大顆大顆的冷汗,在月亮光底下,就跟珠子一般亮,襯着極挺的鼻梁和俊秀的眉毛,叫賽燕看得好生心痛,羽飛雖然只有十四歲,可是漸漸地,賽燕不敢看他的一雙眼睛了,也許就象師娘說的那樣:眼睛太俊了,俊得人心裏發虛。
賽燕低着頭,拿手絹在羽飛的臉上,輕輕地拭汗,說道:“小師哥,你可別恨我,我不是存心,千萬別恨我……”聲音漸漸便低成了嗚咽,仍是不停地說:“千萬別恨我,千萬別恨我……”
羽飛費力地笑了一下:“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捅着骨頭,是最疼的!你一疼,心裏就煩,心裏一煩,就要恨捅你的人,恨那個人讓你受這麽大的罪!”賽燕越哭越傷心,泣不成聲地道:“那個人……可就是我呀……”
“你別哭了,我不疼。” 見賽燕是不相信的神氣,羽飛便又補了一句:“真的!”賽燕說:“師娘給你上的,都是些什麽藥?辣嗎?”一面說,一面便用手去摸那傷處,她又熱又軟的一雙小手,十分小心地觸在皮膚上,把羽飛一張白皙的臉,窘得好紅,一時忘了肩傷,就往後躲,一動之下,錐心刺骨的一陣厲痛,虧得咬住牙,才沒失聲喊出來,可是額上的冷汗,登時便直淌下來,羽飛的聲音不覺便弱了許多:“你先回去,明天還得練功呢。”
賽燕象沒聽見一般,兩手交疊着伏在枕邊,将小臉枕在手上,黯然地說:“小師哥,要是,要是你娘在……”
羽飛本來很清朗的神氣,被這句話憑空壓下一層郁積來,扭過頭看着窗外的月亮,良久才開口,卻是極簡單的一句話:“你回去吧。”
“小師哥!我有娘!我娘在蘇州鏡花潭。她說,等家裏有了錢,一定到北平來接我!”賽燕的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地,語氣裏有無限的歡愉,“等我娘接我的時候,我一準紅了!我就不回蘇州了,反正家裏也就我娘一個,我就在外頭買間屋子,給她老人家住着,小師哥,我娘人最好了,你信不信?”
羽飛覺得她問得挺怪,但還是回答說:“我信!”
“那敢情好。”賽燕躊躇了好一會,才連珠炮似地說出一串話來,“到那時候咱們也都大了,我娘就給你做娘!”一口氣說完,早把小臉羞得通紅,拿手撚着辮子,飛也似地便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