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

此情無計可消除

三伏天坐月子,實在是一件苦事。門窗緊閉,不通風,不透光,加以不能洗頭洗澡,真能把一個人生生地坐“熟”了。餘雙兒倒還比較幸運,胖鬧胖吵姐弟倆出世以後,天氣漸漸便收斂起來。從夏末到初秋,很快地清涼起來,甚至到了夜裏,冷得都要蓋被子。天氣一宜人,調養也得體,月子順順當當地便過去了。

餘雙兒第一天出了房門,就往點莺的房間裏走。一路上逢見師弟師妹圍上來問長問短,也只是笑着敷衍幾句。進了點莺的院子,果然還是靜悄悄的,推門而入,只有師娘洪品霞坐在床邊,再往床上看,點莺依舊閉目長睡,仿佛這一個月的時間,不過是昨天而已。餘雙兒細看之後,才發現點莺又瘦下去了,本來這個小姑娘雖是秀氣的靈動,卻絕沒有一種薄命的形相,如今卻是單薄得叫人心酸了。洪品霞一見餘雙兒過來,停在眼角的淚水,一徑都滾下去了。餘雙兒還從未見師娘這麽失态,料想是不妙了,急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剛才,中醫和西醫都來過了。”洪品霞再也忍不住哭聲,用手緊緊按着雙唇,仍是抽泣不止,“都說,怕是不行了……就在今天……晚上……”

餘雙兒聽得這話,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久方才吃吃地道:“怎麽會……怎麽會呢……”

洪品霞将點莺抱在懷裏,哽咽了幾下,終于哭出聲來,“這孩子命苦……才在這兒,呆了不到四年功夫……花朵一般的姑娘,怎麽就會是這個了結呢……”洪品霞哭到這裏,跺腳道:“都是那個該死的孩子害出來的,雙兒,你給我把你師弟叫來,這個終除了他,誰都不該送!”

餘雙兒聽見要喊師弟,倒生出一線希望來了,匆忙到了羽飛的房間,拉了他就跑,一面跑一面說:“點莺有危險了,你快去瞧瞧。”

羽飛稀裏糊塗地到了點莺的屋子,洪品霞一見便罵。羽飛聽見師娘哭罵,便跪了下去。餘雙兒急得兩手直拍,說:“什麽時候了!罵他有什麽用!快讓他過來看一看!”

洪品霞這才讓了開來,餘雙兒将羽飛往床邊一推,說道:“快去喊她,看看叫得醒不?”

羽飛一看,自己委實吃了一驚。點莺的雙頰,血色是褪得幹幹淨淨,雙唇亦是沒有一絲紅影,那漆黑的長發,一絲一絲的落在蒼白的鬓邊,真象是淡墨淡塗的一紙人物畫。将手在她鼻翼下一試,只有一絲微息,果真是性命垂危,将逝将盡的情形了。

餘雙兒連聲催促:“快叫!快叫!”

“都到這時候了,叫有什麽用。”羽飛一語未竟,淚已黯然而下,就在床沿坐了下去,用手輕輕地在點莺的額頭一觸,淚水又是向外一湧。

餘雙兒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了主意,雙手扶着洪品霞的手道:“師娘,您先回去,我在這兒,有個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辦。”

洪品霞被徒弟帶推帶架地掇到門外,餘雙兒道:“師娘,您放心回去。師父還有什麽話要對您說呢?你去吧!”

洪品霞将信将疑地看了雙兒一回,嘆口氣道:“死馬當作活馬醫吧。”餘雙兒見師娘慢慢地抹着眼淚走了,便将兩扇門一關,轉身到床邊說:“師弟,你要想點莺活過來呀,你就照我說的去做。你總記得那出

吧?是點莺和小鵬演的呢?那戲裏頭,杜宜春是怎麽活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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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哪裏聽得清雙兒在說什麽?只聽得耳邊那女子的聲音在響,不知在講什麽,斷斷續續聽見幾個句子,就說:“大師姐,你別瞎出點子了,那是唱戲,還當真嗎?”

“你就試一試嘛!”餘雙兒又補了一句:“你放心,我瞞着賽燕!”

羽飛用手徐徐地擦了擦淚痕,說道:“我想起來了。在我書桌上有瓶好藥,就是治她這個症候的。”

餘雙兒便說:“我去拿我去拿!你在這裏陪着她。”

她一陣風沖了出去。羽飛便到桌子邊,找了一張幹淨的白紙,又倒了一碗開水涼着,拿了調羹,洗淨後放在一邊。這時雙兒也趕來了,喘籲籲地道:“是這一瓶嗎?”

羽飛點了點頭,打開瓶蓋,倒出六粒藥片來,餘雙兒道:“要這麽多嗎?”

“她病得厲害,要加量。”羽飛說着,将藥片都放在白紙上,把紙兩邊一折,平放在桌面上,用手掌一按。将那紙片再打開時,藥片都碎成一堆細細的粉末,羽飛就把藥末傾在碗裏,用調羹一拌,對餘雙兒道:“拿雙筷子來。”

雙兒将筷子遞給羽飛,自己接了藥碗。羽飛便在床沿坐下,伸手把點莺抱起,往肩上一靠,一手托着她的臉兒,另一手拿着筷子,慢慢地将牙關撬開來了,雙兒用調羹盛了一勺藥,便往裏小心地倒,倒完一勺,再用一勺,一直将那半碗藥汁,全都灌了下去。

不到半個時辰,點莺突然渾身亂顫,一低頭,“哇”地一口吐了出來,羽飛将她托得很穩,才沒倒下去。雙兒便說:“這怎麽辦?!”

羽飛看看那吐出來的清水,說:“沒關系。已吃進不少了。”點莺垂着頭在喘氣,幹嘔了一陣,又往外吐,這一口一口的汁水,全都吐在羽飛的身上。羽飛将她抱在懷裏,輕輕地拍她的背,拍了一會,點莺不再嘔吐了,睜開眼睛,頭也漸漸擡起來。

雙兒又驚又喜:“師妹!師妹!”

點莺的眼睛越睜越大,看看便有了光彩,似乎想說話,到底是虛弱的厲害,沒能說出來。大約頸子沒力氣,軟軟地向後一靠,依舊枕在羽飛的肩上。雙兒用手拍了拍胸口:“好了好了!就這麽靠着你小師哥吧,別再亂動了!歇歇!”雙兒又問羽飛:“什麽藥?這麽好!”

“是瑞士的百利通。還是別人給我的。”羽飛說,“就把這藥擱在這裏,天天吃一次,或許能好起來。”

雙兒看着點莺,搖頭道:“何苦呢!師妹,剛才你沒醒的時候,可把我們都吓壞了,你小師哥急得眼淚都下來了!我看,你要是不快好起來,你小師哥真要給師娘罵死了!”

點莺雖是說不出話來,神智卻很清醒,聽着餘雙兒說,那眼淚便一顆聯一顆地滴下來了。又是辛酸,又是自憐,又是欣慰,而複又想到卧病經年,直至此時方見他如此盡心呵護,不免傷感,加以女孩的天性,有如小鳥依人,又在這般重病裏,眼中一切,都似鏡花水月,雲天霧地,譬如做夢一樣,情不自禁地便擡起兩手,繞住了羽飛的腰,将臉偎在他胸前,再也不願動一下。

以點莺的平素的羞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人前做出這番親昵之舉。餘雙兒知她是病得有些模糊,可見其心事埋藏之苦,才致有今日之疾。餘雙兒感慨系之,無從說起,惟有幽幽一嘆。

羽飛到底不好意思,又不能不讓點莺把自己摟着。就說:“你也該謝謝大師姐。她今天才能出來,就來看你,為了替你拿藥,跑得直出汗。”

點莺很溫順地偎在他懷裏,就象小孩子一般,又不鬧,又不吵,一雙潮濕的眼睛,帶着幾绺潮濕的睫毛,忽閃不語。羽飛稍微一動,她就将兩手一緊,同時擡頭看着他,連小小的兩瓣嘴唇,也有些撅起來的樣子。

時間一長,餘雙兒看見羽飛委實很難為情,就說:“點莺,你也松一松手,讓你小師哥去換件衣裳。”

這一句倒有奇效,點莺果然将兩手松開了一點,卻又不放心似的,回頭來看餘雙兒,餘雙兒道:“你別擔心。等小師哥換了衣服,,還來陪你。”

點莺這才松了手,羽飛便将她的頭,移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放到床上,點莺的眼睛裏,忽而又都是淚水,羽飛忙說:“我一會兒就來,真的!你好好歇着,別怕。”

既是許了諾,自然得兌現。自這一日起,別的人喂藥,點莺都不肯吃,唯獨看着羽飛,不光要他喂藥,還要他喂粥,這樣一來,羽飛衣不解帶地守在病榻邊,點莺的病竟有了不少轉機。這種情形雖是荒唐得很,為了一條人命,洪品霞也就充耳不聞,熟視無睹,任由點莺使她的小性子。

半個多月之後,點莺似乎又有了些元氣,只是依然下不了床,天天病恹恹的,總需有人照應。往往是抱着枕頭,伏在床上想心事,半天不出聲。點莺的心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就在這個病上頭,她自己做了一番手腳,該吃三副藥的,就吃一副半,該六副的,就吃三副,總是取半數,讓這個病好又不好,壞又不壞地僵着,為什麽這麽做,自然是為了那喂藥的人,無非怕病好了,他一走了之。再不登門。點莺暗裏藏着一只小漱盂,喂到口中的藥,先是往下咽,到了一半的時候,就含在喉頭,等羽飛一轉身,就悄悄往漱盂裏吐。她做的一番暗功夫,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奇怪,用的是好藥好大夫,如何稍有起色之後,就這麽懸住了?

有時候,點莺看見師娘師姐來問安,心裏委實過意不去,又每見羽飛喂藥的那只手,亦覺得心疼不過,但負疚也好,心疼也好,終歸不肯放棄這極秘密的算計。不明就裏的外人還罷了,羽飛真是又着急又不明白,更因為她到底是女孩子家,處處須避嫌疑,不好盯着她終日裏,究竟做了些什麽?

本來點莺清醒起來了,也該換餘雙兒來陪着,可是點莺一是病得不輕不重,二是絕口不提此事,洪品霞和餘雙兒也不敢就提出來,又惹點莺傷心。于是點莺的病,始終是讓羽飛照應着,不覺已一月有餘,羽飛本來雜事就多,現在添上這個苦差事,時日久了,就疲憊得不行,然而師娘不發話,他不敢擅自走開,又因為點莺的病,虛虛實實,時好時壞,确實放心不下,便仍是天天來照料。

點莺一日裏喝藥的時候,忽然看見羽飛手指上的戒指,似乎比從前松馳得多,那戒指環的一圈,都有了空隙,可以将那修長的手指,一望到底。這些戒指都是固定的大小,不能松緊,為什麽會忽然間大了這許多?點莺仔細一想,驀然悟到,戒指如舊,是那戴戒指的人消瘦了.點莺擡起頭又細看,越發見他的眼睛又大了,看着看着,難過得不能自抑,懊悔自己為圖自家裏如意,卻讓他形銷神減,況且他每日裏,不知有多少應酬的事,哪裏得空來陪自己并且這一個月下來,從來見他有一刻小睡.一夜之眠,能補幾何加以遲寝早起,他怎麽就受得住自己怎麽從未想到這一層算起來,他還比自己整整地小了一歲,無論從長幼,還是從排行、規矩上講,自己都任性得不可理喻。

羽飛見點莺忽然淚如泉湧,不知又是怎麽回事,放了藥碗,連忙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點莺背過身,将臉對着牆壁,肩頭一抽一抽地在啜泣。羽飛不見她開口,更有些着急,卻又不能将她的身子扳轉過來,這麽一急之間,連日裏的疲乏一齊都襲上來,眼睛發澀,頭也沉沉的。便用手扶住桌沿,逐漸不大坐得住,就用肘彎擱在桌面上,以手托住頭。

點莺用手絹拭着眼睛,忽覺背後沒有了聲音,回頭看時,慌得忙喊:“小師哥,小師哥,你怎麽樣了?”

她這麽一通喚,羽飛才擡了頭,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将眼睛閉上了,難怪點莺驚惶失措。歇了一會,羽飛才倦倦地道:“你也不用再哭了,老是這麽哭,這個病怎麽能好得了。”

點莺的臉蒙在手絹裏,好久才悶悶地道:“我恨我自己……”說了這話,記起卧病這些日子裏,外頭必有所變化,而況戲班裏瑣事多如牛毛,卻從未聽他在自己面前提及,不知賽燕最近怎麽樣,那副總司令太太必是常常來煩他的,又不知他是如何應付?從而想起好些問題來,大多又是不好直接問他的,愣了一會,才問道:“賽燕呢?我将近兩個月沒見到她了。”

這一句話一問出口,點莺又懊悔了。他哪裏會知道未婚妻怎麽樣了?在這個房間裏簡直就脫不開身,加以本就該互相回避,根本不可能去大栅欄看賽燕,她這麽想着,去看羽飛時,他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點莺案頭懸着一些扇子,有一柄是絹繃的團扇,石榴紅的底子,上面是墨色的小字,一行一行的,似是蠅頭小楷,煞是好看,并且扇面不繪花鳥蟲魚,單單題詩,也叵耐尋味的。羽飛無意中瞥見,想看那上面的字,就問點莺:“那柄扇子能看不能看?”

點莺似乎沉吟了一會,說:“你看吧。”

就這麽一沉吟之間,羽飛便知道那扇子上有什麽名堂,欲待不看時,倒叫點莺猜疑,又想,那扇子既是公然懸挂在外,即使有什麽意思,也一定深隐得很,只當作看不懂,也就行了。

扇子上的小字,原來并非手寫,而是拿絲線和繡花針,一個字一個字地繡出來的,點橫撇捺,粗細濃淡,一如墨筆揮灑,僅看這些字,就可知這繡扇的女孩子,女紅之精絕,性情之娴雅,已在令人起敬之列。

“绮窗朱戶濃陰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冢,一霎光陰都變,助人凄戀,有樹底嬌莺,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

幾番燒殘繭紙,嘆招來又遠,将真仍幻,絮酒頻澆,銀鄱細剪,忏爾癡情一片。浮生漫轉,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這厥宋詞裏頭,最關鍵的一句,自然是“助人凄戀,有樹底嬌莺,梁間乳燕。”這句子很象另一厥詞裏的“似這般春光,都付與莺莺燕燕。”寫詞的人原意在此,繡詞的人卻為之慨嘆了。一莺一燕,“助人凄戀,”這還不止,“嘆招來又遠”“忏爾癡情一片”,轉回頭看着自己,在發憐惜之語了。羽飛早想把扇子放下去,偏偏看扇之前,就趕上了點莺在問“賽燕呢?”,正應了扇詞的幾句,羽飛看着扇子沉吟時,覺得點莺在一邊一直瞧着自己,扇子若再不放下去,真要不打自招了,便把扇子依舊挂在案頭,說:“只知道你喜歡花鳥,倒不曉得還好詩文。”

點莺早知道他有遁詞之法,也就不去追問了,只說:“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

明年春天,“亭亭倩女可能見”?“浮生漫轉”,“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看來明年春上的婚期,亦是點莺遠走他鄉之時。羽飛對這一層意思,真的是才明白過來,不由記起茗冷旅居巴黎的事,各各都離京遠游,不過都為了一個人而已。怔怔地想了一會,倒覺得“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百用百通,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了。

一提“離別”二字,緊跟着便是對過往時光的追憶。念及平素和茗冷的詩畫相酬,三輝後園的草地上,教點莺筝弦的情形,瑣瑣碎碎,林林總總,盡如雪花細飛,不及一一辨識,只有一個感覺,是“輕寒恻恻”。羽飛泛泛一笑,說了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兩句詩引得恰到妙處,前半句指因緣際合,後半句指點莺的名伶之身份,暗指金屋貯嬌者大有人在。點莺冷不防聽了這一句,竟覺得彈指光陰,別離在即,千萬種酸楚一起奔赴心頭,才用手絹将臉一蒙,手心便隔着羅帕,熱熱地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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