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是玉人腸斷處

正是玉人腸斷處

這兩天,萬華園挂在外面的海報是《三氣周瑜》和《空城計》,郭經理在後臺的小休息廳裏和羽飛談論外務雜事的時候,說到一件多次提及的事:“原來駐在東三的日本人,有一支到北平來了。那領頭的是一個叫植田謙吉的陸軍大将,他是中國通,不僅會講中國話,還很懂中國的古藝,他剛到北平,就下了個柬子,請白老板和您去唱折子戲,可是白老板都推掉了,昨兒個又來了柬子,還是那幾句話,不過次數可過了二十啦!”

“他請了有二十多次了?”羽飛挺吃驚,想了想,說:“這個人,我聽別人說起過,神經不大正常,好起來是菩薩,壞起來是羅剎,我師父是怎麽回的?可別得罪了他。”

“小白老板這麽說,是願意去了?”

“我又沒說要去。” 羽飛道,“從庚子年往甲午年推,哪一件事少得了日本?我師父一輩子,就恨一個日本人。誰不煩他們。咱們中國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家破人亡的,還沒和日本人算帳呢,唱戲?有這麽便宜的事!”

郭經理皺着眉,将牙齒咬着道:“我也恨這些東洋鬼子,想當年,我太祖父的一家……”使勁把頭一搖,說:“當然不給他唱,可是,也得罪不起。那該怎麽辦呢?我琢磨,白老板闖了一輩子江湖,風風雨雨都見過,總不能一世的英雄,栽在個日本人手裏!”

羽飛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幾下:“讓我想一想。”

“不能叫白老板知道!”郭經理加了一句:“白老板對日本人,不知有多躁,一說日本人,睡着了都能跳起來罵!”

羽飛的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主意,即是将一個班子的人,都拉出北平城,随便應了南方哪個城市的邀請,在外地唱一段時間,不致于得罪植田大将,又可以卸了那日本人的差事。但是這樣的決定,自然不能叫郭經理知道。三輝人馬一出京,他的萬華園不就冷清了?以郭經理一向的為人,他哪裏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郭經理須得瞞,北平城也非離不可,羽飛擡起頭道:“不給日本人唱戲,也就不能給中國人唱了,郭經理通融一下,我和我師父,就在家裏裝病辍演吧。”

郭經理“嗯”了一聲:“這倒是個法子。不過白老板能答應嗎?他老先生可是不願意在日本面前拜下風的!”

“這個,你放心好了。我去和師父說,準沒錯。”羽飛說着,起身要走。郭經理拉了一把:“還有件事,剛才我進來的時候,逢着一個當兵的,是副總司令手下的人,帶了個口信,請小白老板您別忙走,一會兒副總司令太太,要來拜望。”

羽飛說:“早就告訴過您,別理會她。”說着就往外走。郭經理拍了一下後腦勺,“對對!瞧我這記性!小白老板,不是副總司令太太,是副總司令的新奶奶!”

這話一出,羽飛便怔住了,回轉身,看着郭經理便問:“新奶奶是誰?”

郭經理正在搖頭,門扇一錯開,已曼步走入一個女子來,說道:“是我。”

郭經理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門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羽飛聽見那說話的聲音,原存的疑惑竟是一毫不錯!随即回身一看,那門口的女子,穿一件藕荷色底印銀竹的緞子旗袍,一頭濃密的青絲在腦後挽成一團烏雲般的發髻,露着豐膩的一段脖子,耳墜上是撲朔不定的一對“鴿子血”耳環,蛾眉杏眼,脂豔粉香,分明已經開了臉,皮膚光光地沒有一絲毫毛,唯有那額頭底下的一對眼睛,還如往日一般明淨,但瞧着人的目光,恍然已有些少婦的神态了。

郭經理對于石副總司令娶小的事,曾有耳聞,卻萬沒想到這新娶的姑娘,竟會是小白老板的未婚妻。雖是愕然已極,倒還反應得過來,在這樣的場合,自己是不該不識趣的,于是想稱呼一聲,立即走開。但因平時叫慣了“梁老板”,一時叫“太太”,很不習慣,并且那女子眼中,黯然神傷,必有情不由衷之苦,若叫了“太太”,也不妥當;叫“梁老板”更不對,以現在的身份,顯然她是不會再唱戲了,郭經理張了張嘴,到底未出聲,開了門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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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緩緩地在靠椅上坐了下去,良久方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告訴了。是你沒在意。”賽燕走到案旁,在那厚厚一堆柬子裏找了半天,抽出一張大紅的道:“你瞧,這不是?”

她将柬子用手拿着,走到羽飛身邊,往他面前遞過去,羽飛一擡手便擋住了:“我不要看。”

“我為什麽跟了石立峰,你懂不懂?”

羽飛早就在忍眼淚,被她這一問,眼淚鎖不住,往下一一流去,吸了一口氣,才說:“我懂。”

賽燕徐徐地點着頭:“我知道你會懂。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也不必有什麽顧慮了,你願意要誰,你就要誰。”

羽飛将頭扭開,不看賽燕,千言萬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賽燕嘆道:“老天錯了布置。不該叫為你造的人,都到你面前來,不該叫為我造的人遇不見我。我對點莺說過,別哭得太早,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哭呢。笑多了,要惹天妒,哭多了,要得天憐,有日出就有日落,有黑就有白,這麽輪回着,才叫人世嘛。”賽燕的聲音十分寧靜,接下去又說:“點莺病得太久,哭的太多,所以,也是老天的意思。叫她的病一天天好起來,眼淚該盡,遂心之日不遠了。小師哥,日子不必再更動了,還是明年春天吧。反正我和點莺的個頭,不差多少,師娘為我置的衣飾,都給她好了,只怕她還穿着嫌大一點。”

羽飛的手,拳起來抵着下颏,頭是半垂的,那如畫的劍眉,因為不勝的煩惱,有些微微的收斂,這樣,他本來十分明朗聰穎的額頭,就缭繞起一抹如煙的落寞。

他好象在想什麽事情,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賽燕說道:“小師哥,有一句話你總知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羽飛的眼睛這才看着賽燕,倦怠地道:“我現在什麽心思都沒有了,你就不要說了。”

“可是,我不能白白地斷送了自己。”賽燕沖口說了一句,立刻又剎住了,緩下口氣,道:“總該讓我了卻一樁宿願。其實,我一直都很清楚。你自己也清楚,也許你沒有明白自己是清楚的罷了。從小時候起,到現在,我一直是你師妹,徐小姐呢,是你的朋友,她就不一樣了,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是,說起戲來,她能象模象樣的唱全本,說起詩文曲藝,她能一點一點地解說個明白,要說憐惜,她也是個嬌弱的人物。我幾句話,總是說不全的,總之只有她,才是一直沒走出臺的主角兒。”

羽飛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也害得你夠苦的了,你這麽做,全是為了一個心意,可是這種好意也太重,我受不起。”他閉了一下眼睛,語氣比較平穩了,“受不起也得受,不能害了你之後,又害一個。”

這寥寥數言,有極深的隐意,賽燕聽見他這麽回答,反又生起疑惑來,聽這口氣,難道竟不是那人?左右來想,又沒有第三個,許是這位哥哥心煩意亂,語不達意吧?不論如何,他既是允諾了,賽燕總算是卸去一塊大石。有生以來,還從未有過這麽由衷的欣慰,重任卸肩,不禁昂了昂頭,這一昂頭,就将那早已盈眶的辛酸之淚,掬在了眼中,然而略一眨眼,兩行滾燙的流水卻由眼角脈脈而下,滲入了耳際,成為冰涼而沉重的一汪小潭。

賽燕既嫁石立峰,與副總司令太太何采薇,便是姐妹的禮數。以何采薇來說,并不很明白賽燕下嫁石立峰的原因。今天賽燕前足先至,何采薇後足便到了,亦想看看賽燕見了前未婚夫,是何等樣缱绻怨憂的形狀?她存着這個好奇心,就一直在那小客廳的門外側耳聆聽,此時屋裏忽而沒有了聲音,就疑心屋裏的兩個人有什麽值得推敲的舉動。無聲無息的将門拽開一道小縫,對上去窺探時,只見賽燕垂首拭淚,而羽飛則坐在那花梨紫檀木的靠椅上,看着賽燕不語。

他裏頭穿的是全黑蠶絲襯衣,打深海藍底的銅綠斜紋領帶,外面是綠松石藍的槍駁領全毛西服。何采薇一一的看下來,将兩邊的臉都看得發起燒來,他那種随和又得體的姿态,他的有些心事的眼睛,全然不會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睛裏是一個怎樣的夢呢!

何采薇的肩頭,輕輕地抵住門扇,向裏一偎,就到了屋內。自己覺得心口亂跳,便故意提高了聲音道:“咦,妹子,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可是石副總司令打發我來的,我回去怎麽對他說?你倒教教我。”

賽燕忽見何采薇闖了進來,很是訝異,繼而一想,也覺得是樁常事。在司令府的幾日,聽說了何采薇,原是皇封的一個郡主,自幼在英國長大,動辄春郊冶游,柳林跑馬,全無閨中的規矩,是北平城有名的一株野玫瑰。若非是辛亥武昌的亂子,大約現在也是哪位王爺貝勒的福晉了。為着她的血統,石立峰很是含糊她,對于她一應荒唐的事,至多發發脾氣而已,絕不敢碰她一根指頭的。何采薇狎呢名伶白羽飛,是北平城公開的舊聞,不成秘密。石立峰對于夫人給自己按上的綠帽子,是撐胸塞腹的牢騷,他又不甘心就這麽由她胡鬧,那麽他會去為難誰,是很明白的事了。

正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對于何采薇的出現,賽燕倒真有些害怕,她這麽一日一日地糾纏下去,激怒了石立峰,總會鬧出一條“名伶猝死”的新聞,賽燕便說:“我不過來找我哥哥聊聊而已,你又何必疑心別人呢?”

這句話正刺在何采薇的痛處,欲待發作,又改了主意道:“那很好。我也是來找小白老板聊聊。小白老板,你都和你師妹坐了半天了,也跟我出去走一走嘛。”

這個打算端的是極精的了。羽飛走也好,不走也好,橫豎都得和她在一處。何采薇的眉梢,約略挑着一絲笑意,又說:“三輝是個大班子,小白老板又是個聰明人,傳到小白老板這一代,必定更興旺了。”

“太太今天來,有什麽指教呢?”羽飛的聲音不大,淡淡的,“太太知道班子大,也體諒我們雜事多,有心奉陪,沒有功夫。”

何采薇笑道:“有小白老板這句話,就夠了。我也不多耽誤你的功夫。小白老板看過很多書,一定知道外國人的規矩是‘LADY  FIRST’。我現在覺得口渴了。”

羽飛看了看茶幾,說:“真不巧,這裏沒有杯子。”

“就借用小白老板的紫砂宜興壺,行不行呢?”

賽燕知道羽飛在一次一次地壓着火氣,深恐再鬥嘴下去,要鬧出什麽難堪的僵局。便上前取了紫砂小茶壺,兌了半壺熱水,走到何采薇身邊說:“剛好,我也渴了。不過姐姐位長,還是姐姐先喝吧。喝過了茶,我們姐妹也好家去。”

何采薇情知羽飛說“沒有茶杯”,不過是不想替自己倒茶而已,心底自然有些苦澀,接過賽燕手中的小茶壺,将食指搭在茶壺蓋上,血紅的長指甲若美人蕉的花瓣也似,極緩慢地由壺蓋劃到壺嘴上,再搭上一個指尖,微妙地在壺嘴頂端揉了一下,兩片濕的朱唇略略分開,将那纖幼而稚拙的壺嘴,輕輕地街住了。

賽燕對她的一應舉動,看得再清楚不過,随即瞟了羽飛一眼,心中暗自慶幸,他一直沒有看何采薇在做什麽,只怕若是盡都瞧在眼裏,他要羞澀惱怒到極點了。何采薇确也是夠可以的,居然好意思做出那麽不堪入目的動作,賽燕從何采薇手裏接過來之後,喝了幾口。她說自己也口喝,并不是實話,不過是怕若自己不在何采薇之後喝幾口,他是百分之百不會再用這把宜興壺了,弄不好幹脆将壺都砸了。壺是可惜了,他又怎麽能咽得下這口濁氣!賽燕将壺中的殘茶喝了一半,便往外走。

何采薇就問:“你去哪裏?”

賽燕捧着茶壺道:“用過了,還不給人家洗幹淨?我是最知道我的這位哥哥,是個幹淨的人。”

何采薇嘔得兩眼直翻,卻又發作不得,并且石立峰對于這位嬌憨豐媚的新奶奶,百依百順,若是能上天,他大概都會摘幾個月亮下來讨她喜歡。惹惱了新奶奶,又是在萬華園,将來倒黴的只會是自己。何采薇為了抑制自己一肚子的怒氣,就笑起來了。等賽燕一出門,她就重重地從鼻腔裏哼一聲,搬個凳子住羽飛面前一坐,頭一歪,幾乎就逼在他臉邊。

“剛才我就說過,不多打擾,不過請你幫我一個忙罷咧 。”她用手在胸口一揉,愁眉不展地道,“哎呀這裏疼得不得了,我去看了很多醫生,吃了很多的藥,都不見好。昨天正好,我們副總司令呀,帶了個日本朋友來了,叫植田謙吉。他教了我一個法子,就請小白老板您……”何采薇莞而一笑,小聲地說:“就是請小老板您‘高擡貴手’。一定手到病除。”

賽燕由偏廳走過來,正要伸手推門時,猛聽得屋裏是“啪”的一聲脆響,顯然是又重又定的。連忙推開門,見何采薇用手捂着臉,站在屋裏發傻,然後突然将腳一跺,哭道:“你……你想造反吶……”

賽燕還未回過神來,羽飛已經由她身邊出去了,将門摔出一聲悶響。賽燕這時候總算猜出大概了,走過去拉着何采薇道:“行了行了,誰會知道呢!十七八歲的小爺們兒,你還指望他有什麽好性子?!更別提服侍人了,你和他計較什麽,都是叫領事夫人呀.議長太太呀,買辦小姐寵壞了的.連他師父師娘還讓他三分呢,你犯不着和他逞強!”

何采薇将手放下來,賽燕才知道她是假哭,一點眼淚也沒有,賽燕一席話,她聽了倒嫣然而笑,說:“從小到大,還沒誰敢打我吶,嗬,他還真的敢和我動氣呢!”說話間嬌嗔滿面,竟是心醉神馳之狀,賽燕萬沒想到這位副總司令太太,如此不可理喻,幾乎要懷疑她的腦筋是不是有哪裏不大對勁,不過她沒有動怒,真可謂一樁幸事。但這一次算是不了了之,下一次又該怎麽對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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