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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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場落雨,天氣逐轉炎熱,時令瓜果多了起來。點莺見羽飛自徐夫人過世後,寡言少語,不思飲食,漸漸形容憔悴,煞是心疼。每天變着花樣做東西哄他吃。這日,看看黃昏将至,忙着到廚房打理。正在案板上切菜,忽聽有人敲門。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來到院內,拔開門闩。
見一個眼似水杏的女子立在門口,一手捏着白色的羊皮小包,另一手拎着些包紮精致的禮品。
居然是賽燕!點莺又驚又喜,迎上前道:“何日到了南京?也不知會我們,好去接你!”
賽燕說:“石司令調防。我和采薇姐姐跟着一起過來了。才剛安頓好,過來瞧瞧師父師娘,順便在這裏住幾日。”
點莺拉着賽燕,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心中起疑:“師姐,算起來你的孩子該有七八個月了吧,如何這肚子還是平的?”
賽燕淡淡的答:“三個月的時候,不小心掉了。”
點莺聞言,轉而道:“是了,這外頭風沙大,瞧你臉上都髒了,進來洗洗!”牽着賽燕的手,引至內院。
洗過臉,賽燕自随身的羊皮小包裏取出一瓶雪花膏來抹。點莺見是個小小的玻璃瓶,黃色螺絲口,印着些花花綠綠的外國字,走至近前說:“這是什麽?好香!”
賽燕便從小瓶裏蘸了一些擱在點莺手背上,說:“抹了這個,皮膚很舒服,是茗冷從法國寄來的。你要是喜歡,回頭我告訴她再買些寄給你。”
點莺好奇的嗅了一會,笑道:“真的好聞,好的,請徐小姐幫我購置一瓶。”将手背上的雪花膏抹勻,又道:“昨天我剛調了盒胭脂,顏色很好,還是新的,送給你吧!”
拉着賽燕去到自己的卧室。一進門,賽燕不由四下看了一圈,視線落在床上,見那兩個枕頭和一床被子,心裏忽然就是一刺,火辣辣的熱流直湧上來,只覺得面上發燒,眼前模糊。身不由已向後一退,扶住門框,勉強說:“我累了,先去後院休息,明天再來取。”
點莺已将胭脂仔細裝好,嘴裏說:“這就可以拿去了,做什麽偏等明天。”
賽燕不語,轉身便向門外走,迎面正撞進一個人懷裏,定睛看去,正是羽飛。羽飛見是賽燕,訝異道:“怎麽是你?什麽時候來的?”
賽燕瞧着羽飛,也不說話,眼神哀怨凄然,羽飛被瞧的面上一紅:“天晚了,你就在家裏歇着吧。明天再說。”
從賽燕身邊快步走過。賽燕怔怔立在那裏,半天不動。耳邊聽見點莺喊:“師姐,師姐”,并不應聲,默默朝後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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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夏以來,點莺一直身上不适,早睡遲起還在其次,頭終日昏昏,自己煎了些安神的藥吃,沒事便上床躺着。賽燕一到,心裏高興,忙着買菜做飯招待師姐,不料午後發起燒來。賽燕見羽飛和師娘俱都沒有在家,自己上街找了個郎中,請到家裏給點莺看病。
郎中閉目把脈,片刻之後說:“不防事,少夫人原本身體弱,有些頭痛腦熱的,想是常事。只是有一層,目下少夫人有喜,已滿三月。倒要仔細些,我開個方子,照着煎服七日便好。”
點莺面色桃紅,含羞低頭,禁不住又問:“是男是女?”
郎中笑道:“少夫人性急,男又如何,女又如何?”見點莺越發拘謹,便說:“脈象來看,是位少爺。”
賽燕在一邊聽得分明。送走了郎中,心中五味雜陳。想着自己腹中無緣出生的孩子,忍不住傷心,獨自垂了會淚,回到點莺卧房。
賽燕取了郎中的藥去煎,點莺說:“師姐,這個事情,先別告訴小師哥。”
賽燕道:“卻又為何?”
點莺忸怩,小聲說:“也不知為何。”
“難不成太過恩愛,這個時候也不肯放他?”賽燕沖出一句酸溜溜的話來,自己倒吓了一跳,随即改口,“還是說了罷,你們都年輕,我的孩子,就是因為夫妻的事沒有禁,才掉了的。你可別像我。”
點莺撚着衣角,吶吶的道:“你小師哥,可不是石司令那樣的人,他……”
賽燕不願聽她說下去,拿着藥走了。
點莺不好意思将懷了孩子的事情告訴羽飛,借口說生病,羽飛不知就裏,天天烹湯喂水服侍點莺。賽燕在一旁看着好不嫉妒。心裏想着自己好端端的姑娘家,沒了一段好姻緣,嫁了個不稱心的丈夫,還是做小的,又懷了個不想要的孩子,如今孩子也沒了,賭氣要回蘇州鄉下,分明不是長久之計,終須回到那個男人身邊,終須為他生兒育女,一樁一樁想下來,委實羨慕點莺的福氣,思索來去,只得嘆息自己命不好。十七歲的女子,難道自此便是個活死人?
賽燕在臺階上坐着,看螞蟻搬家。心裏凄苦,又想:點莺樣樣都得了,為何自己連個稱心的孩兒都不能有。扳着指頭在那裏算,當初嫁給姓石的,是六個月前,羽飛和點莺成親,是五個月前,郎中說孕期已有三個月,足見是自成親那夜起,日日的忙,猴急得不行了!也不想師妹在人家煎熬,只管自家抱着老婆享樂。全無半點良心!認真又算,這孩子是來南京後懷上的,多半是行李也沒收拾穩當,兩個便滾做一處!咬牙切齒把羽飛恨了一通,氣惱已極,狠狠的想:就去街上買了迷藥,要和你有個交待,方算是勾銷!
算着身上的日子,估計恰是時候,賽燕将藥用心配好,捧在手裏去找羽飛,見點莺在床上睡覺,屋裏并無旁人,轉而尋至羽飛的書房,見他靠在椅子裏看書。
賽燕說:“小師哥,這些日子你太辛苦,我配了藥,給你調理。”
羽飛聞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素最不喜歡吃藥。”
“總是我的心意,”賽燕有些着急,“小師哥,你還是喝了吧。”一面看到書房雖不大,但雅潔可愛,也有卧具。便說,“小師哥,你晚間在這裏睡嗎?”
羽飛道:“是啊,點莺病了,清靜些好。”
賽燕暗喜,原本正在計劃怎麽将羽飛騙去自己房間,如此看竟是天助我了。走到羽飛身邊說:“藥快涼了。”
羽飛覺得她有些奇怪,再想不到她要做什麽。實在不想喝那藥,說:“既是調養的,給點莺喝吧。我好端端的,吃什麽藥。”一語既出,見賽燕面若寒霜,知道說錯了話,心裏有些慚愧,低頭裝作看書,不敢作聲。
賽燕将碗端着,賭氣道:“果然生疏了,疑心我拿毒藥來害你!”
被她這一挖苦,羽飛有些尴尬,“點莺病了,我是沒心思想太多,你別誤會。”
賽燕說:“嫂子病了是真的,我看你也差不多了,你瞧自己瘦成什麽樣啦!”說着就來摸羽飛的臉,羽飛慌忙避開,生怕她又弄出什麽花樣來,趕緊接過賽燕手裏的碗,喝得幹幹淨淨。
賽燕不再說話,轉身出去了。剛轉過牆角,便“嗤”的笑起來。看那太陽高高挂在正中,有些迫不及待。回到自己房裏端坐在窗前,拿手支着下巴,專等太陽落山。
好容易等到金烏西墜,玉兔升空。賽燕側耳聽聽四周,夜靜更深。蹑手蹑腳趴在點莺的卧室外,從門縫裏看了一會,見點莺睡得安穩。吐了一口氣,踮着腳來到羽飛門外,悄悄推門進去。進了屋,趕緊将門闩插上,又檢查窗戶,一并鎖嚴實了,才來到床前。見羽飛熟睡不醒,心中暗自得意。
鑽進被子,輕輕解開羽飛的衣扣,到底有些害羞,遲疑了一會,将嘴唇咬着,索性脫了個幹淨。這少年的面容在月光中清俊絕倫,毫無瑕疵的皮膚裹着玲珑的五官,側向枕邊的臉龐柔美而略顯憂傷,如月臨寒江水,如薄醉梨花蔭,賽燕小心翼翼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還是心虛,觀察他的表情,見羽飛仍在熟睡,指尖摸到他肩上那小小的傷疤,瞬間滄海,紅燭成灰。青梅往事,歷歷在前,禁不住珠淚滾滾,在那傷疤上輕咬下去。
如醉似夢,不覺東方欲曙。兩人身上的汗已将被褥全部浸濕,羽飛卧在賽燕身上閉目喘息,身體倦怠,腦中反而逐漸清明,突然想到點莺生病已經有半月,并未痊愈,身下的女子怎麽可能是她?迷迷糊糊又想,若是點莺,床第之間,從未遇她這般放縱,若不是點莺,又會是誰?此時方覺出一對椒乳豐碩充盈,洶湧到難以掌握。那嬌軀亦綿若無骨,絕非平素的纖纖弱柳。心中一凜,擡頭看,竟是賽燕!
胭脂殘落,面色緋紅,薰然若醉。羽飛怔了半天,竟不知作何反應。
賽燕見他的神态,知道已經清醒,撒嬌道:“這是怎麽回事啊,小師哥,我要找嫂子評理!”
羽飛滿臉通紅,翻身下床。抓起衣服匆匆穿上,仿佛六神無主,呆呆站了一會,才夢游般說:“是我不好。欺負你了。”
“我要告訴嫂子!”賽燕嚷。
羽飛急忙捂住她的嘴:“求求你,姑奶奶!千萬別告訴她,要出人命的!”
賽燕笑靥如花,斜了他一眼:“那你說怎麽辦?”
羽飛垂下頭,頹然道:“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要說這個小師哥,博古通今,人情練達,賽燕從來只有俯首聽訓的份,誰料想遇上這樣的小事,他竟如洩了氣的皮球,神色沮喪。賽燕心下實在愛得緊,面上卻偏偏滴水不露。寒着一張嬌豔的小臉,說道:“我說了算?那好!以後我叫你來,你就要來,我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我要和你好,你必須和我好!”
說着将小臉一昂,等着聽對方那聲應承。
卻半天沒有動靜,轉臉看去,羽飛眼神凄惶,似是丢了魂。賽燕用手推推,他才喃喃開口:“這是奸夫淫婦。是西門慶和潘金蓮。要遭千人指,萬人罵。死後還要下油鍋。”
賽燕連耳根都紅了,愣了一瞬,雙手握拳在羽飛胸前亂捶,哭道:“恩愛猶在,我便成了淫婦!着急扔到油鍋裏去炸呢!我就去告訴嫂子!讨個公道!”
羽飛似乎稍微有了些條理,低頭說:“是我做錯事情,我拿命賠你,還不夠嗎。”
賽燕噎住,知道這傻子真能做得出來。将腳一跺:“你就不管嫂子了?讓她年紀輕輕守寡!”
羽飛茫然道:“那也沒有辦法。”
賽燕見他這樣子,到底舍不得再逼下去,和緩了語氣說:“這事以後再說。冤家,你記住欠着我就是!”
石立峰駐南京不過十數天,知大勢已去,扯由頭說東北勢急,需率部北上。請示了南京政府,得了換防的指令。何采薇要去上海選購首飾,也同時離開。惟有賽燕不肯去,說要去蘇州鄉下散心,因戰事紛繁,石立峰也無心管她,留下二十來個衛兵給賽燕,便動身開拔。
賽燕在班子裏又住了一個多月,向師父師娘辭行。點莺也來送別,見羽飛沒在,特意到群芳劇院去找,埋怨道:“師姐好容易來一趟,又在異鄉,正該好好敘談。你這人反倒成天的不着家,有事沒事耗在這裏,全沒個做哥哥的禮數。如今師姐要離南京了,這就跟我回去送送罷!”也不管羽飛的反應,扯住手就走。
趕回暢幽閣,洪品霞正苦勸賽燕說:“眼下兵荒馬亂,一個女兒家,跟着些當兵的男人,路上恐有差池,你還是留下和大家做個伴好。”
賽燕不答,轉而向羽飛說:“小師哥送我!”
洪品霞見她去意已決,徒留無益,念及往日裏的舊事,不免心酸,向羽飛道:“就去送你這個小師妹一程。好寬寬她的心。”言畢,又驚訝道,“你這孩子做甚麽臉紅,又不是生人,你師妹落到這個境地,多半是被你害的!”
羽飛無言,跟着賽燕出門。兩個人行了一段,賽燕見四下無人,笑說:“我還會來找你的。飛兒哥哥,咱們明年春天見,到時候,會送你個大禮。”
自從和賽燕做出越軌的事之後,羽飛在她面前就總是擡不起頭,整日裏望影而逃,偶然當面撞見,每每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聽她這麽一說,頭皮發麻。也不接話。
賽燕又說:“好啦,便送到這裏。”
羽飛如蒙大赦,說:“路上小心。有什麽事,就寫信吧。我先走了。”
剛一轉身,賽燕已将他肩膀攀住,踮起足尖在他嘴上啄了一下,這才嘻笑而去。
羽飛呆了一會,不由伸手碰了下嘴唇,面色倏忽緋紅,心頭亂跳,竟有一瞬想要喊住那遠去的人影,卻到底沒有出聲。
自戲班南遷以來,周旋地主,應酬顯要,冗雜繁複,他本是個淡泊的人,這肩擔子落在身上,惟有勉力為之。又驟逢生母薨逝,那自幼積下的無數心事,盡都翻湧而至,漸覺心力交瘁,這當兒賽燕偏來胡鬧一場,不由思緒繁亂,郁積惆悵,也不回住處,反向郊外去了。那栖霞山下,天色碧綠,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着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破壁腰中,點點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花底長着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黃葉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一個小沙彌在樹影下清掃,灰土上留下來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還有點兒落寞。鐘聲隐約,栖霞古寺朱紅的尖頂在金黃的秋色裏卻如夕陽。羽飛拾級而上,見一位老僧,身邊放着個空缽,将僧衣脫了,坐在路邊捉那衣服裏的虱子。
羽飛上前施禮道:“敢問師父,是化緣回來?還是正要下山?”
老僧并不擡頭,說:“餓了便吃,困了便睡。”
羽飛心有所感,默然不語。老僧眯眼看他片刻,開口道:“小施主,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缽下坐。老僧行腳,除二時齋粥,是雜用心力處,餘外更無別用心處。”
羽飛道:“雲:離一切相,即名諸佛。此句應是意為心空蕩蕩,無一可染。染則有執,‘執’為禪之大病,何所為執?”
老僧道:“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坐。菩提涅盤,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不問即無煩惱。一心不生,萬法無咎。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夢幻空花,徒勞把捉。心若不異,萬法亦如。既不從外得,更拘什麽?”将那破爛的僧衣丢下,望着羽飛,“小施主命犯桃花,情劫無數,衆人争而食之。恐有無妄之災。宜速離此地。”
羽飛輕嘆道:“又離去哪裏?天涯何處不人間。只要今生能清帳,這條命就算是個抵消吧。”
老僧哈哈的笑:“今生清帳這話,便是‘背覺合塵’。何如頓悟,立地成佛。若依你所言,累劫冤孽果然有個一命抵消的方子,就算千刀萬剮,油鍋火海,倒也便宜!”
羽飛道:“承師父吉言。只是沒這便宜方子,若真有,那是我的福氣。”
老僧道:“小施主悲心大,叫人敬佩。須知佛來佛斬,魔來魔斬。”
羽飛微微颌首:“佛為心造,要将妄心死卻,則法界善惡美醜,人我是非,天堂地獄,娑婆淨土,所有我執、法執統統消滅殆盡。便無一可染了。”
老僧拊掌大笑:“正是。小施主好悟性!”言畢起身,抓着那破僧衣,也不穿在身上,執了禪杖,三步兩步沒入林中。
此時灰沉沉的天底下,忽來一陣涼風,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雲漸漸地卷向西去,那側的天仍青着,太陽便在西天露出臉來。羽飛在細雨中踽踽獨行,沒來由想起黃景仁的句子:
仙佛茫茫兩未成 只知獨夜不平鳴
風逢飄盡悲歌氣 泥絮招來薄幸名
十有九八堪白眼 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難成 春鳥秋蟲自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