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缱绻許來千般願
缱绻許來千般願
花瓶裏插着兩支水仙,開得正好,白的朵朵挑在景泰藍的鎏金口上,恰似雷電瞬間的雲彩。點莺新換了瓶裏的水,以小盅盛了陳水,傾在檐下,卻沒留心那兒有塊小石,水砸碎了,騰出幾滴,一個人剛好轉過來,正濺到那素色長衫上,點莺瞧見那人的臉,笑道:“好彩頭,偏是你中獎了!”
羽飛道:“莫不是等在這裏,設計要潑我的。”一面說着,進了房間,見桌上放着織了一半的小線襪,拿在手裏看:“咦,這是給誰的?”
點莺自紙盒裏取出一束毛線,丢在羽飛懷裏:“快替我繞好!成天的閑轉,像個小孩子一般,只是不懂事。”
羽飛便坐在小凳子上繞那線團,點莺依舊來織小襪子,嘴裏說:“等這個織好了,我給你也織一雙,你要什麽顏色的?”
羽飛看着她說:“襪子不襪子的,不打緊。我問你個事。”
點莺道:“但說無妨。“
羽飛卻又遲疑起來,悶悶繞了會毛線,吞吞吐吐的道:“要你說,一個男人,已經娶了老婆在家裏的,又和外頭的女孩子,有了一夕歡愛,這個男人,你會如何看待?”
“只是個禽獸罷了。”點莺忿忿的停下針,“平素裏,最恨的便是這種人,這人是你的什麽狐朋狗友?你不許和他來往!若教我遇見,迎面唾他口水!”
羽飛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變化,良久方喃喃道:“也不算是外頭的女孩子,說到底,也是個熟人。”
“這便是坐實的通奸罪!這對狗男女須浸豬籠。好叫天下沒廉恥之輩都看了做個樣板!”點莺漸漸火大,将桌輕輕一拍,坐在下面的羽飛,竟微微一顫,再不吭聲。點莺恨了一會,低頭一看,驚呼:“你這毛線怎麽繞成這麽個不方不圓的怪樣子!看你是伶俐的人,如何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羽飛吶吶道: “總是要用的,繞得難看也不礙事吧。将就使好了。”
點莺搶在手裏,伸出食指咬牙戳他額頭:“拖着這醜怪的毛線團織補,叫師娘師姐妹們笑話也還算了,便是你兒子,也要罵你這做爹的拿他不作數呢!”
一語出口,點莺自己先愣住,臉兒憋得彤紅。羽飛也似懵了,半晌方呓語:“難怪這半個月你一直嚷着說生病,又不見什麽症狀,竟是這個事情嗎?”
點莺不答,将手在他頭上又是一戳:“你這個人,做過什麽事情,自己全都忘了。難道這孩子是我夢裏吞了什麽果子落下的禍根不成!”
羽飛臉紅起來,卻忽又驚恐道:“這男女在一起,竟是只要好了就會有小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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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莺正色道:“男女的事,總是為着繁衍生息才有。只是歡愛,那是貪淫的人。”
羽飛聽她這麽說,竟似要哭出來一般。點莺見他這樣,心中生疑:“你究竟有什麽瞞着我嗎?告訴我就是,大家一起商量個法子。”
羽飛神不守舍,呆了好久,才說:“便商量也遲了。”
點莺細細斟了杯茶,送到面前:“瞧你,汗都下來了。能有什麽天大的事情,如此吓到你?”
羽飛也不喝茶,緊緊攥着點莺的手,似是想說話,然而幾番躊躇,終于說不出來。點莺琢磨了一會,心想這人忽然說了通怪話,知道有了兒子,卻沒見如何高興,反倒不陰不陽的。這秦淮脂粉,豔揚天下。定是他在外面新交了些不三不四的壞人,教唆他尋歡作樂,他又是個讀着孔孟長大的老實人,心裏多半顧忌家裏的老婆。點莺想到這裏,不免暗中點頭,跑不過是這個理了,絕不會錯。看他皎若美玉,着實招人疼,自己又年長于他,若不定規矩,将來漫漫人生,可如何得了!
點莺将他一推,冷冷道:“不說便罷。如今我身上不方便,左右大半年不得和你好了。我知道,你們男人都是這樣,一旦沾了腥,便成天抓耳撓腮尋思這事,你只管出去鬧,我并不是嫉妒的人,不會約束你。你只給我仔細些,不要在外面養了野的抱回家來認祖宗。師父師娘那裏,你放心,我不會去告訴。”
羽飛聞言,越發慚愧,竟脫口道:“好姐姐,便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做這種敗壞門風的事。我雖錯了,發誓只是一回,姐姐慈悲饒了我,絕沒有下次!”
點莺只覺氣息不繼,搖搖晃晃就倒,羽飛接在懷裏,點莺以手捶着胸口,候那口氣緩了,方哭道:“嫁給你才不到半年,你就做出這事,一直不和我親近,只道是你害羞,原來早已經有了相好,我也不問是誰,你且別管我,我就吞了金子,和兒子一起離了你,不惹你煩!”
羽飛見點莺嘴唇都紫了,慌忙道:“我說錯了話,并沒有什麽。”生怕點莺動了胎氣,又補一句:“你看我像是那種無恥之輩嗎?”說完了,自己心虛,不敢看點莺。
點莺被他說得迷惑,愣愣想了好久,“哇”的哭出來,口中念道:“你若厭煩了我,千萬別不說,我好早做打算,不會耽誤你。”
羽飛将點莺抱在懷裏拍,見她哭成這樣,着實心疼,便說:“要怎樣你才放心?今天就在這裏和你約好,将來死了埋在一起,墓碑上定是夫妻的名分。行不行?若還不夠,就寫下字據,給你保管。”
點莺嗚咽道:“人死總有個先後,你先死了還好,若我先死了,豈知你做什麽去!只是哄騙我!”
羽飛道:“那就在你快死的時候,把我殺了,我也不能作怪了。”
點莺道:“果真我要死的時候,沒有力氣殺你了。”頓了頓道:“你要我的命!好端端青天白日發這樣的毒誓!我便死一萬次,也舍不得傷你一個指頭,如何就舍得你說這話!今日你既說了,就是有這個心思,有這個心思,我也很知足了,你這個人我知道,就算是刀架着脖子,你不肯說的話,也必是不說的。可見你對我是有情分的,也不枉我……”說到這裏哭得哽住了,抽泣不止。
羽飛道:“眼睛哭腫了,待會一家子吃飯,可怎麽見人。叫旁人看見了,說我欺負你。”
“原是你欺負我。”點莺捏着粉拳在他身上亂捶,“遲早為你這個人哭死!”
羽飛悄語:“随你打就是,真的別生氣了。你哭,我心裏難受,可是做男人的又不能像你們女孩子,動不動就掉眼淚,都悶在心裏,悶久了,把我悶死了,姐姐就沒有仇家,日子便太平了。你若是如此打算,只管天天哭好了。”
點莺噙淚嗔道:“嘴裏抹了蜜一般,姐姐的亂叫,既是你姐姐,我說話你須記下,認真做好,不許陽奉陰違。”
羽飛點頭:“都依你。”
點莺這才收了淚,見他胸前的衣服都被自己揉皺了,伸手來整理,垂着頭道:“晚上想吃什麽?昨天收拾的金華火腿,小火炖了一夜,回頭擱上新藕,鮮得很呢。但你不愛吃肉,我再炒幾個清爽的蔬菜,再涼拌個黃瓜,可好?”
羽飛笑:“也不用吃什麽,已經看飽了。不知道‘秀色可餐’的說法嗎?何況是梨花帶雨。”
點莺咬着嘴唇掐羽飛的手,恨道:“這就是個壞人!沒一句正經!”
掐過了,卻又“噗哧”一笑,瞄了羽飛一眼,轉至菱花鏡前,淡淡撲了點脂粉,出了門去廚房。
餘雙兒正蹲在竈下剝毛豆,見點莺眼睛微腫,便笑:“小兩口又鬧了?不用說,你是個老實孩子,就是我那師弟的錯。你別委屈,回頭我替你揍他!”
點莺卷起袖子,将圍裙系上,揭開水缸的蓋子舀水,說道:“沒有鬧,師姐又多心了。”
餘雙兒道:“總是這麽回護那小子,到時候寵壞了,後悔就晚了。”說着便笑,又道:“賽燕師妹這次回來,你倆倒顯得生分了。其實,各自都是塵埃落定的人,還別扭什麽,她嫁得不遂心,那也是命,慢慢就慣了。你該多關心她才是呢。”
點莺道:“我是很想和她多聊聊,只是她不愛和我說話。你知道,我也不是圓通的人,逢到冷場,簡直覺得自己就是個賊一般,真真沒臉在她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餘雙兒聽她這麽說,也沒話接,過了一會才說:“你不大出門,如今外間局勢越來越亂,師弟每天的煩心事都多得很,他可曾和你提起過嗎?”
點莺搖頭:“他從不和我說那些事。”
“那是師弟體恤你呢。”餘雙兒道:“打仗雖和咱們沒什麽關聯,但是亡了國可就有關聯了。當初北平的郭經理說,随大人物們怎麽鬧騰,誰當了皇帝都得聽戲,可萬一日本人當了皇帝,咱們也伺候嗎?要說異族治理咱們漢人,五千年不過出了個元和清,這再鬧下去,不會真來個大東亞共榮圈吧?”
點莺拿着筷子在拌黃瓜,茫然道:“日本人不是已經在東北坐了江山嗎?宣統也還是皇帝呢。要是日本人占了全中國,大概也是氣數。無非改朝換代罷了。咱們做個順民就是,不會有禍事臨頭的。”
餘雙兒道:“日本人可不是成吉思汗和努爾哈赤,比這兩位祖宗狠得多。說到這裏扯遠了,且不說。你可知道,當初在北平的時候,有個日本的陸軍大将,叫植田謙吉的”
“聽說過。”點莺答:“這人怎麽了?”
餘雙兒“嗐”了一聲:“有次郭經理和我閑聊,說這個日本人位高權重,如何了得。末了又說,這人好男風,在東北人盡皆知。經常逛相公堂子。你不知道他瞧上師弟了嗎?我可是真的害怕,約摸師弟也明白吧,才避出北平。誰知道南京也一樣,政府裏的一個要人,我就不點名了,日日的在群芳戲園糾纏師弟,前天我看到,這人摟着師弟要親嘴,師弟急了,給了那人一拳,把那人牙打碎幾顆,我一直揪着心,怕人家來找麻煩。上午我哥告訴我說,那人昨兒戴着牙套又去找師弟,還是我哥給搪塞過去了。又請來郭總參謀長設宴斡旋,這才算平息事态。師妹,這事已經了結,師姐才和你說,為的是讓你勸勸師弟,把脾氣改一改,忍着些,吃點小虧,其實能避大禍。”
點莺良久方道:“若是日本人搶去做娈童,也忍着嗎?”
餘雙兒緩緩嘆息了一聲:“我也說不清楚。師妹,你是有身孕的人了,是師弟的性命重要,還是什麽君子之道重要?平定天下,輪不着咱梨園子弟,咱們也就是江湖上混碗飯糊口,何必太死心眼,漢哀帝和董賢的事你是知道的,董賢一樣娶妻生子。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勸勸師弟,這樣下去,我真的怕他要吃大虧!”
點莺心中難過,答道:“這些事情,在北平也是有不少。我早有耳聞。也勸過他。可是,你別看他樣子溫和謙恭,其實犟得很,稍微提到這裏,他就不硬不軟堵回來,說心裏有數。再要勸,就嫌我啰嗦。他心裏這個數,我都知道,所以日日擔驚受怕。又有什麽辦法呢,為着他這個脾氣,我真是心疼得不行。有時候巴望他最好就是個莊稼漢子,我跟着他種地,落個安心。”
姐妹倆說了半天,沒個結果。餘雙兒去喚白玉珀夫婦,點莺則将院子裏的石桌凳擦了一遍,以托盤端着菜肴,按葷素和涼菜、炖湯布置好。
一家人坐定後,點莺先給師父盛了碗湯開胃,羽飛也給洪品霞盛了一碗,接着又給點莺盛,恭恭敬敬端到面前:“娘子請!”
點莺心裏雖盡是不安的亂緒,卻忍不住歡喜,也盛了一碗端給他:“相公請!”
洪品霞早笑出聲來:“你們這兩個孩子慢慢唱戲去,咱們先吃。随你倆鬧。”
羽飛心裏有鬼,餐畢跟着點莺到廚房,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想幫忙。點莺道:“這個湯罐子油的很,不好洗,我來弄。你洗碗吧。”
羽飛道:“既然不好洗,還是我來洗吧。去油我知道,用堿水。”說着就在臺子上找堿粉,逐一的開了蓋子瞧,見有瓶白白的粉末,就問:“是這個不是?”
點莺道:“那是澱粉。做菜用的。”把堿粉遞過去,羽飛倒了些在水裏,拿手去攪,才伸出去,就被點莺打了一下:“傻子,這麽就下手了,回頭把皮都燒得皺起來!”
取了雙長筷子,頂端以紗布裹好,交給羽飛:“拿這個洗,省事,又洗的幹淨。”
羽飛依言,一邊洗一邊稱贊道:“真聰明,這都能想到。佩服佩服!”
點莺見沒人在,擰了他一把:“今日吃錯了藥,或是做了什麽虧心事,發起失心瘋來。只是讨好我。說,到底要怎樣?是不是在哪裏賒了人家銀子,要來我這裏報賬?”
羽飛道:“自成親以後,我身上何曾留過錢,但有一文,也被你搜去了,不要說欠人家銀子,便是走路口渴想喝水,都沒錢買。”
點莺瞪了他一眼:“在這裏只是裝可憐。你果然一點私房錢不曾藏過的話,上個月你卻如何買了只上好的漆沙硯,在那裏自鳴得意!”
“那是人家送的。”
點莺笑道:“确實人家送的。是誰和我說要價十兩太貴,還了一半,着實撿到便宜了。”
羽飛不吱聲,悶頭在那裏洗罐子。點莺又道:“你別在我這裏瞎掰。你說的話,我句句記在心裏,半個字也漏不了。日後慢慢對證。你若想蒙我,事先把一世的謊都編圓了,再來我這裏耍心眼!”
羽飛發了半天呆,望着點莺的背影,心中發虛。見點莺似要轉身,不由驚慌,趕緊低下頭,握着那長筷子在罐子裏亂攪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