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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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陰歷十月底以來,街頭的報童們每天叫嚷的內容,都是無錫淪陷,日軍分路直取南京,東路沿滬寧路進襲鎮江後即向南京進犯,中路沿宜興、溧陽、句容,直指南京等等內容。

南京危在旦夕。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潮拖兒帶女向外逃離。戲班也停演了。張老爺子出門打探消息,說是碼頭上每天還有幾艘渡船,事不宜遲,應盡快打算。因班子裏人多,羽飛便安排那些老邁的師叔伯們先走。約十來天工夫,幾百口人散去大半,張老爺子不肯先兩代班主離去,堅持留下。

槍炮聲晝夜連續,城內到處是臉色焦黑、疲憊不堪的中國守軍。

羽飛和師父說了幾回盡快離開南京城,白玉珀充耳不聞。到了十二月十三日淩晨,就聽見街上飛奔的人群在嚷:“中華門失守了!中華門失守了!”

一發炮彈落在閣樓的飛檐上,将樓削了黑黝黝一個斜角。羽飛着急:“師父師娘快走,就要破城了!”

白玉珀怒道:“犯我家國,為何反是我逃!我老矣,決意不走,與這方寸之地共存亡!”

羽飛雙膝跪地,哀求道:“師父請速離開!如今兵臨城下,何必逞一時之勇,枉送了自家性命!”

“放屁!”白玉珀擡腳就踹,“煌煌華夏,竟被撮爾小國欺至此境,四萬萬國人狀若喪家之犬,留得性命何用!叫他笑我中華無人,拱手為奴,茍且偷生!你要逃便逃,我和你師娘,要在這裏叫日本人瞧瞧,就算是梨園子弟,也知不畏強寇,與國共存亡!”

痛罵之後,立在院內,轉向衆人道:“三輝是祖上的遺珍,不可葬送。孩子們還是收拾細軟,四散去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緣再見了!”

炮聲漸息,遠遠的槍聲像油鍋裏的爆豆,辟裏巴拉可聞。幾十口人亂做一團,餘雙兒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袱,施惠生将一雙兒女放在竹筐裏,用扁擔一挑,兩口子慌慌張張就望後門跑,餘雙兒邊跑邊回頭,哭着道:“師父師娘保重!”

不多會功夫,逃去大半。羽飛見承鶴仍舊站着不動,便說:“大師哥,你也快走。”

承鶴道:“師父師娘沒走,做徒弟的便沒有獨自逃生的道理,師弟你為何也不走?”

羽飛默然。看看四周,張老爺子竟然也留下了,此外還有章學鹦,科班裏五六個半大的孩子也都擠坐在牆角,眼巴巴望着自己。

白玉珀四下裏一看,問:“點莺呢?”

羽飛說:“一早就出去了,和我說去城外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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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品霞憂急起來:“這都什麽時候了?懷着七個月的身孕,要是有什麽閃失,如何是好!”把羽飛叫到身邊,“快去找你媳婦,你陪着我們也沒用!”

羽飛左右為難,眼中含淚,說:“師父師娘尚在險境,叫我怎麽走得了。”轉頭對學鹦說,“請師弟幫忙,去城外尋找,觀音廟在城西,三裏地便到,師弟快去,若是尋着,切勿回返,帶你嫂子找個地方先避一避,等太平些,我來找你們!”

學鹦見這局面,由不得拉扯,便說:“師父師娘,大師哥,小師哥保重,後會有期!”也收拾了一個包袱,掉頭飛奔而去。

約過了半個時辰,槍聲轉稀,四周也安靜下來。空蕩蕩的院落裏零星遺落着一些用來包裹東西的碎紙屑。承鶴随手拾起一片,殘破的舊報紙上是全身戎裝的委員長,戴白手套的右拳緊緊攥起,旁邊是廬山講話的摘要:“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後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幸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數十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湧入院內,當中一個少佐。吩咐了幾句,日本兵們在院子裏搜了一會,跑到少佐身邊說了些話。

這少佐突然看着白玉珀微笑,用中國話說:“我叫井藤衛六郎。你們是個戲班?很好。你們演的是京劇嗎?”

白玉珀道:“乃是自道光年間,宮中傳承的京劇三輝班,在此盤桓。我是掌班。”

井藤衛六郎似乎很高興,“啊,三輝班?那是四大徽班之首。好的很,等明天一切安定了,請為皇軍做慶功演出。”

白玉珀道:“甚好。就等明天。”

井藤很滿意,留下一隊日本兵看住院子,轉身離去。

次日晚飯之後,井藤在雨花臺下布置了很大一塊空地,挂起橫幅,用中文和日文兩種語言寫着:“熱烈慶祝大日本皇軍占領支那首都!”

驅趕了大約幾百個南京平民在一邊助興。到場的日本兵有數千人,俱都興致勃勃,等着看中國的國粹。井藤來到臺上,抑揚頓挫作了個發言,大約是在炫耀戰果。發言結束,日本兵們歡呼鼓掌,一邊的憲兵拿刺刀頂着那數百南京平民,逼他們也跟着鼓掌。平民們只得勉強拍了幾下。

井藤滿面春風來到白玉珀面前:“可以開始了。”

白玉珀說:“班子裏敲鑼打鼓拉胡琴的都跑了,目下只能清唱。最好有懂中國話的,幫着翻譯給皇軍士兵聽,免得不知所然。”

井藤點頭:“很好。我就可以翻譯。”

白玉珀來到空地正中,環視四周,清了清喉嚨,以掌為鼓,擊節而歌曰:

臣不奏前三皇後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華夷。

太主爺初登基南京立帝,四路的反賊寇要謀華夷。

湖廣賊陳友諒興兵起義,在南京打破了采石矶。

只殺得有田有馬無人耕地,只殺得經商客旅買賣稀。

只殺得妻尋夫來兄找弟,只殺得父在東來子在西。

唱詞未畢,井藤已臉色鐵青。下面坐的日本兵不明就裏,亂哄哄叫好。井藤将指揮刀拔出,對着白玉珀的腿用力一斬,“該死的支那戲子!戲弄皇軍!”

白玉珀腿折倒地。井藤怒道:“把他們全部捆起來,帶到江邊去!”

南方的山向來不如北方的高大巍峨,到冬日更失了往日的潤朗,只留下略帶灰蒙的身影悄然聳立于天地間。默守着一份寂靜。倘若在北方,來一場大雪,将群山覆蓋上一層蒼茫的白色,那又是一副磅礴的好圖景,巍芒間孕育着新的希望。只可惜南方少雪,如同土丘般散漫開的小山零零落落的點綴在平原上,山間便只剩下松柏蒼翠的影子,但綠色都如同帶着一層霜,淡綠中隐隐的泛出青灰。遠望去仿佛被飛揚的塵土覆住了。

站在江邊,昔日裏浪拍千石的江畔現下已是波瀾不興。江水仿佛被凍住,連東注的流速都似乎被停住了,暗夜裏現着一片死寂。顏色黝黑,似乎夜色聚成一匹腥膻的綢緞潛入江底。不,那并不是黑色,是血的汪洋。

平民的屍體像崩塌的城牆,從江堤一直鋪陳到江心。以各種姿勢躺卧的人體密集的簇擁到天際,仿佛随時可能起身交頭接耳說點什麽,然而,數以萬計的人山呈現出不可思議的靜谧。聽不到一縷呼吸,看不到一絲蠕動。

拉動槍栓的聲音就顯得分外清脆。八個日本兵排成一排,站在對面瞄準。白玉珀哈哈大笑,撐着斷腿站了起來,仰天長嘯:“竊國屠城,天地誅殺!”

井藤衛六郎雙手拄着指揮刀的刀柄沉默。軍帽和皮靴在黑暗中形成一個陰恻恻的剪影。日本兵們把頭破血流的張老爺子塞進麻袋,紮上口,澆滿汽油開始焚燒,大約是不喜歡聽那恐怖的嚎叫,他們用刺刀推着像皮球一樣亂跳的麻袋,把它弄到江裏去,然後退遠來看,後來索性對着在江心浮沉的麻袋擲出一顆手榴彈。當爆炸發出的強光刺透冬夜時,岸上的日本兵們發出看焰火一般歡欣的喝彩。

這幕情景沒有引起井藤衛六郎的興趣,他有些厭煩士兵們的吵鬧,擡手示意肅靜。對羽飛說:“我并不想打死你師父。你們既不是無知的愚民,也不是懦弱的中國軍人,我們為什麽不能互相尊重呢?士兵們已經沒有新鮮的游戲了,我相信只有你們才會讓大家都得到最好的放松。京劇很美妙,我非常神往。而且,我聽說你們這群人在整個大中華地區都是赫赫有名的,看上去給我的感覺也很好。”井藤打量着羽飛的臉,“你的長相很讨人喜歡,應該是個溫順的少年,所以,千萬不要因為任性害死你的師父啊,在中國,這是很大的罪過吧?”

羽飛被日本兵們捆在汽油桶上,衣服不知被誰撕開了,露出半個肩膀。他轉過頭看着江岸邊逆風而立的師父,嘴唇有些發抖。

井藤說:“好吧。我有第二個建議。你師娘是個美人,我的士兵們已經安慰過她了。但一點效果也沒有,看樣子她不高興得很,她一定很寵你吧?你這樣的少年,女人們都會寵着的。你該報答報答她了,在我們日本,美麗的婦人和嬌嫩的少年經常發生浪漫的故事。我也很想看到這一幕發生在你和你師娘身上,去吧,多誘人的交換!”

日本兵們揪住洪品霞的頭發,把赤身裸體的她拖過來。洪品霞的腿是分開的,看樣子無法并攏。井藤有些奇怪她的姿勢,俯下身查看,原來是私處被捅進一根粗壯的樹枝,外面只露出一小截末梢。井藤伸手把樹枝拔出來,丢到一邊,然後吩咐人把羽飛身上的麻繩解開。

羽飛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指尖也麻痹了,沒有任何感覺,他就這樣擡起顫抖的手,一顆一顆艱難的解開了衣扣。井藤充滿期待的看着這個中國少年,表情專注。他沒有想到羽飛把衣服脫下來不是放在地上,而是蓋在洪品霞的身上。少年的表情惶惑茫然,淚水像雨絲般縱橫在清秀的小臉上,跪在洪品霞身邊,終于抽泣起來:“師娘,師娘……..”哭聲方起,只聽“啪”的一聲爆響,洪品霞對着徒弟的臉狠狠甩去一記耳光,怒喝:“沒出息的東西!七尺男兒,膝不點地,淚不輕彈!死便死,看它鼠輩猖狂,若癡若傻,氣數将盡!你何來悲傷!若再哭哭啼啼做态,我和你師父便從沒有過你這不肖的徒弟!任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恩斷義絕,永不相認!”

井藤發作,咬牙道:“該死的支那女人!”拔出手槍對準羽飛:“再不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就陪這兩個老混蛋上路吧!”

羽飛低頭擦掉臉上的淚水,臉色依然慘白,卻漸趨平靜,說道:“師娘的教訓,徒弟記住了。不會給師父師娘丢臉。”

那邊廂槍聲亂響,白玉珀身中數彈,倒在地上,羽飛五內俱焚,狂喊一聲“師父!”撲到近前,白玉珀撐着最後一口氣,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那江石上寫下兩行字:

“山河一日有血色,三輝一日無管弦。”

又鄭重看着羽飛道:“孩子,你須記住了!”言畢氣絕。

井藤扣動扳機,羽飛身體一晃,栽在地上,腰部頓時流出血來,只覺得氣息短促,當下就咳嗽不止。

洪品霞躺在原地未動,甚是安詳,開口說:“飛兒,你尚年少,來日方長。萬萬不可尋死,好好照顧你的師弟師妹們,不要讓他們受委屈,師娘随你師父去了。”撞向亂石而死。

羽飛想要靠近,卻動彈不得,肺裏灼痛,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勉強舉身爬出幾步,眼前忽然發黑,昏了過去。

南方的冬天只能用死寂來形容,看不到一絲生命的動感。天地間唯存單一的灰蒙。這種蕭條的氛圍充斥了萬物,一點一點的抽走了它們生命的活力。

昏暗的香樟樹靜止着,球形的樹冠在天空中畫出優美的曲線。像是蘇東坡的書法,圓潤連綿、俊秀飄逸,卻又中規中矩。看去是那麽柔和,呈現出模糊的輪廓,它們受了跳躍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來。羽飛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真有淘伴似的,千百萬只白蛾或精靈飄浮了進來,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間,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間開合着翅膀。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景色美麗極了,若不是承鶴告訴他已将師父師母的遺骸收埋妥當,幾乎要以為江邊的記憶是噩夢一場。其他的人都還好,俱都平安。承鶴說,是因為關東軍來了一個陸軍大将,井藤沒空理會一班唱戲的孩子。羽飛惦記點莺的下落,承鶴安慰道,弟妹本就未在城中,也許逃了一命,捱到脫離樊籠的時候,再去尋找吧。又過了數日,井藤下令把戲班的孩子們都驅走,獨留下羽飛。

承鶴不肯離去,念着師弟身受重傷,又沒有醫治,這一留下,兇多吉少。羽飛說:“大師哥放心的去。禍福由天。還是盡早帶師弟妹們離開是非之地,免得他們忽然變了主意。班子裏的兄弟姐妹,就拜托大師哥了。”

承鶴想着自此別後,恐怕無日再見,眼眶濕潤,橫下心往外走,一面走,忍不住回頭又看看師弟。不禁泫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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