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飄零故燕築舊巢
飄零故燕築舊巢
夏日的晴空是燦爛的。天上地下處于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清晨五、六點鐘就已晨光熹微,晚上六七點鐘,眼看月亮就要把它排擠掉了,可執拗的太陽還久久逗留着。傍晚便常常見到日月當空的美景,半邊彤紅,半邊青藍,圓的天幕成了調色的畫盤,等着什麽妙筆。
賽燕的身子日漸不便,已分娩在即。卻毫不懈怠,日夜照料羽飛。怕萬一疏忽,又被何采薇得了空,因此每天都和羽飛同寝。暗地裏打算等羽飛好些了,趕緊另找個居處。羽飛依舊是咳,稍微有些精神,就對賽燕說:“你歇着吧,看你這樣,教我怎麽安心!”
賽燕笑道:“你別看我笨重,心裏可高興着呢,就這麽轉眼的功夫,小師哥回來了,孩子也有了,分明是好日子現前。就算日夜不睡覺,也不埋怨!”
羽飛為了省得她辛苦,只要有點力氣,便撐着下床自己收拾。賽燕認作是他的病見了好轉,越發喜歡。這日靠在椅上閑坐,羽飛端了碗酸梅湯給她解暑。賽燕且不忙接,有心逗他:“這算怎麽說?喝了這個,我是不是你娘子?”
羽飛道:“再不喝,我端不住,看灑了。”
賽燕見他手抖,趕緊接下,抿了一口,又說:“你還記得學鹦說的話沒?”瞅着羽飛莞爾一笑,“他說,你答應給胖鬧胖吵姐弟倆,添一對小的作伴兒呢。果然有這話沒有?”
羽飛的臉微微一紅,說:“很久以前的玩笑話,提它幹什麽。”
“咦,怎麽又是玩笑話!”賽燕聲音不覺高了起來,“那可是說在頭裏的,你還欠我一個呢!等這個出來了,你得再還我一個。”将碗放下,鑽進羽飛懷裏膩着嬌哼:“飛兒哥哥,不許賴賬!咱們師命在前,你對我不好,說到天邊也沒有理的!”
羽飛咳了幾下,低聲道:“燕兒,你放心,我這輩子,還剩多少命,都是你的,再沒有別人了。”
賽燕連眼睛都盈盈的亮起來,翹着小指道:“拉勾!”不待羽飛伸手,已飛快的将他手指勾住:“好啦!說好的!你是我的夫君!歸我了!”
正在嘻笑,忽然腹中一緊,痛得“啊”一聲,還未緩過氣,又是一縮,賽燕的冷汗霎時便淌下來,語不成句道:“快去…..叫采薇姐姐…..這是怎麽回事……”
羽飛安慰道:“別怕,我去找人,一會就來。”
急忙跑去廂房喊采薇。何采薇正在嗑瓜子,見羽飛跑得直喘,因腿傷甚重,跌跌撞撞,大約是牽痛傷處,臉色已如白蠟,笑道:“果然賽燕妹妹沒看錯人,這麽小的年紀,就懂得心疼老婆,羨慕死我了。”
羽飛見她又在那不着邊的扯,忙說:“會不會是要生了?附近有大夫嗎?”
何采薇道:“等你這傻小子去找大夫,我那賽燕妹妹早沒命了!急什麽,早就算出這些日子臨盆,已經請在家裏了!”将水蛇腰一扭,向外走去,丢下一句話:“你就乖乖等着吧,沒你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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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仆婦們打了熱水,團團圍在屋裏,賽燕痛得厲害,不住的嚷。何采薇雖年長,卻未曾生育過,除了安慰,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夫說道:“少夫人産道太緊,要費些功夫。趕緊喂她吃東西,回頭沒力氣。”
何采薇将滿滿一碗紅糖雞蛋送到賽燕嘴邊,賽燕将頭亂擺,只是不吃,那汗将滿頭秀發俱濕透了,亂紛紛披在臉上,嘴裏嚷道:“不要吃什麽破東西,不管用的!我要小師哥!我要小師哥!”
何采薇道:“你這會子要他,可不能讓他進來。饒怎麽着,要等生完了才行!”
賽燕嗚嗚的哭,拼了命喊:“小師哥,小師哥!你快來呀!燕兒要死了!快來見燕兒最後一面!”
她的聲音本就脆亮,這非常情狀之中,更是高亢清楚,外間的羽飛聽得分明,幾乎要被她哭得沒了主意,又不知該怎麽辦,在屋裏悶坐了一陣,便上前推門,何采薇見他進來,堵在門口道:“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小心沾了晦氣。”
羽飛不由分說把何采薇一推,幾步來到床前,賽燕正痛得亂滾,見他來了,緊緊抓住,哭道:“小師哥救我!下次再不敢做壞事了,再不敢捉弄你了!小師哥,我可不想死…….”
羽飛見她一張紅豔豔的小臉痛得蠟黃,不由心亂如麻,輕輕拍着她的臉兒道:“別怕,別怕,沒事的。”
賽燕哭聲凄慘,嘴裏喃喃的念:“定是我做了太多不仁義的事情,點莺姐姐也恨我,老天爺也恨我,鬼神們商議定了,今天拿我這個犯人下地獄去!可是我左右只是喜歡飛兒哥哥,并沒有害人的壞心,若是罪孽太重,真的該死,也只好死,但讓這孩子好好生下來,我死也瞑目了……”一雙淚眼望着羽飛,鼻翼翕動,神色絕望,竟似地獄現前,萬念俱灰的樣子,羽飛心中不忍,不由自主低下頭,将雙唇覆在那顫動的櫻唇上,深深吻下去。
賽燕腦中一片混沌,只覺得他溫熱潤澤的唇舌直烙入心魂易碎處,那萬斛柔情盡化成淚,滂沱而下,懾人陣痛,漸在天外,隐隐痛楚中,惟這份神醉心馳歷歷在前。忽聽一聲嬰啼,大夫的聲音道:“好了!恭喜生了個公子!”
賽燕将嬰兒接在手中,雙頰酡紅,煞是嬌羞,小聲道:“飛兒哥哥,你看,是個男孩子呢。你喜歡嗎?”
羽飛理着她汗濕的亂發,微微一笑:“喜歡。你沒事就好。乖乖睡一會吧。”
賽燕将頭偎在羽飛的胸前,如釋重負的笑了。
何采薇忙着布置仆婦們給嬰兒紮臍帶,洗澡,捆襁褓。賽燕體力透支,不久便安然睡去。羽飛将賽燕小心放在枕上,蓋好蠶絲薄被。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剛坐下來,喉中甜腥,來不及伸手捂住,已噴出幾口鮮血,咳得接不上氣,眼前昏黑,想扶住桌子,卻失了準頭,栽在地上,只是劇咳不已。肺痛尤甚,不一會,冷汗已将裏外的衣服都浸透了,羽飛強撐着爬起來,摸到椅子坐下,喘了半晌,才算緩和了一些。筋疲力盡往後一靠,怔怔望着窗外濃翠的樹叢,仿似看見身懷六甲的點莺,穿着素淨的小衫褲,在那院子裏布置晚飯,以手絹拍打着藤凳,安詳從容。美景波光潋滟,遙不可及,羽飛看着那幕,眼中清淚潸然而下。自書桌取了紙墨,瞬間揮就: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钿約,竟抛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悭,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寫畢将筆一擲,咳嗽又作。自己默默看了一會,團成一團,走到院子裏,在花壇找了個空地,用火柴燒了。任細細的風來,卷着黑色的灰燼起起伏伏的飄,東一片,西一片,逐漸消失了去。
賽燕向來精神,才生了孩子,竟似沒事一般。奶水也充足,将嬰兒喂得甚是白胖,逗孩子玩的時候,有時發現羽飛眼睛雖看着孩兒,卻似若有所思,賽燕知他在想什麽,以這小師哥的人品,才有那麽多的情債,既有如許多情債,他又何能片葉不沾身?當初懵懂少年,情窦未開,惑于春光無限。如今已為人父,總該知道順天承命,甚麽鴛鴦蝴蝶,哪裏繞得過宿命紅線!
賽燕憂他病弱,不願由着他胡思亂想,再傷身體,每見他出神,總是找話打岔。這日,賽燕将孩子哄睡了,來找羽飛。見他坐在院子裏,小石桌上放着十來個翠綠的蓮蓬,手邊擱着兩只青花瓷碗,在那裏剝蓮子。剝出來的也不吃,都放在碗裏。賽燕在他身邊坐下,幫着來剝。羽飛道:“你別動,回頭放亂了。”
賽燕仔細一瞧,原來那兩只碗裏,一只碗的蓮子去了籽,一只碗裏的蓮子沒有去籽,分來裝的。便問:“這麽仔細,做藥引嗎?”
羽飛說:“不是。天氣熱,你剛生了孩子,炖些蓮子湯給你喝,不知道你是不是怕苦,所以分開裝。”
賽燕道:“蓮子帶籽吃才補,就算苦也沒什麽。那這沒籽的怎麽辦?”
羽飛還在剝,泛泛道:“你若吃有籽的,沒籽的我吃就是。”自己看了看兩個碗,将蓮子剝出來以後,不再去那籽,都囫囵放在那帶籽的碗裏。賽燕在一邊看着,半天才說:“這事不用你來做,讓丫頭們做就是。”
羽飛笑笑,并不說話,仍舊在剝。病體虛弱,額頭上薄薄一層汗水,時不時就咳,賽燕用手絹拭他鬓邊的汗,又将他的手拉過來看,心中發酸:“這指甲都被日本人弄壞了,到現在還沒好,這麽一來,又出血了!不許剝了!”
羽飛道:“只是一點點血,我很小心,你瞧,蓮子都很幹淨,沒染上。”
“誰管什麽蓮子不蓮子的!” 賽燕着急,“又惹我傷心!月子裏哭,眼睛要壞的!若是瞎了,就是你害我!”
羽飛停下手,看着賽燕道:“都聽你的,我不剝就是。可千萬別哭,這世上的事情,如何哭得過來,我哪裏就那麽嬌貴了。”
賽燕道:“你別動,我拿藥給你塗上。”轉至房中取了藥膏,聽見羽飛在院裏咳,隔着窗戶看去,見他用手帕堵着嘴,連忙折回去,羽飛已匆匆将手帕收了,賽燕見他臉色雪白,忍着淚道:“真要怕我擔心,就別再病下去,還我個好端端的夫君來!”
羽飛道:“你總是大驚小怪,其實沒什麽要緊。我自己清楚。”停了片刻,又說:“燕兒,我這個人呆的很,不識好歹。現在又做不了什麽事,就怕欠了你,總在想,若哪天死了,也是不能安心的。”
話音未落,賽燕已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發狠道:“再說死活之類的混帳話!我便索性勒死你,再抱着兒子跳河,一家子都省事了!”言畢抱着羽飛流淚道:“那天你說過這輩子都是我的,又反悔了?!”雙手順着他的肩膀攀上去,一一撫過下巴、鼻梁、眼睛,最後合着臉兒,就如捧着水滴一般小心,眼中盡是依依眷戀,并無一言,惟有淚千行。
羽飛慢慢拍着賽燕的後背,怕她哭得止不住,轉而說:“燕兒,寶寶過兩天就滿月了,咱們搬出去吧,我已托人找好房子,哪天你去看看是不是合意。”
賽燕道:“不用看,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就是個草棚子,只要你說好,咱們就住着。”
采薇見賽燕收拾行李,心中甚是失落,卻也束手無策。坐在屋角看着,嘴裏說:“這一走,大約是難得再見了。姐姐和你說說心裏話。”
賽燕将衣服一件件放進箱子裏,并不答腔。心裏想到羽飛前些日子被這女人害成那樣,牙根發癢,頭也不擡。采薇說:“我知道你恨我,歸根到底,要怪你那個小師哥太招人。外頭的人也好,家裏的人也好,包括你在內,都認我是壞人。壞人便壞人,可是佛祖說得對,衆生心中俱有菩提,說來奇怪,再壞的人,也是喜歡好東西的。你這個小師哥,人物清秀,性情又可人,說他溫存多情吧,實在還是個頂天立地大丈夫,便放眼來看,這天下我是沒見過第二個。他雖對我不親近,可我卻清楚他心裏的那個人是誰,你必是不知的,我告訴你,就是徐小姐!當初他看徐小姐的眼神,我心裏便跟明鏡似的。左右是為了你們婚約在前吧,這孩子把好端端的姻緣推了。你說他傻不傻呢?你們自幼裏唱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竟是唱進骨子裏去,活生生的人,當作神來過,能不吃虧,能不辛苦?人生在世,顧了情義,指定要委屈死自己。姐姐告訴你,就守着你這個小哥哥,好生過日子,他是個有情義的孩子,不會虧待你,你跟了他,哪怕做一天的夫妻,死了也是笑的。我沒這命,你道我不愁吃用,日日有閑,豈知做女人的,好福氣不是這些,求的是有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幾個聰明孩子,錢財一般夠用,就是天堂了。這樣來比,我和你是地下天上。”采薇走到梳妝臺前,取了張銀票,往賽燕手裏塞:“你們小兩口雖不缺錢,可是你我姐妹一場,這是我的心意,且收着,不要嫌少,日後哪怕給我幹兒子娶媳婦也好。”
賽燕不接,推回去:“誰是你幹兒子!”
“自然是你們那個胖小子,我看着真是喜歡!”采薇神色黯然,說:“我也是要面子的人,為了喜歡一個男人,鬧到滿世界都知道,暗裏又被人取笑,就連這個男人,也瞧不起我。妹妹,你和他好生過日子,就算是替姐姐好好疼他了。”
賽燕将箱子蓋上,仍是不看采薇,也不接那銀票,說:“不用你囑咐,我自會好好疼他。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日後有什麽用的上妹妹的地方,只管開口。”說着招呼下人将箱子擡出去,在屋裏環視一圈,見沒落下什麽,便轉身而去。采薇跟到院子裏,從仆婦手裏接過孩子,戀戀不舍親了幾下,又捏着小手一個勁瞧,舍不得松開。擡頭看看賽燕在忙,便将銀票折好,塞在孩子胸前的襁褓裏,親了兩口道:“小乖乖,幹媽只要有口氣在,便牢牢護住你,絕不讓人欺負!你雖長得俊,可再不能像你爹那樣迂腐,自家裏高興就成,千萬別管別人!仁義道德根本是狗屁!乖兒子,記着幹媽的話!”
賽燕聽何采薇在那對着兒子絮絮的念,不知說了些什麽,怕她搞鬼,急忙走上去将孩子抱過來:“你和他說什麽,他又不懂。”
采薇望着賽燕離去,站在原地未動。默默望向天空,碧藍的蒼穹靜如秋水,像翠湖倒轉過來覆在天頂。魚鱗似的白雲漸漸變化了,天幕的藍色也淡了一點,像是一只大鳥豐滿的翅膀,全是白色羽毛般的浮雲。質地略有些透明,也像一張絲手帕,細碎而潔白的雲塊,像是繡在紗巾上的花朵。空氣晴朗,輕盈的波浪似地搖蕩着,滾動着,似乎在高處它也感到更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