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空枕啼血隔幽冥

空枕啼血隔幽冥

九月一到,就有了秋意,藍湛湛的天空,會突然翻臉而露出險惡的變化,風夾着密雲暴雨,複蘇的綠又泛起點點蒼蒼的顏色。疾風暴雨一閃而過,強烈的氣流依然抖動着耀眼的波光。這時,只有北來的候鳥知道這張溫暖的眠床,飛翔的天鵝、鴻雁和野鴨,就像大片陰深的雲朵,使這兒顯得更蒼郁了。

秋霜在月下布滿山谷,然後退回到北面群山那邊稍作停留,輕微的茴香氣息彌漫在天空中,還有金菊的芬芳。霧氣翻騰,被九月的月色沖破,露出一片蕭瑟的天空。

賽燕坐在窗下縫衣服,不時去看靠在床頭的羽飛。好端端的,忽然要給徐小姐寫信。這人真是燒糊塗了。算起來,徐小姐去巴黎近一年,去的那個只沒頭沒腦寄來過一幅畫,家裏這個更沒回過半個字。只有半年前在報紙上看到,徐總統出殡,徐小姐回國拜祭,将亡父母的遺體歸在南京祖陵,随後又去了法國。賽燕将通信地址照着抄在信封上,又幫羽飛備好紙墨,自己坐的遠遠,接着縫制孩子的虎頭鞋。

約過了半盞茶功夫,羽飛竟還沒有寫好。雖是咳得不停,手腕發抖,但這文章錦繡的才子,也不至于連信都寫不利索。賽燕疑心他燒得颠三倒四,有心勸他別再折騰,又念他病得可憐,整日咳到晚,纏綿病榻,既是要寫,不如随他去,當是小孩子任性消遣罷了。

悶頭縫了一會,孩子在搖籃裏啊啊的哭,賽燕走去抱起來說:“你瞧,這小子又鬧。”将孩子放在枕邊,羽飛用手輕拍了一會,孩子乖乖不哭了,将手指伸在小嘴裏吃。羽飛說:“他的手是幹淨的嗎?別拉肚子。”

賽燕說:“知道他喜歡吃手,早就擦過啦!”看着孩子,又看羽飛,微微而笑:“總是你這當爹的來哄最管用!”

羽飛打開孩子的襁褓來看:“我就說嘛,肯定又拉了。” 把髒尿布抽出來,賽燕遞了幹淨的過去,羽飛用濕毛巾把孩子的小屁股擦了,兜上尿布,重新裹好。看着賽燕說,“這孩子一刻離不得人,把你累壞了吧?”

賽燕抿嘴笑:“你趕緊好起來,幫我忙就是。”

羽飛說:“那是自然。”回頭看了會孩子,忽然一笑,“越看越像你。倒不怎麽像我。”

賽燕歪頭也看了一會:“也像你,也像我。還是像你多些。”

羽飛說:“還是像你好。有福氣。”從床邊的小幾上把信取來折了,封好。說:“燕兒,把我那條圍巾拿來。”

賽燕無奈,說:“怎麽又要起了圍巾?哪一條?”

羽飛道:“很久沒戴的,秋天雙層的那條。”

賽燕打開箱子取出,用手托着遞給他。羽飛在圍巾裏摸了一會,來扯圍巾接縫的針線。手又沒有力氣,哆嗦了半天也扯不動,自己累得一通狂咳,挪出右手在胸口重重捶了數次,臉色越發灰敗。賽燕心酸,接過來用牙輕輕一咬,細細拆開,哄他道:“瞧,你不喜歡這個,我幫你撕啦!好了好了,別鬧了,該睡啦!”

羽飛不說話,将圍巾又拿回去翻找,賽燕眼前忽然奇彩閃耀,光華奪人,竟是那枚許久未見的鑽戒!羽飛将戒指握在手上,說道:“這個,你用盒子裝好了,和這封信一起,交給大師哥,請他親自去趟巴黎,務必當面交給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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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燕原以為他千辛萬苦找出這個戒指是送給自己的,正在歡喜,卻聽他說出這番怪話,難不成要拿這個戒指送給徐小姐做定情物!賽燕好笑兼可氣,說:“好啦,好啦。給徐小姐就是!”

羽飛似乎不放心,又說:“我托人找大師哥去了,他這幾日就該到了。你一定要交給他啊!”

賽燕見他頭上都是虛汗,嘴角又咳出斑斑的血來,生怕他着急傷了身,一連聲說:“我去辦,我去辦!我發誓!”

羽飛松了口氣,想笑,卻沒了力氣,順着床柱軟倒下去。賽燕扶他躺好,仔細蓋嚴被子,摸摸羽飛的額頭,柔聲道:“睡吧。”

賽燕安置好孩子,洗漱完畢,在羽飛身邊躺下。睡到半夜,羽飛又咳,賽燕拿毛巾擦吐出來的血,将羽飛抱在懷裏拍,候他平息下來。羽飛喘了很久,微弱的說:“我忽然想起,這孩子長大以後,不要唱戲了。”

賽燕見他病得迷糊,撫着他的臉道:“都聽你的,你說讓他做什麽,咱們就教他做什麽。”

羽飛道:“做和尚才好。”

賽燕哭笑不得:“做了和尚,就斷子絕孫了。傻哥哥!”

羽飛咳着說:“無生無死,無始無終,恩怨對錯,雲煙而已。世間的事情,左右都是貪字。又何必苦苦執着……不要娶什麽媳婦,也不要求什麽功名利祿。做了和尚,好好念經,等這輩子過完了,好到好地方去。”

賽燕聽他這麽說,怎不心痛?抱緊在懷裏,哭道:“你的意思,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了!也沒有關系,就算你厭煩了,我也供着你。好哥哥,這個貪字燕兒左右放不下,死了,下地獄,永不超生,也不後悔!”

羽飛摸着賽燕耳畔的秀發,良久無語,半晌才說:“你真的下了地獄,那也是我的罪過,你不得超生,我也千劫為鬼啊……”說到這裏,咳得中斷了,喘息片刻,才接着說:“燕兒,你為我受的苦和委屈,我都明白。欠你這麽多,要怎麽還?你說出來,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賽燕凝望他,噙着淚只是微笑,又在那蒼白的唇上輕吻,緊緊抱住那燒得滾燙的身體,悄聲道:“活一天,便還一天。還到我死了,就算還完了。哥,你可記住了!”

羽飛閉上眼睛,沒有回答。惟見晶瑩的淚水,自梳齒般的長睫下顆顆溢出,就如窗外的月光,瞬間流滿面龐。

承鶴見到賽燕母子,十分歡喜,雙方言及師父師母及班中兄妹,不由相對垂淚。承鶴說:“日本人抓走點莺以後,學鹦就參軍去了。寫信和我說,臺兒莊一役大捷,殲滅了兩萬多鬼子呢!數月前,又跟着李宗仁長官去武漢會戰了!”

賽燕不大懂,聽見殺了兩萬鬼子,連連點頭,拍着巴掌說:“太好了!太好了!”

承鶴催着賽燕帶路,去後院看羽飛。一見之下,落淚說:“才19歲的孩子,怎麽就病成了這樣!”

羽飛昏沉中見承鶴來了,掙紮着起身:“大師哥,我好多了,你不要擔心。”似乎迫不及待的說:“除了帶信,還要麻煩你一件事情。” 咳了好久,喘着說,“我要去拜拜點莺。”

賽燕急了:“病的這個樣子,怎麽去!等好些再去!”

羽飛仍咳個不停,說道:“我都好了,已經全好了,你總說帶我去,倒拖了這麽久。今天大師哥來,無論如何都要去。”

承鶴嘆口氣,将羽飛背起,賽燕無言,取了一件棉衣披在羽飛身上。

這幢小樓本在郊外僻靜處,出了院子西行,不到半裏地,是一片泡桐樹林。東北的天氣,入秋之後極度蕭索,高大的樹冠葉已零落。彌望是灰黃的枯枝。似也蒙被了硝煙。林中一座孤墳,立着個不大的墓碑。上書“梅氏點莺之墓”幾個簡單的字。這碑是原是何采薇所立,因此在墓志上斷不會花甚麽功夫,不倫不類的一寫,竟連點莺已嫁的身份也未認可。

賽燕說:“孩子收拾了一個小棺木,和嫂子的棺木并排放着。因為沒有名字,又沒有出世,所以和嫂子并作一個墳頭。”

承鶴不明所以,心想孩子尚未出世,怎麽又單獨有個棺木。羽飛卻已明白了,臉色愈發慘淡。賽燕說出這番話,原是要安慰羽飛,讓他知道都收埋得仔細。卻不意這一來,将剖腹取子的情狀說漏了。懊悔不已。

羽飛自承鶴的背上下來,病體久虛,傷腿又不能着力,落地軟倒,賽燕将他扶住,羽飛勉強跪穩,一步一晃膝行至墓碑前,伸手摸那碑上的字。

賽燕見他半天不出一言,只是沒完沒了摸那墓碑,手指戰栗,眼中卻一片空寂,怕他有什麽閃失,忙喊着承鶴将祭品擺好了,燃上香燭,燒了紙錢,抱着羽飛道:“好了,也拜過了,該回去了。”

羽飛說:“我還沒有磕頭。”

親手點了三炷香,插在碑前的石頭香爐裏,俯身拜下去,叩了三次。至此,已是滿臉虛汗,搖搖欲墜,望着那單薄的墳茔,只是不停的咳,鮮血如箭,忽地沖口而出,直噴到墓碑上,将那碑上陰刻的“梅”字也浸紅了。就如融化的雪人,昏在地上。

經此一番折騰,羽飛整日昏迷,縱然有片刻的蘇醒,也是神志不清。咳血愈甚。賽燕心痛,卻不敢哭,只在背地裏掉淚。天天如坐針氈,不知該如何是好。

承鶴見這情形,暫不動身去巴黎。幫着分擔一些日常的雜事,又對賽燕說:“師妹,難受歸難受,我這做師哥的不能不提醒一句:瞧師弟這樣子,捱不過幾日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賽燕只是抹淚,将臉貼着孩子的小手,無聲的哭。

承鶴黯然,說道:“我妹妹和妹夫已經回了北平,其他也有不少陸續回去了,你先在這裏照顧師弟,等我從巴黎回來,就送你們母子回北平去,和我妹妹一家做個伴,可好?”

此話一出,承鶴便知說錯了,分明是等不到他從巴黎回來,羽飛已必定不在的意思。賽燕把孩子摟在胸前,孩子睡熟了,似是有什麽美夢,菱角般的小嘴半張着在笑。賽燕将孩子親了又親,哽咽道:“我沒福氣,不能和小師哥白頭到老,可是若能幫他把這孩子養成人,也很知足了!北平是大城市,怕不消停,我還是帶着孩子回蘇州鄉下去,身邊的銀子還夠花,置個宅子,再雇幾個人,只要這孩子好好的長大,我怎樣都行。”

承鶴說不出什麽,只看着賽燕。不知何時,這女子已蛾眉淡掃,不點朱唇,雖依舊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卻俨然是一派溫婉的态度了。賽燕将孩子交給承鶴:“大師哥,麻煩替我抱一會。我該給小師哥喂藥了。”

承鶴低聲道:“這十幾年來,你心裏就不曾有過別的男人。又怎知除了裏面那個人,便不會有別的對你好。”

賽燕小心的吹碗裏的藥,淡然道:“有他便夠了,別的男人,我管不着。”說着便折身進屋。

承鶴細看孩子熟睡的小臉,頗有幾分羽飛的俊逸。孩子夢中欣喜,揮舞小手咯咯的笑,那無憂的笑顏,卻一如兒時的賽燕。

次日黃昏,羽飛在昏沉中咳了一陣,睜開眼睛,像是醒了。賽燕甚為歡喜,正要端水喂他,竟見羽飛以手撐着床沿,吃力的坐了起來。

賽燕疑惑的想,明明是咳血多日,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怎麽今日居然坐起來了?既是坐起來,總是好事。賽燕上前,将羽飛靠在自己懷裏,拿手絹細心的擦拭他額頭的汗珠。羽飛望着窗外,夕陽正在沉入山岳,遙瞰山形朦胧,似逐漸攥緊的手指,光線由縫隙裏勉強沁出,只如潺潺溪流。羽飛的眼神因為久病顯得無力而疲憊,然而這樣的眼睛,仍舊彌漫出夢幻般柔美的光澤,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仿佛有星子閃耀。

“小師哥……”賽燕小心的喊了一聲。

羽飛慢慢收回目光,轉向賽燕,似乎想要說話,卻突然被什麽猛推了一下,身體向前一沖,嘔出一灘血來,不及喘息,又是兩三口,濺了一地,連床沿上都噴得殷紅。賽燕見這血比往日都多,不覺着慌。羽飛嘔出幾口後,軟倒在賽燕懷裏,竟沒有昏厥,喘了一會,微弱的說:“師父、師娘,都是葬在南京,我沒有記錯吧?”

賽燕點頭。不知他此話何意。怕這人又發瘋要去南京拜祭,趕緊說:“我會去拜的,大師哥他們也會經常去,師父師娘,又不止你一個徒弟。”

羽飛愣了一會,說:“好好一個家,四散飄零,天南地北……..都是我的錯。”

說到這裏,又大口咳出血來,半晌接不上氣。

賽燕噙淚替他輕撫後背,道:“小師哥,你歇會兒,別說了!”

羽飛呼吸甚急,卻已漸漸微弱,斷斷續續咳了幾聲,又說:“就把我埋在點莺身邊吧。不用歸葬……還有一層要緊的,墓碑并作一個,要給你嫂子名分……”說着,勢已将脫,勉力睜開眼睛道:“此外,兄弟姐妹們都離散了,眼下你沒有依靠,孩子又小,勞煩你……多照顧…….”

賽燕不由哭出聲來:“小冤家,說的是什麽話,燕兒只想好好照顧小師哥。小師哥好,就是燕兒的好。你別忘了,你還欠我呢!要還的!”

羽飛的嘴角浮現出一痕淺淺的微笑,微笑雖輕,卻依舊燦爛,一如桃李盛開時,那個絲竹管弦中的稚嫩少年。吃力的擡起手,細心拭去賽燕臉上的淚水,“傻丫頭,只會哭,……我一直記得你唱的那首小曲呢,真是好聽,……再唱給我聽聽……”

賽燕嗚咽點頭,将臉兒就着羽飛的指尖拭淚,噙笑而歌:“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軟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歌猶未盡,羽飛的手臂悄然垂落,頭亦軟軟的向後一仰,幾股血水自唇際一湧而出,眼睛随即無聲無息阖了起來。

賽燕一把抱緊,才沒讓羽飛的身體跌落下去。不敢動,也不敢想。呆坐在那裏,寒月一輪升上中天,略微有了些神智,感到懷裏那一貫滾燙的身體已經冰冷。

屏住呼吸托起羽飛低垂的臉,眉目皎潔,俊雅端莊,若不是唇邊大片的血漬,竟如同睡顏。賽燕喃喃低語:“小師哥……”

風過時,日月倒升,歲月回轉,猶是桃紅柳綠的春天,小小少年明眸皓齒,亮閃閃的笑容:“你瞧大師姐串起戲來,神氣不神氣?”纏綿軟糯的女聲依依呀呀在唱,鑼鼓喧嘩,掌聲鼎沸。年華如折扇,如幕布,徐徐拉開。那秋深的小院內,丫頭小子迎着月光看戒指,丫頭脆生生許下盟誓:“到時候咱們也都長大了,我娘就給你做娘!”,着繡花鞋的女孩子的腳踏着畫廊歡快的跑,峰回路轉處已至命運盡頭。向誰問,滄海何處桑田?到如今,雲去不見青天。恩怨老矣,千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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