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日暮鄉關何處是

日暮鄉關何處是

接到羽飛的信,茗冷由巴黎啓程回國。輾轉來到蘇州,已是江南飛雪。顧不上找旅館休息,和承鶴一起,直接尋至賽燕居處,進了院子,四顧無人,惟有一個藤編的空搖籃擱在樹蔭下。

茗冷輕喚:“賽燕,我接你來了!”

只見一位渾身缟素的佳人由廚房走出,懷裏抱着小小的嬰兒,靜靜對自己笑。

茗冷看那孩子的臉,心中悲澀,說不出話。自貼身口袋取出一個信封,交給賽燕,手伸至面前,賽燕忽見茗冷白皙的手指上赫然套着那枚亮瑩瑩的鑽戒,心中疑惑,将孩子放在院中的搖籃裏,接過細看,認得是自己那日一筆一劃抄寫的封面。心中忽然酸楚如潮,小心翼翼抽出信紙,見飄逸的字跡間血漬斑斑,寫道:

茗冷姐姐如唔:

故都別後,光陰蔥茏。浮生漫轉,興亡如夢。金陵臺冷,黃泉水紅,淚已成血,天不動容。

八千裏湖山翠屏,畢竟昨日圖畫,十萬仞岳上淩雲,枉嗟國恨家仇。男兒到死心如鐵,終也悵,非是枭雄。慚言遺念,鴻雁蒙羞。未奉高堂慈親,恩師壯志難酬,樹底嬌莺相思,梁間乳燕義重;忏爾癡心歷歷,無語空對梧桐。

寫就家書滿紙,罪身愧埋江東。剩粉遺芳堪憐,遙想君客亦孤。同胞今生緣淺,憫我骨肉情濃。

弟 克寒 絕筆

賽燕淚如湧泉,無法抑制,方用手捂住嘴,已嗚咽起來,轉身撲向搖籃,放聲悲泣。搖籃內小嬰兒懵然無知,一見母親的臉,兀自綻開甜美的笑顏。

即使在蘇州鄉下,賽燕這座宅子的外觀也毫不起眼。只是內裏別有洞天。共有三進,前廳、中堂和後面的內院。花圃培植得甚有雅韻,還有幾棵旺盛的梨樹。樹下鋪着幹淨的鵝卵石小徑,內院是幢兩層的小磚樓,賽燕母子住在樓上,仆婦丫頭住樓下。茗冷遠道而至,賽燕拉着不讓住旅館,就在自己卧室的隔壁安置下來,将承鶴安排在前院。茗冷道:“國內太亂,我着急接你們娘兒倆去呢。這宅子真好,但還是盡快出手吧,別留戀了。”

賽燕也無異議。惟有承鶴寡言少語,坐在一邊并不出聲。午後,茗冷抱着孩子逗小貓玩。賽燕在廚房裏用心烤了幾枚酒釀餅,拿蘭花瓷的小碟裝好了,端到承鶴的屋裏去。這新鮮出爐的酒釀餅很好吃,嵌着玫瑰餡,白皮紅瓤,一層層似要滲到皮上來。若是咬一口,熱騰騰的玫瑰醬直往外流。承鶴起身來接,說道:“師妹太客氣,我這會不餓,先放在這吧。”

賽燕見他神色黯淡,便笑道:“酒釀餅好吃,不過要趁熱吃才好,此物一旦冷卻,活潑的韻律全失。大師哥不給面子,我竟是白忙了。”

承鶴便伸出兩個手指,拈起一枚來吃。咬在嘴裏,半天也不知道滋味,只是應付道:“好吃。好吃。”将碟子裏的餅都吃下,賽燕又斟了杯龍井茶解膩。承鶴忽然擡頭望着她道:“師妹,你果真和徐小姐去法國,不回來了嗎?”

賽燕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托着腮,嘻嘻的笑,宛然還是少時的頑皮态度:“大師哥舍不得我走嗎?我也想念雙兒姐姐家的胖鬧胖吵姐弟倆呢,若能和我家寶寶做個玩伴,有多好!你就陪着雙兒姐姐和施姐夫好啦,回頭萬華園再開場,我找時間回來瞧你們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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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鶴心事重重的笑了一下,道:“話雖如此說,你和徐小姐兩個單身的女子家,又遠隔重洋,就怕被人欺負了,沒個替你們出頭的人。莫不如一起回北平,彼此照應着。我也安心。”

賽燕将脖子一仰,秀眉略挑:“誰敢欺負我!你師妹我可不是好惹的!咱從小一身的功夫,班子裏除了小師哥就是我。有時存心偷襲,連小師哥也不察覺呢,這你是知道的!”

這話端的豪氣幹雲。承鶴想說,果然沒有人敢欺負,當初如何被石立峰害得誤了終身,然而又不能撕這傷疤。只說:“你在暗處,別人在明處,自然不得吃虧。若去了法國,滿世界的洋人,只你們黑頭發黑眼睛的,且西洋男女間頗淫亂,你倆又年輕,樣子又出衆,只怕你們被人算計了去。”

推心置腹的一席話,将賽燕說得不再玩笑,兩手十指交叉相扣,緊緊捏住,仿佛下決心般,低聲說:“大師哥提醒,我明白。徐小姐自幼在巴黎生長,有很多故舊,對那邊的人情風俗也熟悉,她如今又是我的大姑,既是一家子,自然要住在一起。大師哥雖親,畢竟女兒家出嫁以後,随着婆家才是正理。何況自辛醜年算起,咱們國家亂了快四十年,瞧這勢頭,還不知要亂到什麽時候。我一個婦道人家,守着小寶寶,只想平安過日子,遷居法國也是不得已,若果國內安定了,我們自會回來。”賽燕說到這裏,擡起眼睛看着承鶴道:“大師哥,這些年,你為我們這群小的,還有戲園子的人和事,費心勞神,就沒顧得上自己。如今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又幫不上忙,就算是一個念想吧,若是哪天娶了大嫂,千萬寫信告訴我們!”

承鶴用幾個指頭抄起茶杯的蓋子,一一的撥開那碧綠的葉,顯出底下清澄澄的水色,卻又不喝,說道:“你自幼任性,到了人家的地界,要乖覺些,真的應付不來,就趕緊回北平,婆家固然重要,娘家也是至親啊!”

賽燕聽這話語裏泛出離別的滋味來,不免難過。應了一聲,不再開口。

次日,賽燕召集仆婦丫頭們,分發了些安家的錢物,由她們擇日散去。自己去了趟城裏的報館,刊登出售住宅的啓示。報館的先生是個深度近視,将戴着圓眼鏡的腦袋幾乎紮到紙上寫字,一絲不茍的詢問住宅的結構,都有什麽現成的擺設,最低多少錢願意出手,可還能有講價的餘地等等。賽燕立在那桌前一一的回答,先生視力不濟,字寫得很慢,賽燕的眼睛便在桌子上閑轉,瞟見擱着當天的報紙,那油墨味還未揮去,直撲入鼻腔。頭版一行黑體大字:“日陸軍大将植田謙吉将于明日返程。”

賽燕将那報紙攥在手裏,渾身都有些顫抖,靜靜看了一會,問那先生:“這位植田大将何日來的蘇州?我日日買你家報紙看,卻不知此事。”

先生依舊在寫字,答道:“這種級別的軍官,行蹤都屬機密呢,他何時來的,我們也不知。能打探到走的消息,也很不容易了。”說着将紙捧起來,以嘴吹氣,候那上面的墨幹了,才遞過來道:“小姐請過目,如沒有異議,明晨就刊登。”

賽燕接在手裏,逐字的看下來,點頭一笑:“就這樣子登吧。謝謝先生!”自腋下取出手絹包打開,付了錢,又道了聲謝,這才走出報館。回想那報紙上說植田此來是為會晤當地駐軍。這蘇州城只有巴掌大,植田必定住在城中的縣衙門。那縣衙自宣統退位後一直充作市政府辦公地點,蘇州淪陷後又成了日本駐軍的指揮部。賽燕雖不大來城裏,對這縣衙的路數卻不陌生,當初石立峰在世時,她回蘇州保胎,當地的政府官員都出動接待,請到衙門裏吃過幾次飯。況且賽燕向來不迷方向,任是如何迷宮般的屋子,但去過一回,決定不忘。在心裏默默盤算着,由小巷繞行到縣衙的後門,揀了個背人的角落,遠遠觀察。半掩的木門那裏有兩個荷槍的日本兵在站崗,态度頗為悠閑。約摸一袋煙的功夫,木門從裏面拉開,出來一位五十來歲的本地婦人,頭發挽個枯黃蓬亂的髻,身上套件破舊的棉布衫,挑只藤筐,朝這邊來了。賽燕小跑着彎過巷口,放慢腳步迎面走去,那婦人目光呆滞,望了賽燕一眼,繼續前行。賽燕開口道:“看嫂子這樣,多半要去買菜,我家裏種得好青菜,嫂子随便給點錢就全挑去,保證是全城最便宜的!”

婦人果然站住,答道:“是要買菜去,不過不要青菜,太君們要雞鴨魚肉,你家若有,算便宜些,我都要了。”

“有有有。”賽燕連連點頭,“就是略遠了些,嫂子費些腳力。”

婦人道:“遠倒不要緊。我在這指揮所成天提心吊膽,出來一次倒能多活幾天。姑娘,其實太君們也窮酸得很,沒什麽現錢,只拿些軍票糊弄人,連軍票都沒有時,多是搶。我先和你說好,買你家東西,我只有軍票,姑娘要不肯,趁早說明。”

賽燕猶豫了一會,道:“若真沒有現錢,軍票也就将就吧。如今買得起雞鴨的人哪有幾個,能賣一只是一只。這軍票怎麽兌換,日後慢慢想法子,既是太君們使,總能有花銷的地方。”

婦人聞言面露喜色:“姑娘真是好人,我今天好回去交差了。平日也不用這麽鋪張,都是東北來了個太君老爺,明天一早要走,這本地的太君昨日偏巧下前沿督戰去了,不能親自去送,特意打電話要辦桌好酒席,賠個禮。又怕在外頭吃被人暗算,就買回來在指揮所裏做。”

“照如此說,指揮所裏的太君也沒剩多少,哪裏要買許多的雞鴨?”

“姑娘不知道,太君們個個餓得像狼,一個人能吞下十只雞,如今長官不在,剩下的有二十來人,晚上約好喝酒吃肉,單安排了兩個給東北太君值班,那兩個生氣,又不好說,多半也念着酒肉哩!剛才交待我,留壇酒,包兩只雞,送去給他倆吃。”

賽燕聽到這裏,停步道:“我忽然想起了,嫂子跟我走老遠的去拿,回頭又獨自挑回去,太辛苦,不如在這裏等着,我叫家裏小夥計挑來這裏,省了嫂子的腳力。”

婦人歡喜,笑道:“姑娘真是體恤老婆子。下次買菜,還找你家!”

賽燕也笑:“就是這話啦!嫂子等我。”

拔步飛奔而去。先到藥鋪,配了許多無味的昏迷藥,特意和老板說明,要五六個時辰後才起效的。又趕至酒樓,挑了最好成色的十壇佳釀,打發小夥計去圈裏抓雞鴨,自己将酒壇打開了,逐個的将藥粉倒進去,仔細晃勻。

随後和老板算清了錢,安排兩個小夥計,一個挑酒,一個挑着雞鴨,都送到婦人那裏去。婦人見了十分滿意,在前面帶路,賽燕跟到指揮所的前一個巷口,便不往前去了,說道:“嫂子,我就送到這裏,太君們輕薄,我怕他們。你若買菜,還在老地方找我,我每天都在那裏轉的。”

婦人稱謝,和那兩個小夥計往指揮所去。賽燕躲在一邊看,見剛到門口,院子裏便沖出三四個日本兵,叽哩哇啦的歡叫,七手八腳搶了酒肉跑進去,那兩個小夥計也就将扁擔提着回酒樓去了。

賽燕不放心,又站了一個時辰,見沒有異常,才掉頭往城外家中趕。

吃過晚飯,賽燕抱着孩子喂奶,對茗冷說:“啓示明天就見報了。我想這事情就托給陳媽媽辦。賣得的錢,給她養老。我也不缺這點。明日咱們就去南京吧,掃了墓,早些啓程。”

“是呢!”茗冷道,“我原這麽想,只是不好意思催你。既如此,咱們明日就動身。”

賽燕便将孩子放在茗冷的床上,拍着哄睡了。說道:“我就連夜收拾些細軟,孩子今晚放在你屋裏,代為照看一夜。這孩子乖,喂飽以後,一覺睡到天亮,從不吵鬧。”

茗冷笑道:“鬧也沒關系,我這做姑姑的,照看還不應該!”

因為多日颠簸辛苦,茗冷早早睡下了。居然一夢天明。睜開眼睛時,正看到窗棂外梨樹的樹冠探在魚肚白的空中,随着風兒水波般的蕩。不知哪來的雀子,藏在綠簾幕裏吱嘹唱不停,稍微呼吸一口,甜香的空氣滿是輕寒。茗冷見孩子尚酣睡未醒,在小臉上親了一口,起身洗漱。下到院子裏,卻見賽燕已經在廚房了,将辮子在腦後挽成一字橫髻,身上是白竹布褲褂,見了茗冷笑道:“早啊,紫米粥熬好了,青菜粉絲包子也蒸着呢。随便用一點,回頭就能出發了。”

茗冷自竈上取了熱水,傾在面盆裏,說道:“你有多少衣服細軟要收拾,瞧你這樣子,竟是一夜未曾睡覺。何必這樣着急,我也可以幫你呀。”

賽燕探身在瓦罐裏撈醬菜,笑道:“衣服太多,都舍不得丢下,不覺就遲了。才稍微睡會,天就亮了。”

茗冷走到跟前,仔細端詳了一會,責怪的口氣說:“這眼睛裏紅絲都出來了,我這當姐姐的不周到,萬一把你累病了,我怎麽對得起弟弟。”

聽到最後一句,賽燕的笑靥便淡下去,将頭一低,轉身接着布置早飯。茗冷看着那背影,心中黯然。張了張嘴要說什麽,終是沉默未語。

天完全放亮的時候,兩個姑娘抱着孩子,和陳媽媽道了別。承鶴雇了輛馬車馱行李,三人奔南京方向去了。

茗冷到南京,除了祭掃祖陵外,還辦了件要緊的事:因弟弟的屍骨遠在沈陽,便于父母的陵墓邊,給弟弟立了個衣冠冢,算是認祖歸宗。賽燕抱着孩子叩頭,茗冷道:“妹妹,這一叩頭,你就是我們徐家的媳婦了。好在白先生夫婦,也都葬在此地,每年清明,咱們可以回國來一并拜祭。”

在渡口下了車,承鶴數好行李,找幾個工人提上船。又照應賽燕母子踏上舷梯。茗冷想再看看故土,并不忙走。碼頭上人流甚多,四圍亂轟轟地,就以茗冷面前而論,一個大片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不計其數的蒼蠅,在那裏亂飛。黑塊中放了把肮髒的刀,一個人拿了黑塊,提刀在木板上亂切,切了許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張污爛舊報紙托着給人。大概是賣醬牛肉或熟驢肉的了。茗冷皺了皺眉頭,轉過身去,面前又是幾處零貨攤,雜亂擺着煤油燈,洋瓷盆,銅鐵器。再就是滿臉不知在何處沾上煤灰的報童,泥鳅般鑽來鑽去,一路嚷着“號外號外!日本陸軍大将植田謙吉日前在蘇州被暗殺!”茗冷納悶,叫住一個報童買了份,新聞大約有五六百字,寫着植田謙吉被暗殺在卧室裏,自咽喉至下腹,一刀剖開,那腸子被扯出來在房梁上系了個結,人墜在半空,五髒六腑系數被吊出來,死狀凄厲。指揮所同時起火,熟睡中的士兵無一幸免,惟有數名中國雇工逃逸。旁邊還配了張模糊的照片,卻是穿着整齊軍裝的植田謙吉躺在棺材裏的遺容。

茗冷胃中翻攪,有些作嘔,将報紙丢在地上。

由燕子矶登上渡輪,濁浪滔滔,激起千堆雪。回望金陵,黑壓壓烏雲侵城。唐時江州司馬詩雲:醉不成歡慘将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江面寒氣逼人。臨岸的船筏各自戴着白雪浮江而下,有的揚着紅紅的燈火同白煙,兩岸高山則直矗而上,如對立的巨魔,顏色淡白,無雪處皆作一片墨綠。

賽燕母子已在艙中睡熟。茗冷裹緊羊毛大衣,獨自走上甲板,憑欄默立。紛飛的思緒似乎看到十四年前的宿命離亂。岸邊孤零零的渡口,恍然有個五歲的孩子,偎住木欄,一雙驚慌的眼睛望向這邊,隔着濃霧遮蔽的歲月,聲聲在喊:“媽媽!媽媽!……”(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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