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桐南(二)

桐南(二)

每個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土壤,對路意濃來說,桐南顯然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她如魚得水般穿梭于桐南一條條錯綜複雜的街巷,如數家珍地介紹着這裏的一草一木,明朝搭建的石橋,乾隆年間榜眼的祖宅,上過舌尖上的美食而大火過一陣的網紅炸年糕小店。

章榕會午飯吃的不夠,路過難得排隊的一家店,難免多看一眼。

就聽她義正言辭地吐槽道:“之前那個婆婆做得很好的,都是手工的用料很紮實。後來店有名氣了被外面的人盤下來啦,頂着她的名頭繼續做。本地人都不吃這個,不給他賺錢。”

她後知後覺看了一眼章榕會的眼色:“啊……你是不是想嘗嘗?”

章榕會:“……”

“沒有,我不吃這些東西。”

路意濃領着他站到桐南最高,風景最好的那石橋,一眼平直地望過去,幾乎能看清整個桐南的結構,河道曲曲折折,沿岸的民居低矮,成排的柳樹長在河畔垂進水中,更多的石橋一座又一座地沿着河道平鋪出去。

這個角度的桐南,終于是一座像模像樣的古鎮了。

路意濃看着天上層層疊疊的雲,不經感嘆道:“幸虧昨天下了雨,今天又是多雲。現在看一看風景正好。”

章榕會偏頭看着她,沒有說話。

“啊,你在這兒等等我。”她突然看到什麽。

章榕會手撐着橋上的石柱,眼神跟着她,看着她趿着拖鞋蹬蹬蹬地一路踏着石階小跑到橋下。

那裏有幾個阿婆用簸籮擺了小攤,攤上擺了些時令的蔬果,蓮蓬,荸荠,還有小把的青菜和辣椒。

她彎下腰挑選,沒紮緊的幾縷頭發滑落到臉畔,短裙下露出大半光潔的腿,白的令人目炫。

章榕會瞥到一眼,感覺不太禮貌,別過頭看橋下撐篙而過的烏篷船。

船上坐了幾名游客,拿着手機挑着角度拍照,有個女生像是通過鏡頭注意到他,拍了拍身邊人,兩人一起看過來,目光灼灼,嘴裏叽裏咕嚕地聊天。

他又背過身。

路意濃在擺攤的老人家那裏認真挑了幾支蓮蓬,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零零散散的錢,結了賬。

等她買完東西,兩人下了石橋,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雨後的小鎮很有意味,他有些說不出來。

感覺像是一股捉不到的風,藏于青石板坑坑窪窪盛了水的孔洞,藏于烏木舊樓擠窄的窗縫,藏于頭頂鐵絲挂着的舊衫,藏于挑擔阿婆步履匆匆潮濕的腳步,藏于積壓于頂久不褪去的厚厚雲層。

他發覺自己此刻過分感性。

他們在一家茶館停下,路意濃招呼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放下蓮蓬,自己去找老板點單。

一會兒不看的功夫,微信堆滿了待回的消息,章榕會拿出手機挨個劃過,注意到她點完單沒有着急回來,像是跟老板熟識,一邊用方言聊天,一邊手肘撐在櫃臺上,手指撥弄着老式算盤的珠子。

江南十裏不同音,在說什麽他聽不太懂。只是她說方言的語調跟略普通話不同,又或許是沾了江南的水汽,同剛籠屜裏蒸出來的桂花糕一樣軟糯。

“你、你好。”

他回過神。

兩個女生略有局促地站在眼前,是剛剛在烏篷船上的人跟了過來。

她們看上去年齡尚小,青澀地緊緊挨在一起,小動作不停的捏對方的手,掐着虎口。

“那是你女朋友嗎?”她們的目光飄向櫃臺旁的路意濃。

她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回頭看着,但沒有過來,而是彎了嘴角在笑。有些促狹又很機靈的樣子。

很明顯不是女友。

她們讀取到這個信息,膽子更大了一些,掏出手機擺在他眼前:“能加個微信嗎?”

他的目光從櫃臺回到了長長的微信消息列表上。

“抱歉,不加陌生人。”

路意濃在兩個女生離開不久後回桌,老板跟在後面,拿了兩只燙過的白瓷杯,加了茶葉,添了些開水,囑咐他們過半分鐘把水加滿。

章榕會回着消息,她拿出手機端端正正地擺在面前計時讀秒,開水燙浸,茶葉緩緩舒展開,時間差不多了,她把水加滿推到他的面前。

“老板是舅舅朋友,他去産地新收的顧渚紫筍,說很正宗,給我們嘗嘗,不收錢。”

他看上去興致不高,消息回得頻繁,沒有時間捧茶。

也是,像他這樣的人,什麽好東西也都是用過的,不稀奇。

路意濃之前已去後廚洗了手,拿回一個幹淨的家用小瓷碟,章榕會在忙,她就自顧自地拿了蓮蓬,摳出蓮子,剝去青皮,一氣攢了十幾個推到他的面前。

路意濃“喏”了一聲:“把白色的皮再扒一層就可以吃了,記得把蓮心弄掉啊,那個是苦的。”

章榕會的手指在手機上停滞住,擡眼看她。

路意濃見他沒有反應:“你不會吃嗎?”

她挑了個蓮子,扒了個白白淨淨,把蓮心弄出來,直接遞到他嘴邊上,非常熱情地擡手示意了一下。

章榕會張開嘴,吃了進去。

“甜麽?”她的眼裏充滿好奇。

“……嗯。”

“再來一個?”

“……好。”

路意濃見他不介意,直接把蓮子剝到最幹淨,放到了瓷碟裏。又剝了二十來個,直到指甲酸軟,她停下來,去洗幹淨了手,又坐了回來。

茶已經有些涼了。她抿下一些,章榕會拿起熱水壺,順手往她杯裏加滿。

她從網上看過一句話,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他光風霁月地坐在對面一無所知,自己已經在私下陪他走過近兩年的風霜雨雪。隐秘情緒終将被歲月蒙塵,直至徹底忘卻。她感覺眼眶有些熱,垂下眼睛壓住突然翻湧的情緒。

又想起從海灘回家的那一天,坐上出租車,殘陽已經落下海岸線,海風與夜均是冷透,她在仲夏的夜晚到來前冷得發抖,抱着包掩面在哭。司機察覺她的崩潰,頻頻回頭,鎖緊車門怕她突然沖出去。

那天回去,她徹夜未眠,躺在床上借着床頭昏黃的燈盞,用日記本寫告別信。

“談及你,別人總是會羨慕我。我沾姑姑好運氣,半路出家也能做你表妹,跟你人生挂鈎。我開始覺得自己幸運,後來又可恥更貪心。如果是真表妹,也不會懷着私心受這些折磨;如果從未認識,喜歡別人也不會辛苦這麽多。

我自覺掩藏完美,直至今日那點心思被旁人點破,狼狽好比小醜。

也不是沒有期盼過你對我高看一眼,只是今日再聽《富士山下》那一句,‘誰能憑愛意任富士山私有’,終于懂Sammy臨別講的那句話,與自己和解。

若有一天,能有女孩能得你喜愛,将你私有化,真是會羨慕她。

但我仍不祝你愛情圓滿,只祝你前程似錦,一腔熱血,永不低頭。”

她撕下這頁紙,折得平平,塞進小王子的封皮,确認毫無破綻,放進書櫃的一角。

她臨走前對自己說:我就留下這個。有一天不再喜歡他,我就會回來,把這本書帶走。

寫下那封信時,沒想過這麽快會再見他。

章榕會回完消息,看她對着窗外失神,手機倒扣到桌面上:“在想什麽?”

她下意識撒謊:“老板說拐角新開了一家點心鋪子,味道很好。一會兒我去買點,你走的時候帶上。”

他未置一詞。

她指着外面随夜幕漸漸發黑的層雲,如宣紙上層層洇開的墨,濃濃淡淡,變化千層。她眼中有奇怪的光彩:“你看,天快黑了。”

他抓不住對面人艱澀的情緒,只察覺她仿佛不那麽開心,這句又好像逐客令。

茶水添過了三道,碟子裏的蓮子也被吃完,手機裏的信息催得厲害,等不及路意濃的舅舅回來,他啓程要走了。

路意濃從拐角買回各色糕餅,提在手裏,送他到停車的地方。幾個小孩圍着邁凱倫在玩着瘋狂的追逐游戲,看得她心驚。

車門升起,章榕會坐進去,她把裝了蓮蓬和糕餅的塑料袋子從窗口遞給他。

“桐南這邊也沒什麽好東西,帶回去當個零食吧。”

微微的夜風吹起,接過袋子的瞬間送來一陣淡淡的蓮蓬清香水汽和糕餅暖烘烘的香,短短一瞬,他一時不知她指尖的味道是否混在其中。

只見她眉眼彎彎,又誠然高興起來:“謝謝你跑這麽遠,特意過來這趟。”

他沒急着走,打着火,開着窗,散車裏的悶氣,問她:“你幾號回北城?”

“現在還沒定票呢。”她說了個謊。

“你什麽時候準備回去了,給我打電話。”

“……啊?”

他的食指和中指輕敲方向盤,眼睛直視着車前,但那邊空空如也,沒有眼前美麗。

“我可以在江津待到八月底。”

“你什麽時候準備回去了,我來接你。”

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流暢的車身如一尾銀魚飛快隐沒在了逐漸聚攏的沉沉夜色。

路意濃站在原地,剛剛在旁邊玩耍的小男孩探過頭來問她:“那個車是不是很貴呀?跟我爸爸的車不一樣诶,他只有兩個門,還能向上飛起來。”

路意濃失笑,揉了揉他短短的頭發。

生活是真實的。曾經在北城見過的紙醉金迷、光怪陸離是真實,此時眼前的江南小鎮,平淡日常,也是真實。

不同的是,那一份真實屬于熠熠生光的章榕會和野心勃勃的路青,眼前的真實卻能給自己遮蔽風雨。

路意濃抱着手臂往家裏走去,萬家燈火獨一盞為自己而留。她心裏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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