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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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正式簽訂那天已是八月旬末。
開完慶功宴回酒店的時候,秘書在前面開車,章榕會在後座散酒,垂着眼,刷着微信消息。
他百無聊賴地按滅了屏幕:“你這兩天不見人幹什麽去了?”
魏秘笑了笑:“是太太私人的一些事情,要辦手續。”
章榕會說:“那她挺厲害,私人的事情。”
他話沒有說太白,魏秘聽出他不是很痛快,解釋說:“也是章先生安排的。太太的侄女要轉學,要我幫忙跑的手續。”
章榕會皺眉擡起眼:“什麽?”
“她轉到垣城一中去讀高三。”
“什麽時候定的?”他冷靜地問。
魏秘說:“也就是前幾天,才商定下來。”
他又說:“小姑娘挺有主見,說要回來好好複習高考。誰也勸不下來。”
章榕會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手機屏幕,車窗之外的大片建築群矗立于黑暗中,大廈燈光華麗,流光溢彩。
他說:“好。挺好的。”
九月,路意濃被舅舅親自送進了垣城一中,插班進了高三重點班,開始了寄宿生活。
K省是高考大省,雖然在北城的兩年,讓路意濃的英語水平大幅提高,但是別的課業上,她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優勢。
插班伊始,也沒有順利交到什麽朋友。
同班的女生都在前兩年已結成了堅固的友誼,空降的路意濃是陣線外的讨論話題,她的外貌、她的成績、她在北城讀過私高的神秘背景,她被讨論和圍觀,卻并沒有真正被接納。
做課間操,去食堂吃飯,或晚自習結束回寝的時候,女生們總是三三倆倆聚在一起。
路意濃在人群中獨行,紮起的高馬尾下露出潔白纖細的脖子,簡單的高中校服壓不住出挑的容貌。
這樣的神秘、脆弱和美麗,在青春期荷爾蒙躁動的年紀,難免讓人動心。
同班的男生瞟着她收拾東西,等她下晚自習,同她一起聊天往宿舍走。
吃午飯時,也會有外班男生端着餐盤,坐到她空蕩蕩的周圍,漫不經心地聊天,然後趁機跟她搭話:“诶,你是不是實驗1班?我們同一個英語老師,聽說你之前在北城讀書,口語特別好……”
甚至教室門口也經常堵上三三兩兩的陌生男女,想親眼看看她。
這樣的關注,并不是很良性,女生離她越來越遠,男生提供不了正常的情緒價值,沒人想跟她做朋友。
開學後的第一次回桐南,已經到了中秋。
外婆一邊問她的課業,一邊往她的碗裏夾肉。
路意濃挑着輕松的話題說,同學們都很友好,老師也很負責,學習跟得上也沒有問題,下個月開始有月考雲雲。
外婆說開始很高興,只是突然又在團圓時節想起女兒來。
“你媽那時候學習好也乖巧,獎狀貼得滿屋子是。老師都說她能考大學。……”
氣氛低沉下來,外婆粗砺的掌心握她的手:“囡囡要争氣。”
吃完飯回房間做題,舅媽敲門進來給她送水果,拿了一個信封,是章榕會來的時候給他們拍的照片和底片。
照片裏的兩人站在長長的木頭廊檐下,背景裏依稀可見遠處的青色石橋,自己素得像一只蘿蔔,傻傻陪笑,一旁的他單手插兜,表情淡然,眉目清逸,卓然不群。
舅媽一直笑:“你這個表哥真是好看,人又有禮貌,什麽時候有空了,再叫來家裏玩啊。”
路意濃應了一聲。
路意濃已經刻意很久不去想他,高三繁重的課業能夠沖淡很多東西,她以為自己能夠逐漸淡忘他的樣子,卻在此時看着照片想起了他清晰的眼眉。
從那次分別,他們再沒有聯系過。現在他應當早回北城,也知道自己要留在垣城讀書了。
她又想起臨別前,章榕會說:“你什麽時候準備回去了,我來接你。”
這話像句毒藥,不時沖進腦子裏,她想過許多許多次,和許多許多往事,最後落到那一年他帶自己去他外公家過小年夜的難堪。
不過是客氣而已吧,他那樣的人,多肖想一分都屬于自作多情。
休假結束的傍晚返回學校,走到宿舍門前,聽到低聲的說話。
住在對床上鋪的女生叫常苑齊,她不收聲地抱怨着:“她可真是能給班裏添麻煩。班級門口每天都有亂七八糟的人在亂晃,知道的是重點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隔壁職校。”
上鋪的虞悅跟路意濃的關系還算是好。
她說:“班長不是已經把名單都記下來給班主任了嗎?她也就是剛來比較惹眼,後面慢慢就好了。”
常苑齊似有怨氣:“那還不是謝辰幫她得罪人?自己的事情別人買單。”
第三人的聲音傳來:“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多正常啊。我上次看班長給她的試卷錯題一條條地注釋,怕她跟不上進度,筆記還專門給她謄一份。這麽用心,他對誰這樣過啊?”
“而且班長以後考P大,兩個人一起去北城,郎才女貌,擦槍走火早晚的啦~”
常苑齊的語氣突然奇怪起來:“她家裏那麽有錢,在北城讀私立哎,班長就能滿足她的胃口了?別是被釣着白白當工具人。”
虞悅壓低了聲音:“我感覺她家沒傳的那麽玄。我上次問她家裏,她說她爸開了個彩票站。能特別好到哪去?”
又有人嘻嘻笑:“說不定她爸就是這麽中了幾千萬呢,難講哦!”
深秋的時節,已經有些涼意,路意濃站在樓道裏靜靜聽完這些無聊也說不上惡意的讨論,最終沒有勇氣走進去。
她背着包下樓,在小賣部買了一個面包一瓶礦泉水,坐在操場的觀衆席上發呆。
班長謝辰,是自己的前桌,帥氣爽朗,人緣很好,學習成績穩定地名列前茅,離進入全國top2的學府也只差一場如探囊取物般的高考。
每次的小考或者測驗,他總是第一個做完試卷,耳邊還是衆人唰唰唰的寫字聲時,他已經輕輕松松地倚到自己的桌子上,這個動作代表了他的完成狀态。
桌子被他後倚碰的輕微晃動,路意濃擡頭看一眼少年毛茸茸的脖子,不經意對上他微微側頭,瞥過來的目光。
他的手指伸過來,輕輕點在她的卷面上的一處。
“謝辰,寫完了就交卷!不要左顧右盼。”
他懶懶散散地起身,抓着試卷交上去,老師當堂批改,高高大大的男生就在老師身邊站着,不錯眼地看着下面的路意濃皺眉看着被他點到的題目。
路意濃擡頭時,就看到他在沖自己笑。
那是不加掩飾的,少年的傾慕。
她沉默地坐在觀衆席,撕開塑料包裝,就着礦泉水吃完整條面包。
沒光也不耽誤夜跑,籃球場開了燈,天色漸暗人數不減反增。她抓了手機許久,發了很久的呆,最後發出那條微信。
路意濃:好像最近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明天中午請你吃飯,方便嗎?
謝辰:[大笑]OK。
她寥落地思考,自己需要一個契機和缺口來真正地融入校園生活。從北城到垣城,除了短暫地出現過一個蘇慎珍,她也沒再有過一個可以稱為朋友的人。
雙手撐住臉頰,捂住眼睛,渾身被無力感浸潤,沒人想做孤島,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她不知道謝辰能不能感受到這種混合了各種比較和考量下的刻意親近并不單純。
好在高考還有大半年,他們認識也不久,他并不着急要一個更進一步的答案。
他們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回宿舍,謝辰朋友多,誰都能說上兩句,大多數時候他們總有同伴,不是單獨一起。
從垣城一中回一趟桐南并不容易,舅舅的時間要将就游客,不是總能碰上。自己回去意味着近三小時的車程和期間三次的換乘。
鋼廠的宿舍已經拆掉了,爺爺奶奶都暫時搬去了路勇那裏。
那個房子是近的,但她不願意回去,那也不是她的家。
路青知曉她的別捏,打電話來勸:有我撐腰,于佩也不敢惹你,你不高興就躲到房間裏寫作業,不行就給我打電話
不然你一個人,每周周末不回家在宿舍待着,多孤單呢?
在她的默許中,謝辰開始在每周周假的傍晚,陪她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送她回家。
他能敏銳感覺到身邊女孩每周回家時的低沉,甚至憐惜她每一絲不快的情緒。
他們并肩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謝辰幫她拿着書包放在自己的腿上。
在鬧哄哄的車廂中,身邊的女孩恬靜美麗,寬大的青灰色衛衣罩住她瘦弱的身體,只從發縫間露出一截潔白的頸項,仿若一枝雨後微濕的白色桔梗花。
謝辰心猿意馬,車廂裏繁雜的一切像是電視機裏無關緊要的虛化背景,只有她真實清晰地坐在自己身邊。
他伸出手,試探着去握她纖細的手指。
女孩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動。
少頃,他的拇指摩挲過她的手背,翻折過來,改換成十指相扣的形狀。
心髒在胸腔緩緩跳動,窗外零落的黃色樹葉在風中舞着旋,紅燈的路口,電動車擠在公交車的右側,臃腫斑斓得像是随着寒潮到來的花棉褲。
她微微側頭看謝辰的臉,她其實沒有仔細瞧過他,此刻比少年清俊的面龐更惹眼的是他通紅一片的耳朵。
她的重點又歪了。
路意濃說不出此刻心緒的好壞。
總歸還是可以接受的。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