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宴(一)
宴(一)
白熾燈的光落在筆尖,投出一片狹窄的陰影。筆尖唰唰的書寫聲時斷時續,思考的時候更多。隔壁人家廚房濃重的炒辣椒的煙氣通過關不嚴的窗縫溜進來,她被嗆得咳嗽。
叮咚。
微信消息進來。
姑姑:你們班主任說下周開家長會?
姑姑:正好你爺爺下周生日,我回去替你開。好好考試啊。
她右手緩緩轉着中性筆,左手托腮,心裏也算落下一塊大石:好。
由北而南的寒潮勢不可擋地把溫度壓低,垣城像一夜之間被人塞進冷凍櫃裏,說話呼吸冷呵呵的都帶出一片白茫茫的霧。
月考的最後一門考試是英語,謝辰提前幾分鐘交了卷,倚在考場外的走廊上等她。
短短的幾分鐘,路過的同學都同他打招呼,他熟稔地應下來。
兩人并肩走在校園裏,踏過被冬雨淋濕的滿地青黃落葉,前面的男生拍着籃球,砸在地上“咚-咚-咚……”,不斷濺潑起濕漉漉的水。
他們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同籃球拉開距離,又有些心照不宣地互相笑了笑。
“最近降溫厲害,你最近沒有感冒吧?”
天黑得越來越早,路意濃遠眺漸明的燈火,低頭埋進圍巾裏:“我沒什麽事。”
謝辰頓首:“周六家長會,我和學委接待家長。你家誰來?”
“我姑姑來,我們長得很像,保證你一眼就能認出來,”她長舒一口氣,輕松又狡黠,“前後座的,你在家可別告狀說我壞話啊!”
謝辰好笑:“我哪裏是這種人?誇你還來不及好吧。”
他有一種讓人很舒服的魔力,大家願意與他交往,也都願意聽他說話。
他未曾因自己的成績沾沾自喜四處宣揚,也不會在看到別人請教簡單問題時不甚耐煩給誰難堪。
他被父母教得很好,情商智商都很高。
其實此刻天上的月亮也是很美的,路意濃低頭,腳尖踢遠一塊圓鈍的石頭,如果不能直視太陽,那就在晚上曬曬月光吧。
爺爺做壽的飯店在學校的兩條街外,并不算遠。她與謝辰道別,慢悠悠地散步,穿過狹窄潮濕的街弄,路過大爺們的象棋攤,街邊的蒼蠅小館竄出一股股的油炸的焦香。
車流如織的紅綠燈路口,前方發生了電動車的剮蹭事故,路都堵起來。
等走到飯店門口時,天色已經黑透,她在玻璃門前停住腳步。
許久未見的章榕會坐在大堂服務臺前的高腳椅上打着電話。
他穿着鼠灰色的大衣,內裏一件鉛灰色襯衫,配黑色西褲,看上去像從時尚雜志封頁上走下來的男模,年輕時尚,且單薄。
他的目光看過來,指間夾了一根未燃的細煙,朝她招手,比了個過來的手勢。
“招标結果下來了,瑞安有資本談,但是馬上過年了,各個銀行方式放貸收緊,能不能拿到銀行貸款還兩說,何況他們上半年的財報并不好看。”
他的電話沒停,香煙随手折斷,扔進一旁的煙灰缸,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迷你的奶白色暖手寶,攤在掌心。
“給我?”她不出聲地用口型問道。
他點了點頭。
“他們比我們着急,就算是有其他在談的資方,也未必能保留他們要求的條件……”
路意濃接過溫熱的暖手寶,無所适從地看他直視的眼睛,指了指電梯,無聲地說:“我先上去?”
“等一等。”他脫口而出。
一時失言,他偏過頭,對電話那頭面不改色:“年前咱們還能争取更多。你去跟他們談,随時給我彙報。年前要簽下來。”
他挂斷電話,手掌撐在膝上,上下仔細打量了兩眼,看她懵懂的眼睛,紮起的高馬尾,目光最後停留在她瑩潔泛紅的耳朵和脖頸後方毛絨絨的碎發。
沒急着起身。
“瘦了。”他說。
一起等電梯時,路意濃還有點尴尬,章榕會衣服上淡淡的的茶味混着微苦的佛手柑香太近,暖手寶在手裏發着燙,她有些局促地擡眼望向他的側臉。
他185的高個子,正好也瞥下眼來看她。
他正想說什麽,又有電話進來,這回不是為的什麽正事。
電話那頭的男音聲小卻聒噪得厲害:“我真是服了老爺子了,什麽狗屁破落戶都交。費岩成那個髒東西,身上的官司都沒洗幹淨,就讓老子當三陪去吃飯,他也配?”
他把聽筒的音量調小,電梯到了一樓,章榕會示意她先進去,跟在後面,按下了五樓:“關于他爸的事情,我聽到消息了。”
對面的聲音不再聽得清,嗚啦嗚啦一長串,又在抱怨什麽。
“我去不了,我在外地。嗯……最近都在江津。”
“明天肯定不行,回不去。”他哼笑一聲,“給小朋友開個家長會。”
路意濃脖子一麻,是真實的一麻。
章榕會說“小朋友”的時候,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到了她的脖子和肩膀的交角。
電梯門打開,她被推着往外走,感受到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後頸。
陌生又親昵的肢體接觸,好像他真的是很熟悉的哥哥。
她感覺自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走路都差點同手同腳。
章榕會很快挂斷電話,微信彈出新消息,他駐足收手,回複消息,沒什麽不妥。
“我姑姑說要給我開家長會的。”她故作鎮定地說。
“他們臨時有別的安排。你這邊的事,都托付給我了。”
“哦——”她拖長了聲音。
他從屏幕裏擡頭,笑問:“對我不滿意?”
“沒有沒有。看你這麽忙,怕耽誤你時間。”
“都是些有的沒的小事,”他收起手機,語氣輕松,“走吧。”
他們進入包廂,飯局已經開始,章榕會出面,氣氛一下被點燃。各路親戚熱情地同他們打招呼,路勇讓章榕會上座。
他沒有聽着安排,推拖輩分小,拉着兩張相鄰的空椅,喊路意濃坐到身邊。
這下她正好挨着了抱孩子的于佩。
路遠飛一歲多,皮得很,在家裏像個霸王,見人就又抓又打。這會兒他正鬧得厲害,打翻飯碗和飲料,掙紮着去搶于佩的手機,搶不到就惡狠狠地扇他媽媽的臉。
她側目而視,身邊的于佩不喜歡她的眼神,抱着孩子背過身子去,對向另一邊。
路勇似是而非地埋怨道:“之前也不知道榕會來,早知道定個大包廂。”
章榕會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寶藍色手掌大的方盒,遞給上首的爺爺,姿态平順地朝他恭賀:“祝您長命百歲,身體安康。”
旁邊的親戚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爺爺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支手表,白金的表殼,乳銀白色的表盤,看不出價格。
但是他送出手的東西,肯定不會便宜。
路勇誇張大笑:“謝謝榕會,遠來辛苦還帶禮物。咱們一起陪一個、陪一個。”
路勇擡了擡手,示意女兒給章榕會添酒,她沒反應過來,章榕會已經自行拿了白酒,用空酒杯添滿了一杯,然後陪大家喝了一口。
路意濃并不說話,她看着章榕會夾了幾筷子蔬菜,慢悠悠地吃。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帶了幾分優渥的蒼白氣質。
“你在江津公幹嗎?”
章榕會瞥她一眼,見她垂頭吃飯,長馬尾的發梢卷起來勾到耳朵上:“嗯,大四沒課,留在K省實習了。”
路意濃料想着應該是姑父的安排,客套地說:“那很好啊。有空可以去桐南玩。舅媽她們總是惦記你。”
卻是沒想到他飛快地應聲下來:“可以。等你寒假一起?”
她沒想到他真的會答應,差點被嗆到嗓子,源源不斷的親戚已經站起來要跟章榕會喝酒,他素日脾氣冷淡寡言,今天姑姑姑父不在,倒是很捧場地一一接下。
酒過三巡,路遠飛又哭又鬧,簡直吵的要發瘋。于佩偷偷看章榕會的臉色,有些尴尬地站起來把他放在地上,拉他去一邊玩。
路勇的老毛病又開始犯,借着酒勁開始吹牛。說着章家雄厚的資産和遍及各個領域的投資,正經沒讀幾年書,也侃侃而談着K線,IPO和多空頭。
路意濃看他雲裏霧裏地說些不知所謂的話,還不時抛出話頭來,強求章榕會的附和,身邊的人只禮貌微笑,尴尬得味如嚼蠟。
坐在上首的三表叔陳東深江湖氣重得很,他附和着路勇的高談闊論,不停給章榕會陪酒,甚至繞過來給他遞煙。
“榕會,不知道你今天要過來,沒喊你亞森表哥一起。他大學剛剛畢業,正在找工作,你身邊有沒有合适的職位引薦一下?或者你留在身邊做助手也行,大小夥子能幹能吃苦,跟你多學習學習、闖蕩闖蕩,家裏都支持!”
三表叔慷慨激昂,路意濃心內警鈴大作,章家的生意姑姑向來都不敢插手置喙,半路殺出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裙帶關系也想纏上來,實在是過分了。
“表叔,您坐下吃飯吧。今天爺爺過生日,能別談這些嗎?”
路勇闊氣地大手一揮:“怎麽不能說?榕會,三表叔是自家親戚,亞森長你一歲,是要随着喊表哥的。東深,要不現在就打電話,讓亞森過來?”
陳東深立刻就要給兒子打電話。
章榕會淡淡推辭:“我自己也還在實習,不插手人事這些,說不上話。”
陳東深不折不撓:“都是自家公司,怎麽會說不上話?小青當時不就是在垣城公司上的班?論關系咱們可比那時候……”
“我姑姑是985本碩,她是靠自己面試進去的!”路意濃突然大聲,“表叔,大學不是都6月份畢業嗎?亞森哥怎麽到現在還在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