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冷

路意濃想,中途來打攪,是誰讓我不專心?含在嘴裏的車厘子也不敢嚼,怕噪音會影響聽力。

她只能等到語音暫停的空隙飛快吃完,耳機線拉拽在兩人中間,她夠不着垃圾桶。

章榕會手拿過茶幾上的煙灰缸,她略微尴尬地就着他的手吐出核。

裝着VR項目團隊的包車很快到達,他們進房間時,路意濃剛剛做完題目,收起耳機線。

領隊的姐姐有近40歲,畫着漂亮的妝,鼻尖一顆痣,笑起來鼻翼有細紋:“小章總好。哎呀,旁邊這位怎麽稱呼?”

章榕會站起來打招呼,他說:“鞠總。家裏小公主,叫小路就行。”

此次一行十餘人,男女都有,風格鮮明。有穿着格子衫戴黑框眼鏡的技術宅,也有穿着骷髅T恤,脖子上挂着運動耳機的潮流人士。

章榕會跟大部分人已經很熟,他比大家都小,也沒什麽架子,等着上菜的間隙幾個人拉着開了一局王者。

旁邊座位的姐姐白淨斯文,輕聲細語地陪着路意濃聊天。

她叫呂雪,是團隊美工,中央美院研究生畢業。

說着話,她用手機自帶的繪圖軟件,給路意濃畫了一張簡筆畫,三兩筆勾勒傳神極了,又甜又Q。

路意濃歡喜地加了她的微信,用她的圖設置了微信頭像。

換完頭像,微信消息進來。

虞悅:[上午發了兩張試卷,數學和生物的,幫你收在桌堂了哈。]

她說話間有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昨夜虞悅的沉默無可避免地在兩人中間産生了裂痕。

路意濃:[謝謝你啦,回去給你帶水果。]

虞悅:[新頭像好可愛,是照本人畫的嗎?]

路意濃:[對,出來見了一個姐姐,她給我畫的。]

虞悅:[哦哦,好厲害呀。]

虞悅:[你沒什麽事兒就好。]

路意濃:[放心啊。]

章榕會的團戰打到關鍵處,皺着眉說了一句“法師回家,守中拖延,我去偷塔。”

他頭也不擡:“囡囡,盛碗湯。”

冬筍三鮮湯正好停到面前,她意識到第二句話是說給自己,拿起章榕會的碗,添了滿滿一碗。

游戲結束結算,章榕會把手機扔在桌上,端起湯碗,身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問:“贏了嗎?”

“當然贏啦,”接話的是對面胖胖宅男,“小章總是野王,帶妹超強。”

章榕會似笑非笑:“你們哪個是妹?”

宅男毫不臉紅:“哥哥,是我啊!我是峽谷嬌花~”

章榕會被熱湯狠嗆了一下,狼狽地拿着紙巾捂住嘴。

他看路意濃也跟着大家在笑,沒忍住一指敲在她的腦門上。

吃了午飯,呂雪約着路意濃去泡溫泉,她泡完發困得厲害,躲進了屋裏睡覺。

一覺睡醒,天已經擦了黑。摸到手機,有一條兩個小時以前發的消息。

章榕會:[醒了嗎?]

她立即回道:[剛醒。]

章榕會:[頂樓平臺,露天燒烤。來。]

她爬起來穿好衣服,整理好頭發,慢悠悠地逛到指定位置,天色已經黑透。

幾盞露營燈照得大半露臺亮如白晝,兩張燒烤爐同時開工,白煙往上升,油香飄出來。男男女女都在忙着,光影交錯着臉上忽明忽暗,路意濃跟他們不熟,人也對不上號。

繞到人群聚集的背後,是堆滿了酒水飲料的長桌,沒有章榕會。

她下意識往人群裏找他。

張望幾秒,心有感應地驀然回首。章榕會陷在身後不遠處貼着露臺邊沿的長沙發裏,孤身一人在露營燈以外背着光的地方,穿着深咖毛衣,懶怠地斜倚欄杆,看着她,抽煙。

涼風撥着他的發,吹散了指尖直起的白煙。章榕會一直是一個很有氛圍感的人,他像香港電影的陳舊膠片,有着蠱惑人心的故事感。

他也是燈紅酒綠中深夜獨一份的烈酒,勾魂奪魄,讓人心向往之,醉生夢死。

他往煙灰缸裏滅了煙,勾了勾手。

她走了兩步,又停下:“哥哥冷不冷?我給你拿個外套。”

“這兒有暖爐。來,跟你說說話。”

露臺之下,重重山林環抱着一湖黑壓壓的水。

有人送來第一波新鮮出爐的烤串,好奇地看他們一眼。

章榕會讓她吃,路意濃挑了一串,慢吞吞地嚼。

他的聲音算是溫和:“睡飽了嗎?心情好一點沒有?”

這是兩個問題,路意濃都點頭。

“你們班主任最近聯系過我,”他淡淡的,“你精神不集中,各科成績都在下滑。趙國華老師也反映我,學習效率降低了。”

嘴裏的肉突然難以下咽,路意濃尴尬地放下簽子:“對不起。可能是,最近有點累了。我回去會改的。”

他也不是想聽她道歉。

拿起手機,看看時間,有重要消息進來,他回了一條。

路意濃膽顫地遞了他一串烤羊肉,他接了。

章榕會擡了擡下巴,示意遠處紮堆的人群:“喜歡這裏嗎?”

“喜歡的,”她毫不猶豫,“大家都很好,有才華也有趣。”

他搖着頭笑,然後看她:“問你環境,怎麽開始說人。”

“這有區別嗎?”

章榕會的聲音很冷淡,也很冷靜:“山水在這兒是不會變的。換一波人又怎麽樣?一期一會才是人生常态。最重要不過享受當下,別人沒那麽重要。”

他的骨子裏是孤獨的。

這是她第一次察覺。

哪怕身在人群,受萬衆矚目,也無藥可解。

她下意識地想反駁什麽,聽他又說:“我是在教你,不要在現有的環境裏浪費太多時間和感情,要專注自己的目标。”

路意濃沒有說話了。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些什麽,知道多少,又是從哪裏知道,今天這個日子,他突然出現在垣城,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

“哪有那麽容易做到?”她難免灰心沮喪。

“所以你才會被別人影響。”他語氣幽涼。

“那些人算什麽東西?認識就是朋友,同窗就有情誼嗎?你坐在那間教室,是暫時放下身段,不代表出了那間教室,他們還能夠得上你。為那些人傷心?”

他的話無情又古怪,路意濃悶吸了一口氣:“我就是想不明白,也覺得不公平。”

章榕會靜靜聽她說。

“我其實什麽都沒有做,跟她們不熟,沒多說過兩句話。我要的也不貪心,有個好的環境,讀完高三,考大學。我不明白為什麽被針對,這不公平。”

“公平這個詞,不适合從我們嘴裏說,”他張開嘴,用手指了指,玩笑道,“看到我含着的金湯匙沒有?”

“跟這沒關系。”她還是心煩。

“有關系,”他自忖好像成了小姑娘的人生導師,“一切的起始是渴望與好奇,好奇心不能得到滿足便開始自由編造,口口相傳、添油加醋,一切就變了形。”

“我第一次身份曝光,是大一時趕期末考試,通宵複習後睡着被同學偷拍,編到網上說我嗑嗨。”

“原主被我爸提告,發博道歉,網友說我仗勢欺人的毒蟲,金錢贏了正義,把靠國家補助讀書的貧家子按在地上摩擦。”

“以這裏為起點,別人都知道我有錢。借我名義招搖撞騙的,都被記在我頭上。”

“交際圈裏三教九流又是人心隔肚皮,我成了別人的面子和招牌。從未謀面的人也說是我朋友,一面之緣的網紅也暗示跟我春宵一度,在網上評價我的性.能力。”

“所以我的公共印象現在是又毒又髒。要怎麽證明自己無罪呢?這個問題困擾我很多年。”

她第一次聽到這些話,不知是否夜風吹得太冷,細極易折的背骨微微抖着,像窩藏了一只振翅的白蝶。

他伸手安撫地摸她的發頂。

“後來想開就決定算了。我過着比其他都好的生活,還要別人口舌放過我,也是貪心。”

他看她眼裏閃動的水光,又心軟:“你不一樣,這些事情你不用經歷。你想要的公平,哥哥可以給你。你想轉學,現在也不過是一句話。”

路意濃沒想到他會再提這個事,一時啞然。

等了兩秒沒有回應,他像是失去耐心,站起身,面對碎光丁零的湖面,從褲子口袋裏掏出煙盒,點了一支。

“明天早上五點半起床,送你回垣城趕早自習。”

她沒有走,沉寂十數秒,站起來,從背後拽住他的毛衣衣袖,往前兩步,頭顱抵在他的肩膀,硌到肩胛骨。

章榕會高挑偏瘦,除了情緒更加深沉難懂,外表跟十五歲那年初見沒什麽不同。

她微微顫抖的身體,順着肌肉筋脈邀他同頻。她的聲音輕輕澀澀的:“你別生我的氣。”

口鼻裏灌着潮濕的冷風,心髒鼓脹起的酸澀又愉悅情緒,他還分不清具體,但是肢體已經有了回應。他碾滅那支煙,擡起手臂往後撈,想要攬她。

路意濃退開一些,回避了這個動作。

兩個人都有無法解釋自己行為的片刻尴尬。

“哥哥,生日快樂。”她讷讷地說。

“你知道?”

“一直記着呢。沒想到今天能見你,沒準備禮物,不好意思說。”

“心領了,是我着急了,”章榕會說,“我再想一想,你先回去休息。”

近兩天修一下前文,不耽誤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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