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終章

終章

“裴老師，裴老師？您沒事吧？”

裴昱猛地睜開眼，胸膛劇烈起伏，像靈魂驟然回歸本體，不适應地發出一聲悶哼。

“裴老師？”

仍是那道聲音，驚惶又疑惑，“您不舒服嗎？看您臉色發白，是不是中暑了？啊，今天确實特別熱，這會兒能有三十七八度吧，再加上這些燈……”

裴昱擡眸，定定看着對方。

明明和小筠長得一模一樣，聲線也像極了，卻不是她。

視線轉開，鴛鴦喜被、床帳都和他睡前別無二致，只是細看下來，六柱架子床完全不是黃花梨材質的。更讓人莫名的是，四周布滿刺目的白光、人群，他們猶如正在圍觀新婚之夜。

這個荒唐的想法誕生之初，眼前女子不知從哪兒掏出個物件，直直對着他。

有清涼的風吹拂而來。

裴昱盯着女子手中薄荷綠的小玩意陷入沉思。

莫不是又做夢了？

然而夢基于人的閱歷和想象，這兒卻有太多未曾見過的東西，他甚至不知它們的用途。

“裴老師，這樣吹吹有好些沒？還是說，我幫您跟導演說一聲？”

女子話音未落，坐在監視器後面的導演察覺了不對，揚聲問了句。

而後便是劇組配備的醫護人員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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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快點把空調管挪過來啊！”

“冰袋來了冰袋來了……”

“毛巾！化妝師呢！”

裴昱怔怔望着圍在自己身前的人們。他們口中說着陌生的詞彙，表情和神态卻全是對自己的關心，以至于他問不出那句“你們是誰”，因為現下的情況看來，他才是外來客，他才是突兀的存在。

都拍到彩蛋最後幾個鏡頭了，醫護的心思早已松懈，此刻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細檢查裴昱的身體，最終還是決定将他送醫。

這幾天橫店高溫無雨，跟幹蒸似的，晚上燈光一打，溫度和白天沒什麽兩樣，別的劇組已經有主演中暑昏倒上熱搜的，他們還是謹慎為上。

裴昱坐在鐵皮車的後座上，觀察着夜晚的霓虹，在車水馬龍間分辨着人們的口音，從一閃而過的gg牌上嘗試閱讀熟悉而陌生的文字。

他來到了未來。

這具身體主人和他有着一樣的相貌。

意識到這兩點後，裴昱反倒冷靜了下來，從衆人口中隐約可知“他”本就不愛說話，他們稱之為“高冷”，而“影帝”的身份顯然為他增添了更多神秘感——怪不得那個女子和他交談時有點怯懦。

在這裏，衣食住行樣樣都比大雍先進而奢侈。

小筠費盡心力教授成才的女醫，在這裏随處可見，從護士的閑談中得知，這個時代女子入學極為普遍，甚至被寫入律法。

然而比這些新鮮知識更能帶給他沖擊的是，雍朝在歷史上并不存在，由作者虛構出來，而劇組将小說改編為電視劇，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圍觀新婚之夜”的場景。

當一個人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那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但裴昱很想知道，既然他能夠從書中來到此地，那麽小筠呢？寧寧呢？

顯然，沒人可以給他答案。

住院的這段時間，助理送來了臺詞本之類的東西，可以看出原先這位身體的主人對待工作頗為認真。

既占了位置，裴昱最終還是代替那人拍完了最後的戲份。

只是當他提出删減吻戲時，衆人稍顯詫異，女主角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裴昱看在眼裏，卻無法違背自己的心，他清楚地知道，對方不是傅筠。

畢竟是少年中舉的人，學歷能力并不會因時代不同而退化。裴昱很好地融入這個世界，就連經紀人和生活助理都沒有發現端倪。

只是，鮮少有人知曉他需要請司香師調制白鵑梅淡香才能入睡，即便與傅筠的那款只有七八成相像，也足夠了。

這一日，裴昱偶然從行李中翻出一本筆記本，裏面有手寫的人物小傳。

「根莖腐爛的青竹」

——他被這麽形容。

「生于朱門繡戶，卻極度孤獨」

——他被這樣理解。

「我把我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讨厭，只有一點好，喜歡你①。裴昱這個人，其實一直在期待傅筠愛上毫無僞裝的他。」

——他被這樣看透。

對裴昱來說，翻看旁人對自己的解讀是個極為新奇的體驗。

也十分可惜，對他剖析如此之深的人，他卻無緣得見。

這也讓他想起劇本的原着，當看到文名為《夫君的溫柔刀》時，其實需要做好心理準備才能翻開，因為他知道這将意味着以小筠的視角來看他們的故事，或者說，重歷一遍小筠的痛苦。

不期朱夏盡，涼吹暗迎秋。

上海的秋天很短，下幾場涼雨，冷意就會侵擾每個毛孔。泠泠清寒，枝葉挂珠，一點兒也不像雍朝的江南。

窗外雨聲喧嚣，水珠濺在窗框上，雖隔着玻璃，卻濡濕了裴昱的眼睫。

這間寓所的地理位置很好，可以俯瞰黃浦江的繁華。裴昱望了眼江邊熙攘的人潮，翻開手中書頁，進入了跟小筠相遇的春季……

原來，他的病症在現代醫學中有專門的名詞與解釋。

原來，小筠曾經那麽喜歡他。

再之後，裴昱順藤摸瓜，從作者的另一本小說裏得知了雍朝的後來。

小筠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登基為帝，病重後把皇位傳給他的兒子，年僅九歲的小皇帝不敵權相，被養廢，被圈禁。

自此，江山易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二十年間。

那時的小筠、寧寧、兄長和爹娘，又在哪兒呢？

裴昱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想。

大半年後，電視劇正式播出，裴昱配合宣傳。

主持人驚訝于他對治水的了解，直誇他功課做得好，裴昱卻想，現在的時代确實存有《水經注疏》40卷，作者卻不是他，而是清末民初的一位歷史地理學家。

可見，沒有他，也會有人去探索《水經》，去校理《水經注》，也會有現代化的治水興水方法。

至于小筠校正的醫書，以及她自己編纂的急救方，卻無聲湮沒在了歷史夾縫中。

近三百天、豐厚的身家，這兩點足夠裴昱探尋自己穿越的原因，卻依舊不得解，也依舊不知這世上是否有第二個雍朝人。

“那麽有很多觀衆想知道，咱們劇集的最後，女主角那句‘愛的愛的’究竟是不是敷衍，女主究竟有沒有重新愛上男主。”

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聲音把所有人思緒從下午的困頓中拉了回來，“裴老師，您覺得呢？”

坐在身邊的女主角也含笑看了過來，此時的裴昱在經歷掃樓、創建角色號互動、直播連線之後已經完全适應演員的身份，可謂對答如流，營業滿分，但對于這個問題，他鮮少地陷入沉默。

這場采訪是多平臺現場直播，餘光可以瞥見彈幕在飛速滾動刷屏，少部分人嘲諷他電影咖下凡拍古偶，大部分人在磕cp，虎狼之詞頻出，很考驗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就在這時，裴昱注意到女主角眼睛。

她眼下沒有淚痣。

雖然同臺多次，這還是頭一回近距離觀察，裴昱眉梢輕擰，眸光明銳。這大半年他把工作都推了，很少有需要面對鏡頭的時候，也就從未帶過妝發，他不确定這位女演員本身就沒有淚痣，還是說只是用粉底遮蓋了。

“裴老師？”主持人笑眯眯的，卻也是提醒他，這是在直播。

裴昱思緒戛然斷裂，不由輕咳一聲。

而後他看向鏡頭，沉聲道：“我希望不是敷衍。”

此話一出主持人和在場的主創團隊皆默契地笑了，這是再常見不過的話術，用影視角色的口吻來表達，那就是把自己摘幹淨了，誰也不得罪，卻也讓觀衆很有代入感。

殊不知，這是裴昱本人的願望。

他希望小筠真的愛他。

直播進行到尾聲，裴昱卻不焦急了，也不欲拿手機搜圖确認女主角是否有淚痣。

無論有沒有，她都不是小筠。

“這是最近微博熱議的一個七夕話題。有網友說啊，當真愛出現的時候，老天爺能不能放個bgm提醒一下。”

主持人兢兢業業地拿出小題板，“那麽我就幫網友問一下幾位老師，如果是你們的話，希望播放什麽bgm呢？”

“觀看直播的網友們也可以參與互動，有抽獎的噢，獎品多多，彈幕走起~”

為帶動氛圍，主持人特意放了首《愛人錯過》，引得衆人調侃不斷。

嘻嘻哈哈之後，互動抽獎截屏也出來了。

「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沒記起……②」

播到這句時，裴昱手中的馬克筆一頓，恰好擡頭看見截屏的第一行，赫然寫着四個字：不是敷衍。

裴昱聽的歌不多，無法分辨華語音樂裏是否有這麽一首歌。但心跳得很快。

這多麽像傅筠的口吻回答剛才主持人的提問。

網友怎麽說的來着，心跳也是一種bgm。

那位網友的ip在江蘇，裴昱莫名認定就是在揚州。而此時此刻，沿着蟒河行走的每一步，他都覺得下一刻就會遇見小筠。

栾樹花掉落在地，斑斑點點，滿地碎金。風再輕拂，便是淋了一場檸檬黃調的雨，骨子裏透着清爽。

午後的光斑投在花瓣上，花瓣又暈在光斑裏，燦燦熠熠，叫人打心底裏體會到蒸騰着的生機。

“等你好久了，裴郎。”

她一開口，諸般事物便成了陪襯，諸般疑慮也迎刃而解，裴昱逆光回望，毫不猶豫奔向她，摟住她。

傅筠穿了雙高跟鞋，縮短了他們的身高差，也得以讓雙臂更自在地挂在他後頸。

望着裴昱鼻梁上那副半框眼鏡逐漸氤氲上霧氣，傅筠笑了笑，擡手摘除這層障礙，微微踮腳，吻上他的唇。

簌簌風聲裏，續寫那些未盡的話。

①引自王小波②《愛人錯過》歌詞

這回是真·完結啦(^ω^) 感謝大家的追更，感謝支持和包容（一鍵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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