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到明宅時已近日暮時分,果不其然,在明宅門口看見李家的馬車,元栀臉色平靜,随手一推,雕花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
李卿回忘性大,在這種日常小事上總是記挂不住,元栀一猜就猜到他又沒關門,吃一塹長一智這句話在他李卿回這兒簡直就是過眼雲煙。
院子裏秋葉零落,一陣風吹來,院子外的梧桐樹随風而動,窸窣作響,淺淺落在院子內的青磚上。
綠蕪嫌棄地揮了揮手:“這李卿回怎麽不曉得尋個下人伺候那外室,亂七八糟的,竟也住得下人。”
“可不是嘛。”紅釉附和道。
元栀輕手輕腳走近卧房,房門緊閉,她正想叩門,卻聽見裏頭的聲音此起彼伏,似在商量着什麽。
紅釉不明所以,剛想開口問元栀怎麽不進去,下一刻就收到元栀的眼刀,霎時噤聲。
“你說你沒事出去閑逛做什麽?一切等我娶了元栀之後不就簡單了嗎,屆時尋個由頭把你納了,如今可好,元栀要退婚,外面都在傳我養外室的事情,沸沸揚揚的惹人厭煩。”李卿回坐在珊瑚圓椅上,桌案上擺着雲景樓的秋露白,手腕一動,烈酒入喉。
眼看着就要成婚又出這檔子事,李卿回心裏一股子氣。
楊青柳聽着李卿回發牢騷,咬緊了唇,她依偎在李卿回的身側,聲音嬌柔:“妾也不是故意讓公子為難……只是那段時間公子許久不曾來看妾,妾心苦悶,出去逛逛換換心情……沒想到竟被有心之人……”
話尚未說完,楊青柳淚眼氤氲,她垂首蹭了蹭李卿回的肩頭,一雙細白柔夷攀上李卿回握着酒杯的手,細細摩挲,清甜的聲音有如浸了秋日的葡萄般甜蜜:“妾身,只是太想您了。”
李卿回偏目,正對上楊青柳灼灼有神滿含霧氣的雙目,一顆心驟然一軟,終究是咽下了指責的話語,攬着楊青柳的肩頭,長嘆道:“柳兒,我知道委屈你了,若非我去揚州硬是把你從梨莺坊贖了出來,你如今,定是揚州第一花魁。”
“繁華如煙,虛名而已,柳兒只願陪伴公子左右,花魁又如何,柳兒并不曾有半分留念。”
元栀身子一震,有些頭暈目眩,李卿回去揚州……那是,那是去年的事情!
在元栀的記憶中,李卿回一直在長安,唯有那麽一回,說是外祖父身體不适,要他馬上回揚州,元栀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去年三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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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竟然從那時就對上了眼!整整一年半!
而那梨莺坊,元栀也是略有耳聞,這揚州攀華喧嚣,富貴迷人,不少秦樓楚館可供享樂,因此不少富家子弟偶爾都會三兩成群下揚州,尋歡作樂。自己那流連花叢的二哥元晉逍也時常去揚州,甚至為了方便游玩,早早在揚州購置了宅院便于他常住。
元栀頓時覺得呼吸有些急促,雙目赤紅,扶着雕花門框的手驟然捏緊,青蔥玉指由紅泛白,恨不得當即拿石頭砸了李卿回的腦袋。
“姑娘……新染的指甲,不值當。”綠蕪用僅三人才能聽見的聲音緩緩道。
她站在元栀身側,憂心忡忡地瞧着她,圓潤飽滿的長甲還是前日剛用鳳仙花染的,弄壞了既疼又可惜。
“可柳兒,我對元栀也非無情。”他幽幽嘆道:“栀栀對我滿腹情意,我亦是真心相待。”
他與柳兒是意外中的意外,他看着眉眼含情的楊青柳,腦中忽然想起元栀,元栀愛笑,可不似楊青柳這般帶着股柔媚。
元栀熱烈,明媚,張揚,就如春日陽光。
有時雖驕縱,可他知道自己,是深愛着她。如果沒有楊青柳,他大抵會順利和元栀成婚生子。
李卿回念及此,氣壓低了幾分,整個人蔫蔫兒的,又猛地灌了一壺酒進去。
楊青柳聞言,眉眼微沉,心尖卻蒙上一層愁緒。可她到底是看不下李卿回這般失意落寞的樣子。思索片刻,她軟軟起身站在李卿回身後,伸手按着李卿回的太陽穴,溫聲軟語道:“公子,妾或有一法可解困境。”
“哦?”李卿回眼神一亮:“說來聽聽。”
楊青柳手上動作輕柔,舒緩着李卿回緊繃的心情,笑靥如花道:“那元栀既要退婚,可若生米煮成熟飯,屆時,元家定然不會退婚,那元栀,定然還會求着快快與公子完婚的。”
李卿回眼裏閃過一絲猶豫:“這是不是不太好——”
他如今再怎樣,終究是王侯子弟,終究是讀書人,雖養了外室,可還存着讀書人若有似無的幾分清高
“公子,心軟如何成事。”楊青柳長舒一聲氣:“妾曾在揚州梨莺坊見過不少肮髒晦暗之事,那些達官貴人,人前清白,人後卻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公子,若非如此,以那元栀的脾性,怕是再無他法,公子,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
聽到楊青柳這番話,李卿回又有些動搖:“如此,她便會留在我身邊嗎?”
楊青柳颔首:“只要公子開心,妾願為公子獻綿薄之力,你只需将元栀引到此處,妾有些藥物,皆是……”
李卿回眼神一緊,冷聲道:“柳兒,你哪來的這些腌臜東西?你莫不是,還和梨莺坊那些人有些來往?”
楊青柳臉色驟白,眼底又浮上一絲委屈:“公子這是懷疑妾?您難道不知道,妾雖身在花樓,卻是清倌兒,在揚州時,有時為了自保,便會在那些居心叵測的客人酒中摻雜此物,此物并非尋常迷情藥物,倒像是助眠所用。那些客人飲用之後,第二日無一不覺神清氣爽。公子,您竟疑心妾,妾從揚州而來,一年多無怨無悔地跟着公子,您竟然……竟然……”正說着,聲音又帶了絲哭腔。
眼瞅着珍珠似的淚水一股腦的落下,楊青柳哭哭啼啼,小臉皺了幾分,恍然被欺負得狠了的模樣。
李卿回當即就悔了,慌裏慌張地掏出帕子仔細地摸去楊青柳眼角的淚意,好聲好氣哄道道:“是我,是我說錯話了,柳兒勿怪。”
楊青柳輕哼一聲:“公子這樣懷疑妾,妾不高興了。”
“那要如何消氣呢?”李卿回笑着捏了捏楊青柳的小臉:“那就……上次去百寶樓,你看見的那個珍珠步搖好不好?”
“……!妾可不是為了珍珠步搖才原諒你的!”楊青柳眼波流轉,哼唧幾聲,又撲到李卿回懷裏,耳鬓厮磨,嬌聲軟語。
李卿回看着懷裏溫軟的女子,若是真要他為了元栀棄她不顧,他也有是不舍。
“這混蛋……”綠蕪緊咬着牙,眼裏怒意翻滾,似要噴出火來。
裏頭的聲音若有似無,時近時遠。元栀站在門口,內心倒不如前日親眼瞧見李卿回與那外室恩愛時翻騰洶湧,眼下,倒覺得內心一片寂靜無聲,宛如一片死海不起波瀾。
一邊說與自己情投意合,真心交付。
一邊與那外室濃情蜜意,兩相歡好。
綠蕪擔憂地望着元栀,只覺得她現在冷冰冰的樣子比前日怒氣沖沖砸了明宅時更可怕。精致清澈的眉眼略微耷拉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拂去适才飄落在元栀肩頭的梧桐葉。
元栀向來直來直往,遇事從不忍讓,恣意潇灑,也因此,長安中很多人總會議論她家姑娘無理取鬧,毫無大家風範。可綠蕪很喜歡元栀這樣的脾性,開心就大笑,傷心就哭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冷冰冰地站在這邊。她還以為,元栀會像前些天那樣,一腳踹開明宅的門,砸了這見不得光的地方。
可元栀沒有。
涼風習習,撩動元栀寶藍色的裙角,梧桐潇潇,樹影斑駁。
元栀站在門前,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徹底不喜歡李卿回了。
以她這般驕傲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容忍李卿回養外室,自李卿回東窗事發之後,元栀就知道她與李卿回此生絕對再無瓜葛,今日也是想來了斷清楚,歸還玉镯的。
可兩人到底一年多的情意,元栀還是留了僅剩的一分信任給李卿回,讓他解釋,給元栀一個好受的理由釋懷。
如果,如果她今日在明宅找不到李卿回,如果李卿回将這些事處理的幹淨,元栀起碼會認為,這個男人還曉得亡羊補牢,很可惜,他并沒有。
連元栀給的最後一分信任也沒有抓住。
“李卿回。”元栀站在門口,沒有推開門,冷淡開口。
裏面的聲音有一瞬的停滞,似乎想制造一番李卿回不在此處的樣子。
“今日我去了雲景樓,也想同你說個清楚,但突發情況,等我去尋你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原本我還存了幾分耐心,打算着或許還可以聽你狡辯三分,但如今卻是連這份耐心都消失殆盡,你贈與我的玉镯,我今日也帶來了,你那外室生的貌美,想來戴上你李家的傳家玉镯應當是錦上添花。”元栀從袖口中拿出一個深褐色錦緞荷包,仔細摩挲片刻,彎腰放在門口。
“我已完璧歸趙,還望我從前贈與李公子的玉獅扳指可以歸還,我看公子眼下也是不方便,直接送到将軍府即可。”
話閉,元栀毫不留戀地離開。
紅釉一臉迷惑,糾結片刻還是道:“姑娘,你從前贈與李公子不少物件,為何要回那碧玉扳指,難道……”
“那玉獅扳指是我親手刻的。”
綠蕪扶着元栀上了馬車,眼睛轉了轉道:“我記得姑娘以前還刻了一些木鳥擺件什麽的,不需要拿回來麽?”
元栀懶懶道:“其餘倒是不用,主要是那玉獅扳指……”
紅釉恍然大悟:“那些木鳥擺件,姑娘還不是信手拈來,大抵是那件扳指比較耗時,确實該拿回來,不該便宜這樣的人。”
“是,但也不是。”元栀打了個哈欠,放松了神情,軟軟地靠在馬車內的金絲軟墊上。
“主要是因為那玉獅扳指是用頂好的玉材刻的,價格不菲,挺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