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本相倒不曾想, 顧公子對元姑娘竟這般在意。”鳳玄歌眼皮微斂,聲音寡淡,看向顧惜花的目光晦暗不清。
顧惜花端着食盤的手倏地一抖, 面色不動:“鳳大人說笑, 惜花不過是見元姑娘剛歷風波, 想來腹中無物, 擔憂她會有不妥, 這才端來柿餅而已,大人多慮。”
“哦?”鳳玄歌的尾音拉得極長, 右手捏着一柄玄扇一下下敲擊着左手掌心。
一雙狐貍目随意打量着顧惜花, 卻露出一種略有不屑的眼神。顧惜花身姿颀長, 擡頭挺胸,絲毫不懼他的威壓。
元栀站在二人中間,忽然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剛想借口開溜,卻見鳳玄歌陡然将目光定在她身上。他捏着扇子拍了她的肩頭一下,玩味道:“本相今日便是想食柿餅了,元姑娘, 你覺得呢?”
守在一側的金月驀然開口:“大人,您有胃疾, 實在不宜……”
銀月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趕緊拉住他的袖口示意他閉嘴。
金月卻置若罔聞, 凝眉勸道:“上回您食了柿餅, 翌日難受了許久, 您可是忘記了……”
銀月一張臉難看得緊,他的眼神都要使爛了, 明擺着鳳玄歌逗元栀正在興頭上,金月非要這麽不解風情。
難怪成日一派面癱臉,不解風情!
“……閉嘴。”鳳玄歌笑容一僵,呵斥道。
元栀一言難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腹诽萬千。
他是不是腦子有疾?
既有胃疾,又何必在這咄咄逼人。
顧惜花挑眉,亦是察覺出絲絲不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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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大人既有胃疾,又何苦為難元姑娘,若是想吃柿餅,我這裏也有。”顧惜花不願再此糾纏,從食盤出拿出一個柿餅遞過去。
“什麽東西,也配入本相的口。”鳳玄歌極為嫌惡地看了那柿餅一眼。
顧惜花的手陡然頓在空中。
眼見事态劍拔弩張,元栀頭皮發麻,再也忍不下去,當即搶過顧惜花手中的柿餅,旋即雙手捧上,笑意潋滟道:“鳳大人,我今日并未帶柿餅,若您不嫌,公主府裏的柿餅也可一嘗。”
見人奉上柿餅,鳳玄歌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欣然接受道:“公主府裏的廚子我也吃過幾次,這柿餅雖然一般,但既然是元姑娘的一番心意,本相便也勉為其難接受。”
“。”
顧惜花陷入沉默。
銀月也陷入沉默,金月還想開口勸他,下一瞬就被銀月捂住了嘴。
就在元栀正腹诽時,李月熙朝她過來,徐徐問:“元姑娘,銘兒想問你把玩那木雕的法子……”話未說話,她就瞧見這般場景,笑容一頓,讪讪道:“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我,我先走……”
“不不不正是時候。”元栀朝着二人道:“今日多謝二位,來日自當報答,我且先離開,不好讓小世子久等。”說罷,不等他們回複,元栀趕緊拉着李月熙的袖角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鳳玄歌興致盎然地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下十分暢快,逗她果然有趣得緊。
顧惜花端着手中的柿餅站在原地,亦有些尴尬,她走得匆忙,忘記将柿餅拿走。
“我覺得,對元姑娘非同一般的是鳳大人。”顧惜花擡眉定定看他。
鳳玄歌捏着手中的柿餅,輕咬一口,一股馥郁的香氣撲面而來,雖也好吃,卻讓他覺得有些膩人,不過幾口,便索然無味。
也不知道元栀那日給銀月的柿餅是如何制作的,馥郁清甜卻不膩人。
他挑眉,玩味道:“顧公子不愧為太傅之孫,竟是連本相都敢揣測。”
顧惜花沉眉:“并非揣測,惜花不過是用雙目識人見事。”
—
“我怎麽覺得,那二位似乎對元姑娘不甚一般吶……”李月熙意味深長地看了元栀一眼。
元栀忍不住回想起鳳玄歌的眼神,整個人瞬間打了個顫,連連擺手,無奈道:“郡主說笑了。”
“你喚我月熙便好,上次我初回長安,人生地不熟便遇到那事,若不是元姑娘仗義相救,月熙還不知會發生何事。”李月熙帶着元栀走到千鯉湖側的臺階上,侍女遞上一盤魚食,李月熙順勢分了些給元栀。
元栀随手撒了些魚食,不少黃白錦鯉瞬間聚集在一起。
已是深秋,涼風習習,在千鯉湖旁幾乎見不到人影,元栀這才覺得獲得了片刻清閑,容色放松。從來到這裏之後仿佛一直置身人海,麻煩事接二連三,聒噪的聲音吵得她頭疼。
“你沒事就好。”元栀頓了頓道:“上一次不慎穿了成華公主準備贈與你的流仙裙,若是郡主不嫌,我馬上将其送回。倘若覺得不妥,我立刻命人再去尋一套更好的流仙裙來。”
李月熙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看着眼前頗為正經的女子,忍不住調笑道:“說了,喊我月熙就好,不過是一套裙子,從前是很想要,央求了姑姑許久,但既然現在在你那,便是你的了,就當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月熙……”元栀揚起一抹清淺的笑來。
李月熙望着千鯉湖的錦鯉,狀若無意地問道:“我聽說上一次在靈山秋宴,是鳳大人為你解的圍?”
元栀想了想道:“上一次鳳大人和顧公子都在。”
“那便是二人都有意了。”
元栀反應過來,連忙搖頭,小臉微紅,鄭重道:“郡主慎言。”
“你看你,怎麽又喚我郡主了。”李月熙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正巧有人來傳李月熙,她沒繼續說話,将手上的魚食交到她手裏,“你幫我喂完。”
随即她跟着侍女離開。
元栀坐在湖畔,看着湖中的錦鯉發呆。
李月熙剛剛說,鳳玄歌和顧惜花都對她有意?
不可能呀……
大哥說鳳玄歌對誰都是一樣的,顧惜花更是只僅僅見過兩三面而已。
她的思緒亂成一片就像元寶玩過的彩線球一般,理不清楚,元栀不愛去想這些事情,一想到這些,她就會忍不住想起李卿回。
李卿回在書院丢了人,被趕回家,估計也會許久不出門,唐宛秋也被責罰,修養身體也要許久。
元栀剛以為自己可以安生一段日子。可李月熙的話卻像一枚石子投入她寂靜的心湖。
她撒完了魚食,百無聊賴地順着千鯉湖往前走,不遠處有一涼亭,她剛走幾步,緊接着聽到一聲‘撲通’。
“嗚嗚……救……救命!……”
元栀沒來得及多想,腳下趕忙順着聲源處疾走,只見銘兒在水中不斷撲騰,還嗆了好幾口水,周邊甚至沒有什麽人。
小世子?!
元栀猛地擡頭遙望四周,只遠遠地看見正疾跑而來的侍婢。按那個速度來只怕他早就命喪黃泉。
“救……救命…咕嚕咕嚕…”銘兒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一張臉有些泛青。
元栀趕忙伸手去牽,非但沒有抓住銘兒的手,險些連自己都墜入湖中。她左顧右盼,又拿了根長長的枯樹枝,只是銘兒似乎已經昏厥過去,根本沒有力氣去抓住那根浮木。
眼看着就要沉底,元栀咬咬牙,也顧不得其他,深吸口氣,徑直跳入水中,費力地向銘兒那邊游去。
深秋湖水冰寒,元栀如墜冰窟,四面八方的寒意鑽入體內。
“大人不該食那柿餅。”金月蹙眉低聲道。
銀月扯了扯嘴角,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面癱男不懂風情,也是,這相府,也就他能理解大人些許,果然,這偌大相府離不開他!
沒等銀月思索完,他眸子驟然一縮,聲音微顫:“大人,那,那是元姑娘?!”
鳳玄歌原先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猝然聽見銀月說話,猛地回神。只見元栀全身濕漉泡在千鯉湖裏,手上費勁地将同樣落入湖中的銘兒推上湖岸,自己卻因力竭緩緩地沉了下去。
“愚蠢。”鳳玄歌暗罵一聲,腳上加快了速度奔向湖邊,在金月銀月驚愕的視線中躍入湖中。
銀月去叫人,金月則在原地按壓銘兒的心口,直到他吐出幾口湖水,青紫的臉色逐漸恢複紅潤才停下來。
聽聞世子落水的事情,衆人一陣騷亂,芳若公主吓得連團扇都沒拿穩,顧不得什麽皇家禮儀,提着裙子就跑到千鯉湖旁。
元晉舟心裏突突直跳,在聽到這件事後倏地想到元栀,在衆人還沒到千鯉湖時,他早已率先小跑過去,此時銘兒已睜開了眼睛,身上濕漉,吓得直流眼淚。元晉舟将将瞧見鳳玄歌的背影,只是目光落在他懷中女子時,元晉舟臉色驟變。
元栀渾身濕漉,鬓發黏在她的臉上。鳳玄歌接過銀月手中的墨色大氅徑直将人裹了個完整,若不是元晉舟認得元栀垂下的手臂上那只冰花芙蓉镯,他也很難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認出人。
“銘兒!”芳若公主神色慌張,淚盈于睫,連忙上前擁住銘兒,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認他沒什麽大事後這才後怕一般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扭頭對着侍婢怒斥道:“一個個看小世子都看不好,要你們何用?!”
侍婢們聞言吓得雙膝一軟,直直跪下,顫聲道:“世子适才在追那個木雕,跑得太快,奴婢…奴婢……”
“放肆!你是在說這是世子的錯嗎?”
“奴婢不敢。”侍婢吓得瑟瑟發抖。
銘兒好不容易止了哭泣,聲音還帶着濃厚的鼻音:“母親,是元姐姐救的我,如果不是她,我恐怕……”
芳若公主拂去銘兒眼角的淚,擡頭卻沒看見元栀,驟然有些慌張,正想命人去尋,銀月走近恭聲道:“元姑娘已被我家大人所救,還請公主殿下尋太醫前來,另外,此事,大人并不希望太過張揚。”
芳若公主當然知曉鳳玄歌的深意。
她當機立斷道:“元姑娘已被我府中的嬷嬷所救,本宮這就命人去尋大夫,諸位請回膳廳。”
衆人雲裏霧裏,好在銘兒沒有出事,虛驚一場,旋即在侍婢的引領下回了膳廳。
顧惜花眉色沉沉,謝晦沉默不言,只是看了他一眼。
“幾位,請随我來。”銀月帶着元晉舟等人去了廂房。
冷。
刺骨的冷。
元栀整個人浸在湖中,深秋的水格外冰冷,手上抓不住湖邊的荇草,腿上也止不住地抽痛。
她不會要死了吧……那元寶怎麽辦?
元栀的意識迷迷糊糊的,雙眸沉沉,視線模糊不清,忽然瞧見一片緋色落入水中,旋即一個溫熱的大掌托起她的腰,再後來,她卻也什麽都記不得了。
鳳玄歌坐在床側,身上的衣服早已用內力烘了個半幹,只是銀發還半濕地貼在身上。元栀小臉蒼白,手上卻緊緊捏着鳳玄歌的袖角不肯松開。
眼前的女子毫無血色,恬靜脆弱宛如風浪中的一葉扁舟,瑩白纖細的手指淺淺勾住鳳玄歌的袖角就如抓住救命浮萍,雙唇翕張,口中似有呓語:“好冷……”
鳳玄歌沒說話,元栀眉頭緊蹙,似乎夢魇一般,整個人蜷成一團,小手攀上鳳玄歌的大掌,鳳玄歌身子一僵,卻也沒抽出,低聲問:“公主府的大夫呢?”
門外大夫匆匆道:“來了來了。”
大夫進來後,仔細診脈,蹙眉道:“姑娘怕是自小在娘胎裏的弱症,大抵是上次大病未愈,又落水,這病被徹底勾起來,只怕是要修養許久。”
“直說。”
“元姑娘此時正夢魇,決不能受到驚擾,還需要一些進補的山參,才能……”
鳳玄歌眉頭微擰:“她要多久才能醒轉?”
大夫沉默,片刻後弱聲道:“草民無能……”
“廢物。”鳳玄歌忍不住呵斥一聲,旋即掏出一個金黃色的令牌交給金月:“你現在去宮中把齊懷深請來。”
元栀緊緊抓着鳳玄歌的手,她的手冰涼極了,鳳玄歌身上的熱度讓她覺得溫暖。
鳳玄歌垂眉看她,向來笑盈盈的臉上頭一回出現凝重,良久,他輕嘆一聲,反手握住她的手,将身上的內力連同獨屬于他的溫度傳到她身上。
金月銀月相視一眼,都瞧見對方臉上滿溢的驚訝。
金月剛從房內出來,迎面撞上元晉舟,他們正想進入,銀月卻将人擋在了外側:“元姑娘病況嚴重,此時決不能受到驚擾。”
元晉舟眉色凜凜,下意識想拔劍,卻發現自己進府前早将佩劍收了去,他冷聲質問:“鳳大人這是何意?”
銀月擋在房門前,見元晉舟想硬闖,素來嬉皮笑臉的他此刻卻也沉下臉:“裏面有鳳大人和照應的婢女,元姑娘夢魇決不能受到驚擾,如今我家大人命金月前去宮內請齊太醫,元少将若得閑,不如同金月一同前去。也比站在這邊質問來的有用得多。”
芳若公主剛趕到,正聽見銀月的話,神色一愣:“鳳大人要去尋太醫?”她眉頭緊擰:“只是入宮觐見需提前呈遞,這一來二去,只怕是……”
金月冷聲道:“我家大人無需呈遞,擁此令牌,大內随意進出。”
芳若差點忘記了,鳳玄歌和他們不一樣。
念及此,芳若公主這才長舒一口氣,随即對元晉舟道:“元少将安心前去,我知你擔憂什麽,本公主會進去照拂一二,無人敢亂來。”
思忖片刻,元晉舟壓下心中的疑慮,一言不發,拂袖跟着金月前去。
顧惜花冷面站在外側,目光遙望房門,在芳若公主進去後,房門又緊閉。
謝晦偏目:“你在擔心?”
“裏間有鳳大人和芳若公主,元少将又與那金侍衛去請太醫,應當無礙。”
謝晦沒說話,他前些日子才問過顧惜花,對元栀是什麽樣的态度。他當時也是這樣否認。
可謝晦總覺得不像。
如果記得不錯,顧惜花第一次見元栀時,就是在靈山秋宴。那時他初初回長安,在長安也唯有顧惜花這一個舊相識,他從來就是這樣溫柔卻又疏離的樣子,對誰都未曾有過不一樣的顏色。
清冷疏離,皎皎明月。
人人都說君子當如顧惜花,他也這樣覺得。
顧惜花樂善好施,遇見不平從不置身事外,元栀又與他們算是相識,大抵……只是尋常關心?
他拿不定主意,猶豫片刻道:“惜花,你看見元姑娘是被鳳大人所救,也是鳳大人遣人拿着自己的令牌去了宮中,你當知道,若是與那位大人相争,定是不太……”
顧惜花眉頭颦蹙,看向謝晦的目光有些疑惑:“明卿,你此話何意?你莫不是以為我對那元姑娘有何心思?”
“你當知我并無此意,既然今日遇到此事,自然不能視而不見。”
“那日在書院…”
聞言,顧惜花更是奇怪地睨了他一眼:“上回不是說過了,元姑娘乃元将軍之女,自當照拂一二。”
謝晦差點忘了。
顧惜花一直對元公複崇慕已久,元将軍馳騁沙場,百戰百勝,怎奈自己身為太傅之孫,自己的晉升之路早已有了定數,日後便也只能在朝中做個文官。但謝晦明白,顧惜花日夜勤苦,文武兼修,心中更是有一朝沙場夢。
謝晦擡眉悄悄看了眼顧惜花,神色如舊,清寒如月,似乎真的沒有別的情感。
他悄悄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