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相府輕寂, 一派肅穆,人影稀疏,整個府邸唯有雪化的聲音。
鳳玄歌反躺在卧榻之上, 略向外側的臉色蒼白, 他原先就比常人更白些, 乍一受傷, 整個人更透着股死氣的白。銀白的發沾了發黑的血, 像是綻開一抹潋滟的深梅色。
齊懷深診脈片刻,旋即将錦被蓋好, 面色凝重道:“箭在心上三寸, 簡直萬幸, 若是再往下些,只怕無力回天,只是這毒拖延不得, 需馬上拔毒。”
“拔毒?”元栀心下一驚:“如何拔毒?”
這箭矢深入體內, 若是強拔,箭矢上的倒刺定會牽扯皮肉。元栀素日不慎刮破皮膚都疼得直掉眼淚。這拔箭,豈非……
齊懷深打開随身藥箱,摸出一卷銀針, 沉聲道:“殿下,微臣要先以銀針封住鳳大人的經脈, 再用燒紅的刀刃将傷口切開,不宜再拖, 眼下鳳大人受不得驚擾。”
“金月, 你速去備些藥材, 苦參、蒼術、生側柏葉,我即刻為鳳大人拔毒。”
金月問:“府裏還有些麻沸散……”
“不可!”齊懷深眉色驟深, 眼神淩厲:“此毒怪異,又在心上三寸,切不可用麻沸散,否則毒侵心腑,神仙難救。”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不用麻沸散,生刮?
“昔日關公刮骨療毒時便不用麻沸散,鳳大人天縱英才,應當也是受得。”顧惜花沉聲道,但眉宇間的愁雲卻凝結不散。
元栀怔愣,眼裏驀然浮上一層酸意。不用麻沸散,即便不被毒死,那也得疼死。若不是為了救她,鳳玄歌何苦要受這般苦楚。
金月沉默,只是擔憂地望了鳳玄歌一眼,旋即利落轉身離去。
見此,李承澤當即道:“本宮知曉,齊太醫,一切交予你了。你們随本宮退下。”
元栀看着趴在卧榻上的鳳玄歌,她咬着下唇:“齊太醫,我,我能否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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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太醫蹙眉:“怕是……”
沉默許久的銀月睨了她一眼,忽然開口:“留下吧,拔箭拔毒疼痛難忍,只怕大人會掙紮,屆時我按着他,元姑娘為大人擦汗。”
念及此,齊懷深便也無甚意見。顧惜花看着元栀,沉默幾瞬,終究沒有将想說的話宣出于口,拂袖而去。
室內靜悄悄,桌案上供着八角銅爐,氤氲的凝神香氣息淺薄,萦繞室內。
這凝神香也有凝神靜氣的作用,雖在此等苦楚下便算不得什麽,但總是聊勝于無。
銀月揭開鳳玄歌的上衣,橫亘腰腹上那道冗長的傷疤令元栀心驚,上回在靈山秋宴,元栀誤入湯泉時曾驚鴻一瞥見到過,她當時羞憤極了,不敢細細打量,如今再看,只覺得這傷疤猙獰得很。
齊懷深緊蹙眉峰,捏着銀針封了好幾處穴位,旋即深吸一口氣,捏着一柄燒紅了的匕首,仔細割開傷口。
傷口淤着黑紅的血,那是中毒頗深的跡象。刀甫一刺入,鳳玄歌當即掙紮起來,銀月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膀。鳳玄歌的額尖冒着冷汗,精致長眉擰在一處,喉間發出嘶啞痛苦的低吼。
他的額上青筋暴起,甚至連手臂上姣好結實的肌肉也猝然皺起,橫亘的青筋脈絡此起彼伏,如撕裂山谷一般,頗為駭人。
刀劃開傷口的聲音在室內格外清晰,元栀垂眸不敢去看,窸窣的聲音駭得她起了一身冷戰。
“要割開了。”齊懷深聲音沉沉,目光灼灼,他的視線死死鎖在那一處傷口上,緊張地冒汗,可手上卻紋絲不動。
刀尖上凝着血珠,傷口逐漸被劃開,露出裏間鋒冷的箭刃。鐵制的箭刃閃爍着銀光,其下是一派黑紅。
強烈的疼痛迫使他從昏迷中驚醒,鳳目半睜,視線恍惚,半阖的雙眼只依稀看見身側一抹杏色身影。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捏着床榻上的雲紋錦被,汗水濡濕他的鬓發,銀白色的發一绺一绺黏在頰側。
元栀捏着一方浸了水的棉巾,拭去鳳玄歌臉上的汗水。
看着鳳玄歌這般痛苦的模樣,她很想問齊懷深可有什麽止疼的法子,可她不敢問,生怕擾了他。
鳳玄歌是習武之人,本就力氣極大,銀月險些按壓不住。緊攥着雲紋錦的手背凹陷,指節泛白,甚至連錦被都被攥破。他的指甲呈半月形,此刻卻也捏的看不出一點血色,圓甲嵌入掌心,眼看着要 抓破他的手心。
元栀咬牙,沒有一絲猶豫,當即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她費力地掰開鳳玄歌緊攥成拳的手,将自己的手塞了進去,下一刻,是一陣壓迫感。
鳳玄歌捏得極重,元栀抿唇,她望着兩相交執的手,腦海中驟然浮現出一個景象。
她似乎……也曾這樣,握着鳳玄歌的手。
撲面而來的熟悉感讓她不由一愣,不過視線在觸及鳳玄歌臉上的汗水時,意識驟然回籠,忙騰出另一只手替他擦去汗水。
日落西山,銀月高懸。府內安靜無聲,偶有鳥鳴。
顧惜花和謝晦等人站在門外并未離去,李承澤喚了刑部侍郎,要急審今日逆賊。謝晦在門口急得來回踱步。
陳姝環臂站在廊下,忍不住道:“能不能別走來走去了,礙眼。”
謝晦聞言卻還是止不住踱步:“這都半日了,怎還沒個消息出來。”
從他們出來後便一直在門外守候,約莫也過去了兩三個時辰,裏間卻一絲消息也無。
顧惜花的視線定在緊閉的門上,淡聲道:“鳳大人多少次置死地而後生,想來這回,也是一樣。”
鳳玄歌的事跡他們都曾有所耳聞,數次死裏逃生反敗為勝,造就了今日的大梁權臣。可話雖如此,謝晦還是有些擔憂。
只是這回卻不是擔憂鳳玄歌的性命,他是在擔憂顧惜花。
元栀适才自主請纓留在裏間照顧鳳玄歌,若是尋常女子做出這等事情來,只怕第二日男方便要上門提親。可顧惜花分明對元栀有情意,這又如何是好。
一想到這,謝晦就忍不住嘆氣。
看向顧惜花的眼神意味深長。
齊懷深仔細将傷口包紮好後,這才長舒口氣,撫去額上冷汗,如釋重負道:“眼下已經無礙,接下來必須好生休養,不可動武,否則撕裂傷口怕是不好。平日便按着我說的藥方去喝,大抵養個十天半月便好。”
銀月聞言終于放心,相府的下人忙将齊懷深送出府去。
衆人知曉鳳玄歌無礙後,這才松了口氣,謝晦望了顧惜花一眼,道:“眼下鳳大人無事了,惜花,咱們該走了,待來日再上門探望。”
顧惜花望着在半開的門,視線聚焦在門內的烏木雕花刺繡屏風上,他知道元栀在屏風之後,他擡步往裏走,“我去喚元栀,你們且稍候。”
元栀仔細擦去鳳玄歌額尖的汗,即便是顧惜花走來也未曾注意,還是顧惜花說話,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栀栀,眼下大人已經沒事了,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
元栀搖頭,輕聲道:“我晚些回去。”
顧惜花蹙眉:“若留你一人在這,我豈能放……晉舟豈能同意?”
“鳳大人此番受傷皆是因我而起,眼下他正孱弱,你也看見了,相府除了金月銀月便只有幾個外院灑掃的下人,他離不開人照顧。”
顧惜花凝望許久,腦中驟然想起昨夜,角樓上,那道熱烈明媚的目光。不過一夜,這道目光卻凝在鳳玄歌的身上。
他渾身不适,總覺得心尖被人攥緊一般喘不過氣來。
可他左思右想,似乎自己并沒有強行将人帶走的理由,見她堅定,只得自己出去。
謝晦看見顧惜花一個人出來時,眼底似乎并未有分毫驚訝,拍了拍他的肩頭,溫聲道:“咱們先走,我适才聽人說元家來人了,想來是接元栀回府,你不必太過擔憂。”
顧惜花沉默不言。陳姝率先離開,只餘顧謝二人。
夜裏,綿延小徑上點了燭,幽暗細微的燭光映照着二人,兩人的影子凝成兩道緊窄的長條。
謝晦望着這恢弘氣派的相府,只覺得比公主府還有過之而不及。他絮絮說話,可身側的人卻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謝晦忽然站定,顧惜花向前走了幾步,才發覺謝晦沒有跟上,側身問:“怎麽了?”
他的眼神寡淡清醒一如往常,可謝晦知道,顧惜花變了。
二人相識多年,他從未見顧惜花這般分心過,甚至連他頓住了腳步他都未曾發現。
顧惜花微曲的長發浸了寒意,略有濕漉地垂在肩側,一雙桃花目清冽淡然。可眉間的愁意卻揮之不去。
謝晦直截了當地問:“惜花,你心悅元栀。”
不是反問句。
顧惜花身姿颀長,腰脊挺直,他沉聲道:“是。”
他就知道!
謝晦長嘆道:“你知道鳳大人也看上了她。”
顧惜花道:“我知道。”
謝晦恨恨嘆出一口氣,看向面前的人有些恨鐵不成鋼,長安多少姑娘排着隊讓他選,他偏偏要與鳳玄歌搶人!
顧惜花容色依舊清冷,只是眉間的愁意,怒意,嫉意,都在叫嚣,嘶啞。
——
元栀跪坐在床下,适才銀月替鳳玄歌換了身幹淨衣裳又灌了些藥,他的臉色這才逐漸紅潤起來,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她望着緊緊握住自己手心的大掌,絲毫不顧身後站着的人。
“栀栀,該回府了。”元晉舟站在她身側,聲音柔和。
元栀沒有回頭,更沒有松手,聲音輕輕的,似乎怕擾了某人休息:“哥哥,待他醒了我便回去。”
“這般執拗。”元晉舟輕笑一聲:“你一适齡女子宿夜未歸,待在這相府,可合适?”
元栀感受着手心的溫度,沒有回應元晉舟的話,只是猝然回頭問他:“哥哥。”
“那日我在公主府落水,到底是誰救的我?”
元晉舟雙目驟然睜大,不動聲色道:“自然是惜……”
“是你和惜花說,瞞下這件事對不對?是你和鳳大人說,讓他不要告知我,對不對?”元栀眸色篤定,元晉舟看着她這般神色,就知道她已經知曉了所有。
他不作狡辯,嘆道:“是。”旋即又問:“是誰告訴你的,是惜花,還是鳳玄歌?”
元栀驀然,望着鳳玄歌蒼白的臉,輕聲道:“誰也沒說,是我想起來了。”
“那日我高熱不退,夢魇連連,那時,也有一只手緊緊握着我。”
元栀擡起她與鳳玄歌緊緊交織的手道:“就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