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天氣明媚, 萬裏無雲,晨光正好。

從窗檐鑽進夾着寒的風撩動藕荷色帳幔,室內花香萦繞, 桌案上擺着的甜白瓷插着開的正盛的梅花。

元栀初初醒轉時, 懶懶擡眉, 恰好見到元寶趴在地毯上啃咬着不知名的雜草, 弄得連胡須上都是碎渣。她下床一把抱起元寶揉了幾把, 順手拂去胡須上的草渣。元寶撲騰幾下,嘴裏喵喵喵的抗議。

她捏着元寶逐漸發腮的臉, 忍俊不禁道:“日日供着你魚肉雞肉, 你偏要特立獨行去尋摸些草來吃。”

紅釉端來雕花銅盆, 道:“元寶最近總不知在何處叼來的草,當寶貝似的,小姐, 給您棉巾。”

圓墩墩的元寶格外厚實, 透過蓬松的毛能摸到結實溫熱的身體。元栀接過棉巾淨了臉,換了身衣裳,又撈起元寶,元寶雖喵喵的抗議, 卻還是任着搓圓揉扁。

綠蕪倏地走進,驚慌失措道:“小姐, 四姑娘來了,還帶着老夫人身邊的福芸姑姑, 看起來來者不善。”

元薔?

元栀的手頓在元寶的身軀上, 元寶在她的手心裏扭動, 似乎還極為不滿地喵喵幾聲,催促着元栀繼續順它的毛。

“快把元寶藏起來!若是被發現可要不好了。”元栀當機立斷, 忙抱起元寶,還未尋到藏身處,元薔的聲音就透過門縫傳了進來,帶着絲狡黠:“福芸姑姑,您看,我沒有胡說。”

福芸站在聽雪樓門口,冷眼望着抱着元寶的元栀。

元栀的身子猛地一僵,一時間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福芸的臉色極為難看,她冷斥道:“三小姐,老夫人忌諱貍奴,您是知曉的。眼下,請随老奴去壽安齋走一遭。”福芸偏目示意身後的小厮抓起元寶,順便将元寶适才玩的雜草一并收了起來。元寶吃痛,還咬了小厮一口。

福芸厲聲斥責:“真是孽畜。”

一路上,元栀沉默不言,唯有錦鞋踏在薄雪上的沙沙聲。她想不明白,元寶藏在聽雪樓好好的,怎就突然被發現了?莫不是因為那些草?又或是因為元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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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花廊,廊下結着冰柱,遠遠看去像是冰棱繪就的潑墨圖。再往裏便是元老夫人的壽安齋。

壽安齋的氈簾格外厚實,裏間藥香濃郁。元栀剛踏入卧房便聽見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心中一緊,也顧不得自己闖下的禍事,三步并兩步繞過屏風,守在榻前,眉色擔憂道:“祖母,怎的喝了這般多的藥,身子還不見好轉?”

元老夫人骨瘦如柴,帶着藏藍色繡長壽桃抹額,眼窩深陷,臉頰上也凹進兩個窩,氣息奄奄的樣子。她躺在床上,墨綠色的窗幔半遮半掩的,投下一片影。

福芸小心翼翼地攙扶起她,扶正軟枕的位置,元老夫人半靠在榻上,咳嗽不止,斷斷續續道:“四姑娘說你,養了貍奴?”

見元老夫人發話,元薔當即站出來,柔聲道:“孫女也是無意瞧見,姐姐也甚是不懂事,祖母八字與這孽畜犯沖,府中絕不可出現貍奴,孫女那日去花園中瞧見這金被銀床時真真是吓壞了,跟了許久,才知竟是姐姐所養。”

說到這,元薔擡手抹去眼角的淚,泫然欲泣道:“姐姐真是糊塗,祖母的身子如何能……”

可眸底的幸災樂禍絲毫不加掩飾。

元栀強按下情緒,當即跪下道:“元寶向來乖巧,從不出這聽雪樓,那年國師也說了,只是祖母的院裏避諱着即可……”

自去年起,元老夫人的身體每況愈下,三病兩痛,纏綿病榻,壽安齋裏甚至快變成了藥房,每日飄蕩着濃厚的藥香。元公複救母心切,尋遍名醫無果,甚至求了皇帝,借了太後禦用的太醫來,都無能為力。還是國師前來看了風水,說元府貍奴猖狂,而元老夫人八字與這孽畜相克。

壽安齋萬不能再讓貍奴踏進一步。

元薔哭哭啼啼道:“姐姐,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冒這樣的風險……”

這哭聲聽得元栀心煩,這麽多年來,元薔慣會哭哭啼啼使這種手段。

福芸居高臨下地打量着元栀,冷斥道:“三小姐,您既知道老夫人身體有恙,見不得這畜生,您這又是何心思?”

“我……”

“栀栀。”老夫人猛咳了咳,福芸忙去斟了盞熱茶遞過去,她囫囵呷了幾口,順了氣後,才嘶啞道:“不孝女啊…莫不是克死我,你就滿意…?!”

一雙渾濁的雙目望着元栀,滿眼失望。

元栀當即慌了,嗫嚅道:“祖母,孫女并無此意啊……”

元薔狀若無意道:“适才我與福芸姑姑去時,還瞧見那孽畜叼着草,看起來也非雜草,倒像極了藥草……”

元栀擡頭冷冷盯了她一瞬:“妹妹五谷不分,如今竟是能分出藥草和雜草了?”

“我……”元薔頓時慌了,反駁道:“是不是藥草,尋個大夫來瞧不就好了?”

“尋什麽大夫?”元公撩開氈簾走進,神色冰寒,旋即而來的還有元晉舟和元晉逍。

三人的視線落在元寶身上時頓了頓,元晉舟眉頭緊蹙,暗道聲不妙。

元薔有些驚愕道:“父親,您今日不是要去鎮國公那……?”

元公複闊步到元老夫人面前,沉聲道:“母親,身體可還好?”

元老夫人咳了幾聲,擡起骨瘦如柴的手,顫顫巍巍地指着元栀,道:“你看看,你是好女兒,都做了什麽……?!”

他今日本要出門,只是臨行前聽聞壽安齋出事,當即決定暫緩行程。

元公複目光矍铄,冷冷掃過元薔和元栀的身上,道:“既是如此,那便尋個太醫來。”

元薔有些慌張:“父親,不過是辨別些藥草,找林伯父也可,尋太醫,未免太動幹戈……”

不待她說完,元公複淩厲的目光不過一掃,元薔當即不敢多言。

下人捏着元公複的令牌出去。元栀依舊跪在堂內,任憑元薔如何挑撥,她都能恰到好處地回擊反問。

孫氏聽到壽安齋的動靜心急如焚,可礙着老夫人的面子,她不敢在壽安齋露面,只怕适得其反。

元晉舟蹙眉道:“祖母的病由來已久,只消悉心養着便可,國師之言不可盡信。那貍奴我在府中從未見過,想來栀栀管束得緊,聽雪樓與壽安齋相隔有一段距離,怎會妨礙到祖母?”

元薔睨了一眼:“大哥此言差矣,不可盡信,卻也不可不信,事關祖母身體安康,豈能兒戲。”

元栀冷笑,驀然擡頭,盯着她道:“我記得給祖母開藥的伯延大夫,還是你引薦而來的。”

“那又如何?姐姐這是何意?莫不是說我引庸醫為祖母醫病?若不是我找到了雲游四方的伯延大夫,祖母的身體又怎會好轉?若不是這孽畜,祖母的病怕是早就好全了!”

伯延是民間有名的游醫,仙風道骨,潇灑飄然,當年皇帝有意招攬其入太醫院,卻遭到他的拒絕。只因他志在游便四方,覽盡山河。元薔也是機緣巧合下在鹿鳴寺上見到,這才帶回元府。

元晉舟思忖片刻,問:“這貍奴是何時進府的?”

元栀道:“大約一兩個月前,就在我初入書院當日。”

元晉舟聞言眉頭舒展,溫聲道:“祖母這病是去年冬天……想來病情加重,應當是與它無關了。”

元薔咬牙,蘊了絲淚意,抽噎道:“可國師說過元府不能養這畜生,即便祖母的身體與它無關,可姐姐明知故犯,豈非心懷不軌?!”

“我心懷不軌?!你既知祖母身體不好,上回在她面前說我與李卿回退婚之事,害得祖母心急昏厥。祖母分明去年開始就重病難愈,你非要大動幹戈來訪我聽雪樓,抓去元寶,還妄圖給我扣上一頂不孝的罪名,元薔,分明是你居心叵測!”

“你……!”

“薔兒。”元晉逍冷不丁開口:“祖母眼下身體不适,再不能受到驚擾了。”

他這番話說的清淺淡然,可細品卻有一絲疲累。

元薔的話頓在口中,猛地擡頭去看站在陰影處的元晉逍。

他似乎是夙夜未眠,眼底泛着無情,素日風流又勾人的桃花目卻帶着絲絲寒意。

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元薔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跳得急促。

她忽然發現一件事,元晉逍似乎很久沒和她說話了。

“齊太醫來了!”下人驚喜道。

元薔一驚,這麽快?

齊懷深撩開氈簾走進,元栀見到來人,這才松了口氣。起碼是宮中的人,若是任着元薔去尋,只怕尋來的大夫眼盲心瞎,與她不利。

當她的目光落在齊懷深身後的人上時,元栀又呆了呆。

他也來了?

鳳玄歌站在其後,笑意淺淺,夾着風雪而來,銀白長發似是染了雪跡,淺色大氅上綴着清淺梅花。他眼尾泛着紅,捏着金絲扇一下下敲打着左手手心,感嘆道:“元将軍家中果然熱鬧,比不得我相府冷冷清清。”

“鳳大人?”元公複一愣,忙迎上去:“您怎麽來了?”

齊懷深走上前檢查元寶叼着的草,鎖眉細細分辨。元薔的肩卻在觸及鳳玄歌之時便止不住的輕顫,他怎麽會來?

每每元栀遇到危難,鳳玄歌都莫名其妙地竄出來,靈山秋宴是,公主府那回也是。元薔本還慶幸,今日是在府內,證據确鑿,這鳳玄歌總礙不到她了吧?可是,他竟是又來了。

尖銳的長甲狠狠刺進掌心,連帶着眼底的嫉恨都掩藏不住。元晉逍默默地凝望着元薔,心裏回想着那會在沁芳院裏的情景。

鳳玄歌自顧坐下,元公複忙使了顏色,下人顫巍巍地斟茶。

茶香氤氲,熱氣袅袅上升,他捏着茶盞道:“我本與齊太醫要去公主府上探望世子,恰巧将軍家裏的小厮撞上,本相不過多問了句,便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總歸是順手的事情,便來了,何必麻煩元将軍再走一遭。”

旋即,他輕呷一口,眉頭微蹙:“這茶……”

元公複有些緊張:“莫不是這茶不合大人心意?”

鳳玄歌幽幽放下瓷盞 ,搖頭道:“這茶略淡些。”

“福芸,去換盞新……”

“元栀姑娘,麻煩你替我去換盞新茶。”鳳玄歌冷不丁提到元栀,元栀一愣,猶豫幾瞬,直到元公複命她去,她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跪久的膝蓋有些酸麻,她竭力保持着正常,緩步向着廚房去。

她有些疑惑,鳳玄歌為何要使喚她去?莫不是有什麽話是不便說與她聽?

廚房的熱水咕嚕咕嚕冒着泡,熱水倒入茶壺,發出窸窣滾燙的聲音。

回到壽安齋,幾人正客套寒暄着,元栀站在桌前替他斟茶,準備繼續在一旁跪着,膝蓋上猛地被一物件擋住,她急急垂眉,只見一修長的金絲扇擋在她的膝前,握着扇子的手格外白皙,還透着淺粉色。

“元姑娘,我不喝冷茶,還勞煩你一直坐在此處,為我斟茶。”

說這話時,他的眉眼是彎的,像新月。

鬼使神差的,元栀坐在他的身側。她這才明白為何适才鳳玄歌要她去泡壺新茶。

念及此,她的視線又忍不住落在鳳玄歌的臉上。

不過幾瞬,齊懷深站起來,神色嚴峻道:“這些确實是藥草……而且是大補的藥。”

聞言,元薔的心終于落了下來,癟嘴道:“父親,您看,這孽畜亂叼祖母的藥材,這缺了幾味藥,怕是藥性不足……”

元公複的臉色亦是黑沉下來。元栀盯着元公複打量的目光,猝然扭頭看向齊懷深,一字一句道:“還請齊太醫看看我祖母日常所用的藥。”

“這是自然。”

“福芸,去把老夫人的素日用的藥拿來。”元晉舟似乎明白元栀心中所想,當即吩咐下去。

福芸很快将藥拿了上來,齊懷深一一看去,眉頭卻緊鎖起來。

元薔見他這般神色,自己也有些慌張,忙問:“齊太醫,這些可是上好的人參藥材……”

齊懷深最後嗅了藥材,旋即放下,沉聲道:“确實是難得一見的好藥,問題就在于,一直用的藥方都沒變過。”

元栀凝眉:“這是何意?”

齊懷深嘆道:“這藥方很是巧妙,想來起初是頗有成效的,但後續不足了。”

“這藥方應是吊命之用,前期可以此救命,但夫人體弱,後期卻是虛不受補,反而有害。”

“那幾味被叼出的草藥本不應在後期的藥方裏。”

齊懷深絮絮道來,這些藥理她聽不懂,但她明白了,元寶非但沒有做錯事,反而陰差陽錯發現了元老夫人用藥有異。

“那豈不是要多虧元寶發現此事?”元晉舟笑道。

“這般有靈性的畜生倒是少見。”鳳玄歌撐着下颌,一雙狐貍目閃動着狡黠的目光:“既然元府不要,不如将這貓兒給我?”

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元栀身上,明顯感覺到她的身子僵硬些許。

“不勞将軍費心了。”她弱弱道。

元老夫人知曉了事情始末後,對元栀的語氣也緩和下來:“原是祖母錯怪你了……”

“祖母,本就是孫女的錯…既然祖母不喜元寶,我會将她另外尋一處安置。還好齊太醫發現了您用藥有異,及時更正,還請太醫出個方子……”

“好。”齊懷深應下,又尋了個筆墨開始寫方子。

元薔站在榻前,元老夫人睨了她一眼,冷哼道:“你引薦的游醫,你怎會不知後期的藥方不應放那幾味藥?”

元薔猛地跪下,啜泣道:“當時伯延太醫只是提了一句,孫女以為這些藥材本就補精元的,加在裏頭也無妨,不曾想……”說罷,她又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在毯子上,洇開一小灘深灰色。

“治病并非一味用補藥,若是用藥不當,屆時悔之晚矣。”齊懷深仔細枕了元老夫人的脈,沉吟片刻道:“好在夫人身子雖虛,但底子尚可,稍後我開些溫補的藥方即可。”

“多謝齊太醫。”元栀終是松了口氣。

“你去外面跪着。”元公複站起身來,對着元薔冷冷道:“不到一個時辰不許起來。”

“父親……”元薔聞言瞬間癱軟在地。

窗棂外又下起雪,洋洋灑灑的雪花似有藕片般大,是一場大雪。壽安齋外的地上濕軟冰冷,在這樣的地方跪一個時辰……她怕是受不住。

事情已了,幾人離開壽安齋,見鳳玄歌要走,元栀急忙對元公複道:“父親,女兒去送一送鳳大人。”

元公複沒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旋即颔首:“去吧。”

相府的馬車就停在門口,齊懷深見二人似有話要說,當即尋了個借口自行先去公主府,只餘剩下 二人。

她本是想來感謝一聲,但撞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時,感謝的話又噎在口中。

“不必說。”鳳玄歌笑盈盈望着她:“舉手之勞而已。”

元栀輕咳聲,道:“還是要多謝大人,否則不知要……”

下一刻,鳳玄歌的手撫了上來,落在元栀的眼前,元栀有些愣,她以為他又要捂住她的雙目,不料這雙手只是輕輕停在她的額發前,拈起一片梅花花瓣。

他的溫度很熱,連掌心都是熱的,不過是輕停在元栀的額發不過一瞬,她卻覺得似有一陣暖洋撲來。

“雪大了。”他擡眸望向天空。

大雪驟起,又刮起了風,撫動元栀的發尾、裙角。

鳳玄歌撩回淩亂的鬓發,旋即脫下自己的淺色大氅,将元栀裹緊,湊近道:“若要謝我,下回,我一并索取報酬。”

“報酬……?”元栀有些迷茫。

鳳玄歌的視線停頓在她瑩潤塗着口脂的唇上,元栀似是感受到她的視線,臉唰地紅了起來,後退兩步:“您說過給我時間。”

“這是自然。”

“我先回去了……”元栀有些受不住鳳玄歌的目光。

二人站在馬車的陰影裏,背後是元府半開的門扇。

就在她即将回府時,鳳玄歌猝然伸手拉住她,旋即将她抱緊。元栀驚愕一瞬,耳側是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今日不是檀香,取而代之的是清淺的梅花香氣。

他嗅着她輕盈的發香,輕聲道:“栀栀,別讓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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